我的文章

我的文章

忧伤的月月红

0

【作者简介】唐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文学作品散见于《十月·少年文学》《儿童文学》等刊物,出版《德吉的种子》 《河源清澈》、“小马驹”系列丛书等近二十部,获第八届青海省文学艺术奖、第六届金近儿童文学奖。

昨晚,我梦到柚树来找我复仇,它说,我在七岁那年某一个晴朗的午后,踩断了它的一根枝桠。桃树也来凑热闹,一起讨伐我,说我在它还未成熟的时候,偷吃了它毛茸茸的幼果。月月红也加入混战,但它是我的盟友,它说,是我把它带回家,给它浇水施肥,让它在春风里蓬勃向上,葳蕤生光……

1

“你啊,天上都有你的脚巴印!”妈妈手里的荆条在半空挥了一个整圈,仿佛马上就要落在我的屁股上了。但我知道她的荆条不会真的打在我身上,所以,我并不怎么害怕,尽管我并不真的害怕,但我也会马上一副知错就改、不知错也态度端正痛改前非的模样,哄妈妈消解怒气。只要一喝到我用甜言蜜语和乖巧表情酿成的“消怒水”,我妈就会笑得像太阳一样暖。

妈妈长得好看,青丝般的长发,辫成两条辫子,垂在脸的两侧,装饰了她满月般的脸,也装饰着她的露出两颗可爱小兔牙的笑。

妈妈看着我手里的月月红花枝,戳我额头说,你看你哦,就为了这几枝花,光脚板儿跑了半条沟,爬了半座山,硬是舍得自己!去,先把脚洗了,穿上鞋子。胆子大得很啊你,以后要喊你哥陪你。

我使劲点头,把我求来的花枝插到院坝边上。

妈忙别的去了。

哥在一旁嘀咕说别叫我陪,我可不跟你满世界撒野。

我不理哥哥,细心地种上我的新花,心里美滋滋的。把爬山的辛苦和求花时差点被主人的大花狗咬到的惊吓都忘到脑后了。

月月红花枝后面是我的牵牛花,连着桔园,一大片,全是。现在正在热情地抽芽长叶攀藤,再过一阵子,蓝色的小喇叭就会连成一片,和桔园的金果果比美争艳。

“幺妹回来没有?”小舅舅隔着院坝,站在路边上问。

我赶紧站起来,向小舅舅招手答,回来啦,我回来啦!

小舅舅肯定是刚被我妈派出去找寻“失踪”的我了。

小舅舅犹豫了一下,沿着自留地边的小道,走到我家的院坝。我哥说,外婆到何先生那里拿药去了。

咋让你外婆自己去呢?小舅舅皱起眉头。

我本来是要去的,但是外婆让我在屋头等幺妹。我哥跟小舅舅说。

“现在,幺妹回来了,你去接外婆嘛。”还没等小舅舅说完,哥哥就已经跑出院坝了。我生怕哥滑倒,路不好走,我深有体会。红泥跟好几天的春雨相遇,变得暧昧黏滑,让人不能好好走路。我刚才去求花的时候一路摔了两次,鞋子上也沾了几斤泥,我的鞋袢几乎都要被扯掉了,没办法,我只得把鞋子拎在手里,光脚走的。

一会儿,哥哥手里拎着几包中药回来了,外婆拄着拐杖,慢吞吞地被我哥甩了好一截路,我赶紧跑过去,扶着外婆。

“乖乖,你刚才跑哪儿去了?以为你丢了,把你妈骇死了!”外婆见到我说。

“我丢了,我妈骇死了,您老人家咋没有骇到呢?”我调皮地问外婆。

“我才不怕呢,我的幺乖乖精灵得很,丢不了。”外婆眯起眼睛,笑得很慈祥,又轻扬了一下她手里的拐杖,“再说,哪个背时的敢偷走我的乖乖,我拿棒棒打死他!”

外婆平时多数时候住在我家,因为我爸爸在外地工作,妈妈一个人带着哥哥、我和弟弟,地里的活路是舅舅们帮忙,但家里做饭、洗衣、喂猪、养蚕、打扫和带孩子这些家务,我妈一个人也忙不过来,尽管外婆拖着一双小脚,还有慢性气管炎,常要熬中药,但是,她在,妈妈踏实,我们更开心,因为外婆把我们每个孩子都当宝贝疙瘩一样宠溺。

“外婆,我刚才到马家湾去了,要了四枝月月红,都插到院坝边边上了,会开四种颜色的花呢!”我扶着外婆走。yuejihuayueyuehonghuaduo_11670287.jpg

“马家湾!那么远,你自己去的啊?是不是跟马三家要的月月红?都说只有他们家的月月红开几种颜色的花。”外婆慢声细语地跟我说。

“是,是马家的花。马三婆婆并不像别人说的那么恶,她对我很好,送了我四枝,她说用不了几年,这四枝就会变成一片。不过,她差点没喝住她的大花狗,就差一丁点就咬我腿了。”我给外婆比划着我刚才的经历,跟别人我不会讲得这么详细,要挨训,但是外婆不会说我的。

“下回还是要喊哥哥陪着你,她屋头的狗凶得很,万一被狗咬了咋办?!”

“我不怕!”

我哥已经开始洗外婆熬药的沙罐了,准备给外婆熬药。

哥把药罐里的老药渣倒得远远的,这是妈教给他的,妈说过,残药渣泼得越远,病就会跑得越远,外婆就会好得更快。

外婆看了我的花,说,刚才应该把药渣埋到月月红的旁边,对花好。我听了,准备去捡被我哥倒到桔园边的药渣,但被哥拦住了:“你是不是想把病捡回来?不想让外婆病好了?”

哥说的这是啥道理,我并不懂,但是我还是听话地停下来,没有去捡药渣子,只是暗想着,下次我要给外婆洗药罐,把药渣子偷偷埋到花下。

天迅速黑透。

妈回来了,背了很大一背篓柏树桠,把她的背压得弯弯的。

哥哥赶紧去接,妈妈把背篓放下,进了厨房。我们还好,可圈里的两头猪早就开始叫得惹人恨了,它们可不会顾及别的,饿了就会不管不顾地大呼小叫。妈妈嘱咐哥哥把那些柏树桠铺在院坝边上晾晒。这是我们平时最好的燃料,柏树枝上有柏油,有香味,好烧得很。

外婆跟着进了厨房,妈妈给我们煮饭,外婆烧火。

2

哥哥让我帮他干活,我不理他,一溜烟地跑了。

我要趁着这个空当儿,去看一趟群姐姐。

群姐姐是我姑姑的女儿,她二十九岁,没有出嫁,也没有人来给她说媒。因为她有病,除了先天风湿性心脏病以外,还有一种大人們总是避开人群说的病,像是个秘密。反正我只知道,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肚子疼,疼到满床打滚,脸色腊黄,大汗淋漓,骇人得很。

何先生的药吃了很多副,不见好,又去山外找钱先生看过,也不见好。大前年,姑姑和姑父攒足了精神带群姐姐去了成都,但并没有做手术,因为他们的钱远不够做心脏手术的,回来,继续吃中药。

群姐姐脸上有一对深深的酒窝,她很爱笑,不过嘴唇常是乌青,这为她的笑容打了折扣。好的时候,群姐姐会帮着姑姑做点家务,不好的时候,就躺在床上。

姑姑家离我家很近,我只需要穿过一小片洋姜地,再躲开两棵核桃树的低枝,就到了。姑父在挑水。姑姑刚刚喂完猪,正在下挂面。群姐姐坐在灶前烧火。

“群姐姐,我今天要到月月红了,种在我家的院坝边上!”我是专门来给群姐姐说这件事的。

“哪里弄来的?”群姐姐还没说话,姑姑先问我。

“马三婆婆家。”我答。

“马家湾的马三婆婆吗?”姑姑有点吃惊。

“对,就是她家。马三婆婆说月月红好养得很,以后,群姐姐的药里用月月红,再也不用跑大老远去求别人了。”

“马三婆婆家的狗凶得很!”姑姑不无担忧。

“嘿嘿,没咬到我!”我得意地蹦跳了两下,表示我一切都好,然后问群姐姐:“又疼了吗?”

“不疼。”群姐姐往旁边轻轻一挪,腾出屁股底下一截小凳。我乖巧地挨着她坐下,闻到群姐姐身上若有若无的雪花膏掺了中药的味道。

我喜欢群姐姐,我希望她跟我们一样,大声地笑,大步地跑,可以在地里帮着姑姑和姑夫干活,至少,秋天我们在桔园里摘桔子的时候可以帮忙,因为我觉得摘桔子这个活,是世间最令人向往的活儿了,又不累,又快乐。但这样的劳动,群姐姐也不参加。

姑姑的面煮好了,给我盛了一碗,我刚想端起来吃,听到妈在那边喊我,妈妈也把晚饭煮好了!

我往外跑,姑姑赶紧丢下手里的碗,追出来,送我回家。

我每天都是这样跑来跑去,哪里需要她送啊,但姑姑说天太黑,昨天才下了雨,路滑,关键是屋角还有一个粪池。粪池离我要过的路还隔着好几米呢,会有危险!

我对姑姑的小心有点不满,抗议说:“粪池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老远呢,我为啥要跳到粪池里去呢?”

姑姑笑了,说:“羊子也不想跳粪池,但是你不晓得吗?前些天它就跳进去淹死了啊!”

“我跟羊子一样笨吗?”我对姑姑的话更不满了。

“不是不是,我们幺妹冰雪聪明!”姑姑笑着说。

3

泥土,最诚信。

从马三婆婆那里求来的月月红,就在我家的院坝边上的红土里安了家。安静又猛烈地扎根、发枝、长叶、茁壮生长。

我是真的喜欢种花,无论在哪里见到好看的花,都会想办法移植到我家,我种的花儿们似乎是为了报答我,都在我家四周长得自由自在。

我除了有一大片牵牛以外,还有美人蕉、马蹄莲、葱兰、桅子、素馨、菊花和夹竹桃,还有的不是我特意种的,但也赶来长在我的地盘上,比如打碗碗花、蒲公英等,还有的是我妈妈和外婆种的,丝瓜、南瓜、豆角、芋头、洋姜等等,开起花来,也好看,我家屋前屋后,一年四季,仿佛都有花神护佑,美丽不断。

外婆和妈妈都会帮我种花,只有我爸讨厌,他说花花草草,种来无用,占地。爸说土地是上天恩赐给我们最好的东西,要用来种有用的东西,粮食、果树,或者可以种有用的桑树、柏树之类,最不济也得种点可以榨油的蓖麻啥的。他尤其不喜牵牛,说她牵连太多,抢了其他树木的营养。他冬天有两次趁我不注意,把牵牛扯掉,以便让他种的桔树、桃树、杏子、李子和核桃长得更好,但等他走了,那些落在地上的种子,总是能再次发芽疯长,他没有办法,只得任其自然。

我最喜歡的是爸种的那棵柚子树,很高大,每年结很多柚子,大个大个地吊在树上,看着特别喜人。

桔子很普遍,家家有,但柚子,在我们附近倒不太多,所以,一到秋天,柚子成熟的时候,我们会把柚子摘下分给乡邻和亲朋,味道并没有太甜蜜,但物以稀为贵,所以,大家喜欢个新鲜,我们去送,收到的人都会开心。

一般,哥哥上树去摘,我在树下捡,然后我们一起去送。但有时,我也想爬到树上去摘,都被拦住了。

今年的柚子树好像受到了什么特别的启示,结了比往年多一倍的果子。我们早早就盼着秋天,我想好了,今年一定要上树去亲手摘下柚子来。

摘柚子的那天,妈妈专门挑了一个周日,哥哥早早地做完功课,准备摘柚子。

天气好得很,明媚的太阳,照得整棵柚子树明亮美丽。

我抢着上了树。柚子像一只只会散发出香味的小灯笼,吊得满树都是,我摸摸这个,喜欢,摸摸那个,也喜欢,真舍不得摘掉它们啊。

我在树上爬来攀去,妈妈看着心惊,不时提醒我“小心刺”“小心摔”。看着妈妈紧张的样子,我觉得好玩。

我看准了头顶左上的一只大柚子,准备从它下手,但我把手伸直才能够到它,我只得选好一根枝桠当阶把自己升高一级。我踩上去,嗯,挺结实的,我站定,把上身轻轻贴在树主干的一侧,让它成为我的倚靠,腾出双手去摘柚子。

我应该挑一只小柚子下手,因为我努力够到的这只柚子,大很多,一只手托起它,一只手去摘,但事与愿违,托柚子的手掌不够大,摘柚子的那只手力气也不足,折腾了半天,怎么也不能像哥哥那样顺利完成工作。

我满头大汗了,但也没有摘下一只柚子。

这时,群姐姐居然来到了树下,喊我:“幺妹,好能干啊!”

啊,群姐姐居然也来了!群姐姐穿了一件素布格子衬衣,浓密的长头发被一块水红色的手绢松松挽着。如果不是嘴唇青紫,她就是个大美人儿,她的腰细得很,皮肤白得很,说话声音软得很。

我欣喜地喊群姐姐。

我话音还没落,我手里使了一点劲,正要摘的那只柚子居然被我拖下枝子,可是不幸的是,我的手太小了,柚子滑出我的手,砸到我,我脑袋一沉,身子一歪,身子开始下跌,脚下踩着的那根枝桠“咔嚓”断掉。

我凭空吊在了树上,但只有三秒,我哥来救我了。

哥哥指着那棵被我踩断的枝桠,说要是爸看到,会心疼。我说,爸才不会心疼,我看他春天还拿大剪刀把树上的一些枝专门剪掉呢。哥说我愚蠢,剪掉的根本不是这种大枝。

我不理哥哥,我拉着群姐姐的手,去看我为她种的月月红。月月红虽然还没有开花,但长得很旺盛。我和群姐姐蹲下来,细细看着月月红的花枝,绿中带红的枝干粗壮,椭圆有齿的叶子绿得发亮。

群姐姐看着月月红出神。

“这花,居然叫做月月红,不知谁取的名字啊。”群姐姐低声地说。

我不知怎样接她的话,没有作声。

这是群姐姐第一次看到我种的月月红,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此后,虽然我们两家离得很近,但她没再来看过花。

4

刚入冬,爸爸就回来了。

冬天,最可爱的地方,除了过年,就是爸爸回来。

冬天,最不可爱的地方,除了寒冷,就是爸爸在家。

爸爸回来的时候,会给我们带礼物。会给我送手套帽子发卡等,会给哥哥送铅笔字典新书包,会给弟弟送玩具奶糖识字卡,给妈妈送衣服,给外婆送又软又甜的蛋糕,给舅舅送烟送酒,甚至全村的人都会吃到爸爸买的奶糖和糕点。

但喜欢他仅是他送礼物的时候。

爸勤快,他就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勤快,从早做到晚。他有工资,这已经有了休假时不用劳动的资本,但他在家的日子,比谁都忙,不仅要帮妈妈和舅舅们做自家地里的活,还要去给村里其他人家帮忙,尤其是谁家过红白事,谁家盖新房子,谁家烧窑打砖,他就“粘”在人家家里,比干自家的活还要卖力。

他这样勤勉,所以,我们也得跟他一样,否则,就要挨批。他在家,我们是睡不成懒觉的,上学没有办法,必须早起,但星期天也不让人轻松。爸不在家就好了,外婆和妈妈会溺爱我们,天冷的时候,妈妈会把早饭送到床上,我和弟弟就在床上吃完饭,在被窝里磨叽半天,才穿衣服起床。

我们好像整天都在挨他的挑剔,他对我们总是没有满意的时候,尤其是我哥,仿佛从来没有对过,被爸爸嫌懒,嫌成绩不好。我哥成绩够好了,班里第三,但我爸还是嫌他不够好,说马上要去县里读初中,要更好才行。

哥哥常常躲着爸爸。虽然爸爸不那么频繁地训我,但我看他对哥哥的种种嫌弃和要求,我也躲着他,不想跟他亲近。只有弟弟会偶尔纠缠着他,让抱一会儿,让他讲个故事什么的。

过了腊八,院坝边上的月月红开始打花苞。小年这天真正地开了花。三朵,大红色,顶在寒冷的枝头,美得动人心魄。

外婆在我爸回来的第二天,就回小舅舅家了。

爸爸、妈妈和哥哥一大早就开始大扫除,小年清洁和祭灶送灶王爷上天言好,是我们这里的习俗。

我欢喜地剪了花,小心地捧在手里,送到群姐姐那里,让她做药。

我爸居然跟在我身后。

姑姑和姑夫也在家里打扫卫生,见到我和爸爸一前一后进了院坝,放下手里的活儿。爸和姑夫坐在方桌前,爸给姑夫发了一支烟,姑夫接过烟,扶了扶头上的狗皮帽子,把香烟放到鼻子底下,深深地闻了一下味道,慢慢地划了火柴点燃抽起来。

“小群的手术到底需要多少钱?”爸爸也点燃香烟,轻声地问姑夫。

姑夫埋头抽烟,皱着眉说:“最少也要七八千。”

“这有五千。”爸从上衣兜里拿出一卷子钱,放到方桌上。

“你盖房子的钱啊!”姑夫闷闷地说。

“我挣工资,咋说也要容易一点,房子过两年再盖,小群的病不能再耽搁了。”爸爸说。

“好,我再烧两窑砖卖了,等天稍暖,就带小群去成都做手术。”

“今年,我们年猪也不杀了,卖了给小群看病。再借一借,总能凑齐的。”姑姑在一旁说。

我进了屋,群姐姐躺在床上。

群姐姐深秋以来就没有爽利过,最近更甚,已经个把月没有下过床了,她家的中药味道,飘得整个村子都是。

我把娇艳的月月红给了群姐姐,仿佛白娘子从昆仑采到了的灵芝,希望群姐姐吃了我的仙草,马上就没有病痛。

看到鲜妍的花,群姐姐的精神仿佛为之一振,把花拿到鼻子下面,“啊,真香啊!”又问我:“你的花?你春天才种的月月红,这么快就开花了?”

“哪里快了?我天天盼,盼了快一年,才开了这三朵。”我说,“群姐姐,我种的月月红多漂亮啊!你用它做药,病肯定很快就好了。”

“谢谢幺妹,我现在不用它啦。我肚子最近两个月都不疼了。”群姐姐叹了一口氣,幽幽地跟我说。

“不疼了!那多好!”我开心起来。

群姐姐不说话。把花插到一只空着的小药瓶里。虽然瓶子丑,但花美。

我和爸爸回家了,我把群姐姐肚子好久没有再疼的好消息跟妈妈说,妈妈没有像我这样开心,她好像早就知道这个消息似的,不仅没有开心,反倒一脸难以言说的担忧。

5

腊月二十六,明天就是我哥的生日。这天早晨下了一点雨,月月红又开了一朵,在雨滴的映衬下更是显得娇艳欲滴。

小舅舅来了我家,他是来帮爸爸牵猪的,把早就挑好的那头肥猪赶出圈,要牵到舅舅他们村的宰杀点,我家的年猪通常都是在这天杀,借着新鲜的杀猪菜给我哥过生,并邀请亲戚朋友来我家相聚。进入腊月,亲戚们都会轮流办席,这是我们这里的年俗,是谓“团年”。

我拉着小舅舅的手,非要跟他去。其实我不是想跟着去看杀猪,听到猪拼命地惨叫和挣扎,心里难受死了,我主要是去那里找外婆,外婆好些天不住我家了,想她。

我爸在前面牵着猪,小舅舅走在猪后面,左手拎着一只赶猪用的小棍,右手牵着我。我家和外婆家有两里的路程,但走得很慢,因为那只猪像个好奇鬼,见什么都新鲜得不得了,要用它的长鼻子去拱一拱,碰一碰,走走停停,让人心焦。

外婆见到我来,马上喜笑颜开,拉着我进屋,从装米的柜子里拿出一只大大的红苹果,递我手里。红苹果好看极了,发出香喷喷的味道,我一只手根本拿不住,双手捧着,舍不得咬开。

大肥猪被众人按倒,拖到石台子上,发出刺耳的惨叫,听着叫人害怕。杀猪匠是山那边的人,他身材高大,系着一条几乎拖到了脚边的皮围裙,袖子挽到胳膊肘上面。他从大铁锅里舀了一瓢热水,麻利地清洗着杀猪石台子,喊:“下一个!”我爸把我家的肥猪牵上去,那头不停嚎叫的猪马上就要被宰了,我害怕,又可怜它,我开始哭。

我哭得可能比猪的叫声还要大,惊动了外婆和大舅母,她们从屋里出来,把我劝走。我来到大舅母的厨房,我还是能听到那边猪惨叫的声音,止不住哭。外婆在烧火,大舅母在灶台边上处理那些新鲜的猪血、猪肠、猪蹄子。

外婆把我搂在怀里,她故意转移话题,问我:“月月红开花没有?”

我抹着眼泪答:“开了。”

“啥子颜色的?”

“红的。”我答,“一共开了三朵,我给群姐姐送去了,可是群姐姐说她肚子不疼了,她不用月月红做药了。”

外婆和大舅母都突然沉默。

过了一会儿,外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那女娃子真真是可怜!”

大舅母也轻叹一声,接过外婆的话:“听说两三个月都没有月事了,自然是不疼了。前一场冬雨下得久,到现在都没有起床。唉,多好的妹仔,可惜,可惜。”

“不晓得能不能捱到天暖。”外婆说这句的时候,声音轻得仿佛听不见。

我知道外婆和大舅母说的是群姐姐,她们的言语和表情都传递着群姐姐病得十分凶险的意思。

我不接外婆和舅母的话,有关群姐姐生病的事,我从来一句也不想说。我又开始流泪,但这次没有声音。

我手里握着外婆给的红蘋果,要带回去和群姐姐一起吃。

6

阳光、雨露和泥土,最真诚,也最无私,滋养着万物。

春光熠熠,草木芃芃。

我家院坝边上的月月红,发枝了,开花了。红、黄、白、粉四色的花儿都开齐了,抢了红色美人蕉和粉色夹竹桃的风头;旁边的桃、李、杏都没有它那么娇媚,后山上的桐子一树一树的繁花也仿佛没有这几株月月红开得那么鲜妍恣肆。

她们在春光里,开得忘我的时候,群姐姐死了。


    推荐阅读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