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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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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乔土,本名乔培东,70后,山东栖霞人。山东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光明日报》《山东文学》《福建文学》《雨花》《朔方》《都市》《作品》《西部》《雪莲》等。

薄雾似一片轻纱,袅袅罩住了近处的林木以及远处的山峰,清晨的旗杆山上因此显得安静而神秘。在林场的办公楼外,有一处宽阔的空地,在空地的一角,薄雾被扯开了一条口子,随着一个年轻人的出现,薄雾继而变得丝丝缕缕,有些不堪。年轻人就披着这雾气来到空地上,他先是四处环顾了一下,然后便径直朝着空地中央的木台子走了过去。木台子是前几天刚搭建好的,宽阔、高大,有些突兀似的平地而起。年轻人走过去,抬头看了看,纵身一跃,人便站了上去。他沿着台子四周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走到台子中央做了几个优美的舞蹈动作,稳稳停下后,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神态。

此时,薄雾已逐渐散去,近处的树木、远处的山林都已清晰可见。年轻人站在台子上,看到自己正对着的方向有一座笔挺的山峰,山峰高高耸立,如一根旗杆似的,直插云霄。年轻人一时之间有些呆呆地望出了神,他把头又往高处仰了仰,他想看看那座山峰的顶上是不是有一棵青松矗立,然而,一片白色的似云似雾的东西像块幕布似的遮住了山巅,让他无法一窥真相。他不禁有些失望,就在他准备低头收回目光时,忽然间,一股熟悉且可怕的眩晕突袭而至,他不由得低叫一声,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其实,在前一天上山的途中,他就已经有过这种眩晕。当时,他乘坐的大巴车正沿林场的山路盘旋而上,车窗外,是一片一片绿意盎然的山景和一棵一棵茁壮成长的树木,树木匆匆而过,像一个个急着赶路的游客。他神情愉悦地望着窗外,他喜欢看风景,眼前的山景和树木正是让他欢喜的样子,那一团团深色的或浅色的绿,还有茂盛的树木,以及远远近近层层叠叠又此起彼伏的山峰都让他感到兴奋。他全神贯注地看着,专注的样子近乎贪婪,而就在他有些忘情之際,一股莫名的眩晕却突然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下子蹿上头来。他吓了一跳,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合上双眼,试图自我控制一下,但肚子中却也如哪吒闹海般翻腾起来,随之一股激流便直冲咽喉。他忙伸手去捂嘴巴,终究还是迟了一步,一股污秽的浊物伴随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从他的指缝间不可抑制地喷射了出来。

车在山间停了下来,年轻的助理小谢从他身后的座位上跑过来,利索地拿出纸巾,一些递到他的手上,一些则直接在他的脸上、嘴巴上胡乱擦拭起来。“何老师,你不舒服?”她边擦边关切地问。“是,有点晕。”他闭着眼说。“是不是晕车?”“不应该”他说,“我从未晕过车。”

但不管怎么说,车子还是在原地停了十几分钟,然后才在他的坚持下重新起动上路。车子继续绕着山路蜿蜒前行,越往上去,山上的树木越茂密,绿意也越浓重,所有的人都贪婪地看着,而只有他紧闭双目,不敢再往外瞧上一眼。

旗杆山林场在霞城西北四十公里处。去年夏天,林场开辟了一个天然氧吧旅游项目,但因地处偏远,游客了解不深,为了扩大知名度,招揽更多游客,今年有关部门特意组织了一场旗杆山赶山会,并精心准备了文艺演出节目,很有点“文艺搭台,经济唱戏”的味道。当红歌手何帅帅是组委会专门邀请的一个重量级嘉宾,能请他到场演出也是本次活动的一大亮点。但谁也没想到,他却出现这样的状况。

“你这是晕山。”林场场长老董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何帅帅,何帅帅的年轻、俊美都超出了他的想象。老董是林场老人,山里的事情知道得多,对待这种事也有经验,他说,“休息几天适应一下应该就没事了”。

但演出不等人。作为本次活动的主要策划组织者之一,我提议带何帅帅去山上转转,以便让他尽快融入山林,早日康复参加演出。老董欣然同意,并主动表示愿一同前往,路上也好顺便给我们讲解一下林场的景致。于是当天,我们便沿着乱石砌成的山路,走进了旗杆山的深处。

旗杆山,山如其名,主峰高耸,形若旗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这里还是光秃秃的,旗杆山林场成立后,六七十年的时间过去,如今的旗杆山已完全变成了树的海洋。我们一入其中,顿觉神清气爽,浑身通泰。

何帅帅是个男孩子,按理说,他的体质也应该很好,但我们往山上爬了没多远,他就满头大汗,脸色蜡黄,手扶住一棵松树气喘吁吁,再也走不动了。没法子,我们只好原地休息。

我们坐在一片茂密浓郁的松树林中。这片松树林是当年林场的第一批工人们栽种的,事隔多年,早已树冠如盖,遮天蔽日。林外,赤日炎炎,林中,却清风习习。我们坐在树下,老董给我们说当年他们开山种树时的情景,说他们种下的松树、刺槐、柳树、柞树和棉槐,如今,这些树木都已茁壮成长,把整个旗杆山罩得密密实实,远远望去就如一只巨大的保护伞。去年,这里正式开通了绿色氧吧旅游项目,今年又组织了赶山会,可以想见,用不了多久,这些树木就会给林场带来不错的经济效益,这也着实应了那句老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我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提起金帅来的。话题是老董引出来的,他夸何帅帅的歌唱得好听,又问他是跟谁学的歌,“你的歌我孙子最喜欢,他才三岁,哭闹时,谁也哄不好,但一放你的歌他就安静了。”我们哈哈大笑,说回头一定要让小何跟你孙子合个照。老董说,求之不得,求之不得啊。何帅帅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我以前不唱歌,我是唱戏的。”何帅帅说,他的父亲是个操琴师,父亲说他从小就爱唱戏,一学就会,十分有灵气。但有一天,一位歌唱大家说他的嗓音更适合唱歌,他自己也觉得做歌手更有前途,于是就改弦更张开始唱歌了。老董说:“你这么一说,我倒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的名字中也有个帅字,叫金帅。他也是从小就爱唱戏,而且也是一学就会,灵气十足。”

“是吗?”何帅帅好奇地问,“那他现在还唱吗?”

“不唱了,”老董说:“他后来没有了。”

“没有了?”何帅帅有些疑惑,一时没反应过来。

“对,没有了。”老董说,“这事说起来话挺长的,你想听?”

“想听。”何帅帅说。

老董说:“那好,反正我们现在也不能爬山,我就说说金帅的故事给你听听。”

“好。”何帅帅一副很期待的样子说。

于是,老董就说了如下的故事。

我们旗杆山林场早年间有个工人叫老金,他这人有两大爱好,一是种树,二是唱戏。他尤其喜欢唱《穆桂英挂帅》。那年月旗杆山上还不像现在,工作条件十分艰苦,没什么娱乐活动,所以我们休息时,就会喊老金给我们来上一段。老金唱戏很受欢迎,既增乐又解乏,是我们劳累之余的最大享受:

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

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

二十年抛甲胄未临阵

难道说我未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

老金唱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在我们眼里一点也不亚于山外那些专业名角。

老金的儿子出生那天,老金正在旗杆山上种树。呼呼的山风一浪接一浪地把山下唤他的声音卷到了山上,蹦豆似的送进他的耳朵里。老金听了几个字,就甩开铁锨镐头跳下山坡,一路狂奔往家而去。那时山上的路还没修好,路上坑坑洼洼又乱石嶙峋,老金跑几步就被绊倒了,他爬起来再跑,跑几步又绊倒,又爬起来,又跑。等跌跌撞撞跑回家门口,他的身上脸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的了。林场的黄医生把他拦在门外,说:“老金,是个儿子。”

“好,好。”老金咧开嘴笑,却又疼得赶紧收了回去,于是只得龇牙咧嘴地望着黄医生。黄医生说,“老金,有点情况……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你老婆……”

老金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黄医生说:“老金,我也真是无能为力了,你要坚强……”

“我要儿子,”老金瘫坐在地上嘤嘤哭起来,“我要老婆……”

黄医生难为情地搓着手,房间里突然传来老金老婆的声音,老婆说:“老金,别哭了,你先给儿子起个名字,我想知道他叫什么?”

“金帅,”老金脱口而出说,“就叫金帅。你就是金帥的妈。”

金帅的妈笑了,在场的人却都掉下了眼泪。

小金帅命运多舛,一出生就没了妈,饿得啼哭不止。所幸老金平素人缘不错,脸皮也厚,他一天三顿抱着哇哇哭的金帅往场里有奶水的人家跑。林场的女人都天性淳厚,只要一见老金来,就赶忙放下自家正吃奶的孩子,一把接过小金帅就按在自己的奶头上。山里女人不懂忌讳,给孩子喂奶也很少避人,但老金也实在,人家给孩子喂奶,他就在旁边看。看得女人不好意思了,就转过身去,老金却不知不觉地又跟着转过去看。“老金,你看什么呢?”女人有些生气,拿眼白着他。老金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狡辩道:“没看什么,没看什么,我看孩子哩。”有一次,林场技术员黄明的老婆张风英给小金帅喂奶,起先没怎么在意老金,直到听到“咕嘟”一声响,这才看见老金一双牛眼正死死地盯在自己的胸脯上,同时脖子上那粗大的喉结也正不安分地一耸一耸……张风英脸一红,把金帅往老金怀里一塞,就转身进了屋,从此说什么也不给小金帅喂奶了。后来,山里的女人也陆陆续续都不给金帅喂奶了。

找不到女人的奶水,老金只好另寻他法。他买回两只大奶羊,天天挤羊奶喂给金帅。老金那段时间瘦得厉害,但他养的两只奶羊却肥肥胖胖,奶水充盈。金帅以羊为母,有时候干脆趴在羊肚子下,张嘴咬着奶头就吸。有一次,一只大白羊可能是被金帅咬疼了,心生抗意,拒不配合金帅的吸吮,老金上前狠狠踢了它两脚,又用一枝柳条棍儿猛抽了它几下,羊这才“咩咩”叫着勉强让金帅吸了奶。等金帅喝饱了,老金抚摸着大白羊的头说:“羊啊羊,你怎么能耍脾气呢?你是金帅的奶娘,他长大了能忘了你吗?你说,他能忘了你吗?以后,你就等着享福吧。”

老金对大白羊说这话的时候,像是在给它讲一出戏,林场的人都笑他愚不可及。但大白羊却似乎听懂了老金的话,从此再也没拒绝过金帅的吮吸。林场的人都啧啧称奇。

做为一个父亲,老金真是没的说,他对金帅的关爱,让林场所有的男人们都望尘莫及,让所有的女人们都心生羡慕。金帅虽然从小没了娘,但他得到了比别的孩子多了几倍的父爱。在金帅吃的方面,老金尤费心机。旗杆山上,山高草密,野物遍地,夏天的蝉,冬天的兔,树上的蚕蛹,草丛里的野鸡,一年四季,从不间断。而这些东西,都成了老金为金帅储藏的点心。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小金帅很快就长成了一个聪明可爱的小男孩。林场里的人都很喜欢他,让老金更高兴的是,金帅在唱戏方面颇有天分。一段唱腔,老金往往只唱上两遍,金帅就能咿咿呀呀学得有模有样。偶尔,两人还能一本正经地对上几个回合。但小金帅有个毛病,他是山里的孩子,旗杆山那么高、那么大,他在山上怎么跑也没事,反而是一下山,他就犯迷糊,找不到方向,有几次,他竟然找不到回山的路,这也为他后来的事埋下了祸根。

老金后来很想给金帅再找个妈。林场技术员黄明有一年因意外去世,撇下妻子张风英和一大一小两个女儿。有热心人为两人撮合,两人也都有此意,于是商定趁春节期间,两家坐在一起把这事定下。老金一想起张风英那片雪白的胸脯,喉结不禁又“咕嘟”地动了一下。

临近春节,老金安排好金帅,就去山下理发馆理发。自从妻子去世后,老金几年都没好好收拾过了。理完发,又刮过脸,老金仔细地打量着自己,镜子里的自己容光焕发,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这时,老金才想起,自己也不过才四十多岁。他付过钱,到镇上买了些过年的东西,又给金帅买了两枝冰糖葫芦和几包摔鞭,这才兴冲冲地边走边唱上了旗杆山。

回到山上,老金才知道金帅出事了。金帅顽皮淘气,冰天雪地的偏要爬树,结果从树上滑下来,跌折了脚骨。整个冬天,老金都在家里照顾金帅,媒人来问和张风英的事,老金闷头吸了一会烟说:“等金帅好了再说吧。”

金帅好了,又像以前又蹦又跳的了,媒人又来问老金。老金踌躇了一下说:“我回去问问金帅。”回到家里,爷俩坐在桌边吃饭,老金刚想张嘴跟金帅说说张风英的事,一扭头,发现金帅已经吃饱喝足蹦蹦跳跳地跑出去玩了,老金暗松了口气。等晚上金帅回来,老金打水给他洗了脚,又想说说这个事,一抬头,却见金帅嘴角挂着涎水已经呼呼睡去,老金又松了一口气。他把金帅抱上床,盖好被,自己则搬个马扎坐到门外看月亮去了。

张风英后来嫁给了老董的徒弟小于。“老金活该命中无妻,”老董有些惋惜地道,“张风英当年是真心想嫁给他,等了他三年,要是没有那事,他俩说不定也就成了。”

那事便是金帅失踪。冬天的旗杆山,绿色的树木和灰色的石头都被白雪覆盖住了,从山上到山下,呈现出一片辽阔的白,但在这辽阔的雪地上,却找不到一个金帅的脚印,他如人间蒸发般消失了。那一年,金帅还不到七岁。随后两天,有人发现老金也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黑将。

黑将是一条狗的名字,它的来历有些传奇。据老金自述,有一天他在上山种树时发现了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狗,小狗一身黑毛乱蓬蓬的,正可怜巴巴地望着他。老金便把随身带的馒头拿出一个丢给它,小狗叼起馒头后却没吃,而是呜咽着向林中跑去。老金好奇,跟过去一看,原来树后还躺着一只老狗。小狗把馒头放到老狗嘴边,嘴里呜呜低叫着,将头不停地在老狗的身上蹭来蹭去,老狗却一动不动,显然已死去多时。老金不由得想起自己过世的妻子,心里有些难过,当下挥动手中的铁锹在树下挖了一个深坑,将老狗拖到坑中,然后用泥土掩埋。小狗表现得十分激奋,它先是冲着老金疯狂咆哮撕咬,而后又跑到坑边用两只前爪往外刨挖泥土。老金填,它就刨,老金填,它就刨,但终究还是老金的速度更快些,很快他就将那个深坑筑成一个小土丘。小狗也终于不再刨土,而是趴在土丘前呜呜咽咽。老金叹了一声,转身离去,走几步一回头,却见小狗跟在自己身后,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

于是,老金家里就有了一条狗。老金给它起名叫黑将。

黑将后来成了老金家里的重要一员。有一段时间,老金在山上种树时崴了脚,需在家中静养。那时金帅正上幼儿园,老金不能接送,每天护送金帅的任务便由黑将代劳。黑将尽职尽责,风雨无阻。金帅显然也更愿意和黑将玩,他们每天都是一路欢歌。有时,金帅会把随身带的小书包、小水杯等挂到黑将的脖子上,然后吆喝一声,黑将便箭一般向前飞去,再吆喝一声,黑将又箭一般飞回来。有时,金帅还会淘气地爬到黑将的背上,像骑一匹宝马良驹似的在林场的山路上来往奔驰……

这给我们留下了许多美好的记忆。每天的清晨或黄昏,我们常常会看见老金一家幸福地穿行于旗杆山崎岖的山路中,老金在前头边走边唱,咿咿呀呀,金帅跟在他身后,又蹦又跳。两只大白羊优雅地迈着四方步,温顺地走着,黑将则旋风似的一会儿跑前,一会儿跑后,所到之处皆如一支闪电。明亮的阳光透过树林茂密的枝叶,如筛子筛过似的,斑斑驳驳地洒到他们的身上……

但后来,这种美好的景象再也没有出现过。

老金离开旗杆山后,好几年没有回来。他一直在山下寻找金帅。旗杆山周围方圆百里,有几十个乡镇和数百个村庄,老金一个村庄连着一个村庄地走,一个乡镇接着一个乡镇地找,几年下来,他的足迹踏遍了旗杆山下的每一个村庄和集镇。几乎所有的人都见过这个衣衫褴褛,以乞讨为生的流浪者。

流浪多年的老金变得面黄肌瘦,步履蹒跚。幸运的是,他的身边一直有黑将相伴。说到此,老董不禁有些动情,也有些激动,他声音颤抖着说:“黑将真是一条好狗啊,给个儿子也不换。”老董说,自从老金下山后,黑将就一直陪伴在他的左右,片刻不离。老金与黑将亲如父子,情同手足。他们食同钵,寝同被,老金每次讨回食物来,也都是你一口我一口,一人一狗不偏不向。

黑将是老金的贴身护卫,它曾数次救老金于危难。有一次,老金被一群恶狗包围,黑将拼着性命杀开一条血路,保得老金完好突围,而黑将的身上却被咬得皮开肉绽,体无完肤。

还有一次,病弱中的老金摔倒在冰雪中无法爬起,是黑将咬着他的衣服将他拖拽到一堆柴草下,又跑去数里地叫来一个村人,老金这才保住了性命。

就这样,老金和黑将绕着旗杆山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山青了又黄,雪下了又化,他们一走就是十年。这时,老金的头发全白了,牙齿也脱落了。他的腰似一张弯弓,脸也像一根剥了皮的老丝瓜。衰弱的老金已经寸步难行,他的两条腿像是飘在风中的枯草。有好心人给老金做了一辆简易的小木车,老金坐到上面,将绳子一头拴在车上,另一头结一个扣,套到了黑将的脖颈上。黑将像个懂事的孩子,义无反顾地拖着车子,车子上坐着老金,一人一狗继续在旗杆山下游荡。他们所到之处总能引起别人的围观和资助,但这对他们的命运没有什么实质性改变,他们依然艰难地行走在寻找金帅的路上。

这一天,老金和黑将来到一个集镇上,恰逢庙会,人来人往热闹非常。老金本没心情看热闹,但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有个戏班子正在唱戏,唱的正是老金曾经着迷的《穆桂英挂帅》,锣鼓家什一响,又勾起了老金那久违的心情: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

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

想当年桃花马下威风凛凛

敌血飞溅石榴裙

有生之日责当尽

寸土怎能属他人

老金忍不住抬起昏花的老眼往台上看,他已看不清台上那穆桂英的模样,但影影绰绰的姿态,英姿飒爽的身形,还是让老金那颗将死的心有了一些澎湃。他仿佛看见了失散多年的儿子金帅。在那一刻,老金的眼前是金黄色的太阳,多年的付出也变得像云烟一般轻盈。他伸出干枯的手指摸了摸身旁的黑将,用尽人生的最后一口力气轻轻地吐出了两个字:吾儿。

一天早上,有人在通往林场的路上看见了一条大黑狗,黑狗正艰难地拉着一辆车子逶迤而行。车子上卧着一个人,一动不动。经仔细辨认后才认出,那正是老金和黑将。

老金终究还是回到了旗杆山上,是黑将把他送回来的。在安葬了老金的那天晚上,林场里的许多人都听到了金鼓之声,黑夜里,鼓声冲天,喊声四起,好似有千军万马正在奔腾厮杀。天亮之后才发现,那是松涛的声音和黑将的哀鸣。从安葬老金那天起,黑将就一直守在老金坟前。它不肯离开,也不肯进食,有人將上好的肉骨放在它的嘴边,它也只是将眼皮轻轻一抬,却又慢慢合上了。

几天后,有林场工人发现黑将趴在坟前不动,上前抱它,才发现它的身子早已僵硬。人们感念黑将的忠诚,就把它就埋在了老金的坟旁。

“老金就葬在前面那片山坡上,”老董站起来指着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子说,“他的妻子也埋在那,那里有他当年种下的树,松树柞树都有。”

“我们能过去看看吗?”何帅帅忽然问老董。我这才想起,老董说了这么长时间,何帅帅竟一直没有出声。

我们一起走进那片山坡。那是一片翠微的山林。树木郁郁葱葱,似旌旗飘扬。松林整齐划一,如三军列阵。那里的松涛阵阵轰响,像震天的金鼓。老董指着一大一小两个長满了杂草的土堆说:“这就是老金夫妇和黑将的坟墓。”坟墓趴在几棵松树前,普通的不能再普通,若不是老董指认,说是两堆土丘也未尝不可。我不知道何帅帅为何会想到来这里看看,这里又有什么可看的呢?仅仅是因为那个让人听了略感伤怀的故事吗?坟墓的前面有一块很小的空地,没有树木,也不长草,这在旗杆山上倒是难得一见,此时,有阳光射下来,正照到这块空地上,给人眼前一亮的感觉。阳光下,我看见何帅帅竟然坐在了两堆土坟前,他一会儿看看大的,又一会儿看看小的,看过了小的,又转过头去看大的。他面无表情,动作却认真且滑稽,我开玩笑说:“何老师,你是来创作灵感了吗?”何帅帅没有接我的话,他只是神色庄重地站起身来,继续认真地俯看眼前的两堆土丘。我有些无趣,就转身对老董说:“我想如果金帅有一天归来,他应该在这里立两块墓碑,一块上面刻老金夫妇的名字,另一块上面就刻黑将——不,金将之墓。”老董连声附和说:“对对对,黑将叫金将,我完全赞成。”我们正说着,站在一旁的何帅帅却忽然犯神经似的对着两座坟丘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番王小丑何足论

我一剑能当百万兵

我不挂帅谁挂帅

我不领兵谁领兵

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

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

何帅帅唱得极其认真,他的身体状况也似乎恢复了,不论是身形还是唱腔,都一丝不苟。我们都没想到,他的京剧居然唱得十分专业。

从山上回来,何帅帅的眩晕状况就再也没有出现。只是演出临近时,他的助理小谢打来一个电话,她吞吞吐吐地说:“何老师说,他想加唱一首新歌。不知道……节目安排上是不是有问题?”我不明所以,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小谢赶紧补充说:“这首歌是何老师这两天刚创作完成的,名字叫《青山谣》,是第一次公开演唱。对了,何老师还说了,这次演出,他不收任何费用。”

两个月后,老董光荣退休了,他打来电话:“来吧,我们喝酒。”

我们坐在一片树荫下。正是初秋季节,旗杆山上已由单纯的绿变成各色更迭交替,显得越发丰富多彩。不远处的山路上不时地有游人走过,朗朗的欢声笑语在山谷中此起彼伏地飘荡回响。只从赶山会成功举办后,旗杆山上每天都能迎来众多络绎不绝的观光旅游者。喝着酒,我问老董退休后是否计划回霞城养老?老董大手一挥说:“我哪也不去,我就在旗杆山!我上半辈子已经卖给旗杆山了,下半辈子就叫它养我的老。”说罢,老董哈哈大笑。过了一会,老董又极其认真地对我说:“我是真舍不得离开这里。你知道的,我一参加工作就在林场,这些树都是我一点一点看着长起来的。我这一辈子就交给旗杆山了,以后就是死了,我也要埋在这里。”

我们自然而然地又谈到了当红歌手何帅帅,自从那次演出后,何帅帅变得更出名了,他的新歌《青山谣》乘着网络之翼一夜之间火遍大江南北,连老董的小孙子现在居然也能从头唱到尾。跟着《青山谣》一起火的当然还有旗杆山林场,许多外地游客就是因为这首歌才寻到了旗杆山上。《青山谣》成了为旗杆山林场量身打造的场歌。

“这个小何啊,真是不错。”望着手机上小孙子与何帅帅的合照,老董由衷地夸赞道。

“你说,那个何帅帅会不会就是金帅?”我问老董。

“什么意思?”老董一脸懵懂地望向我。

“我是说老金的儿子,金帅。”我说,“我觉得这个何帅帅很可能就是当年走失的金帅。”

老董沉默了片刻,说:“你说是就是吧。不过,我是一点也想不起金帅当年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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