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钢铁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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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程多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余部,有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海外文摘》等刊转载;收入《北京文学短篇小说年选》《安徽省文学年鉴》《新中国70年微小说精选》等多种选本丛书。

作为一名军中男儿,有幸与那些被誉为“钢铁温柔”的女兵成为一座营盘里的战友,可谓人在军旅极为荣幸的往事。

曾在军旅二十年,走南闯北四海为家,走过路过驻扎过的营盘林林总总,若是扳起指头,那真的要数上一阵子。若要选出心目中的“第二个故乡”,位于苏北徐州市北郊九里山的那座营盘,怕是不二之选。那里曾是楚汉相争的古战场,说起来名曰九里,其实我们谁也不大相信,有时为了出趟山,要是没有赶上固定时间里的那辆班车,那就是望山跑死马的,要走出去几乎累散了架。什么九里山?连绵蜿蜒开来怕是九十里也不止。窝在这个大洼子里当兵三年,与戈壁大漠绝对有得一拼。一进大山洼子,感觉一天到晚忙个不停,一两个月要是写封家信的话,一时半会还真的说不上来有什么新鲜事。

好在苦心人天不負,有一年,真的破天荒似的——你想啊,那样一座雄性荷尔蒙泛滥成灾的青春营盘,又是在那种进去之后很难出来一趟的大山洼子里,若是遇见飞过头顶的鸟儿,好多个男兵恨不得要问人家一声:是不是双眼皮呢?

算是千年头一回,飞来一则消息,差不多把那座营盘震裂开了,以至于好半天,我们才缓过神来:气象室要来女兵了,而且……技侦队也是。

接下来,真的没过些日子,惊若天人下凡的女兵们,真的一个个前来报到啦!

沧海桑田白云苍狗。我们还清楚地记得她们的名字:汪霞、胡安娜、杜珊珊、大眼睛班长、李慧慧、赵海燕……往事休提起,一提起来,都是一串串这么些个水灵灵的名字。

夏小倩,你不是考上军校提干了么?当年我们离开营盘的时候,欢送我们出山你还一路眼泪在飞?现在的你,还在九里山吗?还有呢,早些年退伍的李薇、黄鹂、小英子、大眼睛班长……你在他乡还好吗?

手指在键盘上蜂舞蝶醉之时,小寒节气的雪花纷纷扑来:女兵战友们,告诉我——你那里……下雪了吗?

姐俩好

乡村女孩子当一回女兵的梦想,在20世纪80年代那可真是星不点儿的机遇——谁想到呢,居然让汪霞撞了个满怀。听说了汪霞悄声剧透的一段“革命家史”,气象室报务填图员胡安娜惊讶得张开了嘴巴:汪霞啊汪霞,你……讲聊斋嘛?你要不敢承认,那我就敢打赌,普天之下的乡下女孩,你可真是幸运之中的幸运。

汪霞本想辩解几句,好几次话到唇边,觉得还是不说为妙。自打真的穿上军装,自己一连多少天也不大相信,真不知道梦里花落知多少?这种天上掉下馅饼还正好砸中自己的幸运,若是说给胡安娜这样的城市女兵,极有可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人家毕竟没有这种体验,“夏虫不可语冰”嘛。于是,汪霞干脆浅浅一笑,云卷云舒罢了。那边的胡安娜一脸不悦,这边的汪霞心里还真委屈:命运如此悲催,哪有什么幸运可言?高考就差了区区三分。三分呀,要不,现在不就是在大学校园里,时代宠儿天之骄子之类,哪里还当个义务兵?要是说前程在哪里,自己真的一点数也没有啊?

除非义务兵这三年之内,发奋努力考上军校。

对于报考军校这种想法,幸福的向往个个相似,不幸的憋屈各有各的不同。胡安娜似乎有点淡了。毕竟考过一回,砸了……唉,天生就不是当军官的料,没戏嘛就是没戏,咱也认了。想想做一名女兵,的确有些不尽如人意的地方,怎么说处处都有些男尊女卑嘛不是?比如说个报考军校啥的,除了文工团那种特招生或是从演职员里突击提干那种,她自己也没有什么才艺,根本不沾边,剩下的也就是通信兵和护校这两道门槛,供你选择诱你就范说到底还是让你无奈——要么,你就别考军校,三年义务兵走人;要么就是转士官再干几年。

这事就不能想,一想心里那个还真有点儿没辙。

胡安娜是上等兵,汪霞扛的是“一道杠”的列兵。两名女兵原来都在一个集团军机关的卫生所,只不过到了1985年那会,上头一纸命令,陆军集团军序列首次组建气象室,还有的免不了就是这个道听途说:集团军首长集体研究决定,说是照顾原先的几位烈属子女,特别是那几家只有女儿的,他们的孩子招兵到了部队之后,一时没地方好安排,只好塞进九里山下的气象室与技侦队。因此,这两个女兵进山之后,只好从头学起了气象专业。好几次,感觉这个专业枯燥单调,汪霞倒也心生想法:如果自己没有陪着胡安娜过来,第二年就有了报考军校资格,届时若能考上护士有什么不好?给人家看病打针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况且人家眼里咱还是“白衣天使”呢。

胡安娜来自S省省会城市,家境蛮殷实的,与汪霞的生活阅历似乎不在一个频道。如此一来,胡父的想法往往显得条令化般地不可动摇,更何况父亲早年也是一名位高权重的转业军人。胡安娜自知拗不过父亲,一度搬出母亲说情,结局也是无济于事,只得叹了口气复习迎考卷土重来。好在有汪霞做伴,憧憬着未来可期的军校生活,学习兴趣渐渐浓了起来,有空两个人就凑在一起拱题目,常把个阅览室的日光灯熬到晚上十一二点。有晚,气象室值班的上尉预报员老张不知因为什么事,一时气不大顺当,看到楼上闪着灯光,就悄悄地摸上来,先是站在门口顿了一小会,到后来终于熬不住,一声咳嗽之后,口吻有点浑浊了:不就是报考军校复习啥的,有的人啊,太拿自己当盘菜了,这儿又不是家里,眼里还有没有规章制度?

汪霞吓得一吐舌头,胡安娜却不以为然,直通通地打开了门,让屋子里的灯光往外射了一地。那灯火幸好不是什么一盆水,要不真有点泼得老张没鼻子没脸。老张忽然间好像想起了什么,居然没声没响地走了。舌头还没缩进嘴里的汪霞一扭身,看到胡安娜居然一脸委屈,心里似乎想起了什么。难怪,气象室几个干部,哪个见到胡安娜也没吹胡子瞪眼,是不是……汪霞就想着哪天趁胡安娜高兴的当儿,拐个弯来打听这个上等兵究竟什么来头。好不容易找了个时机,话绳子还没抛出来,胡安娜一头扎进了浩瀚的气象图纸堆里,一口气吹得哗哗作响的纸片乱飞:你我这样的能穿上军装,还是女兵,容易吗?要是接下来,还是考不上军校,到时候你再看看,还有哪个会给我们好脸色?

汪霞就感觉到自己是有点突兀了,忙垂下眼帘坐在那里。桌上的铅笔已经削了一大堆,可她还是不放心,摸摸这支闻闻那支。铅笔们可没闯祸啊,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只是自己。一段日子涛走云飞说没就没,信里的父亲有点恼了:丫头,到了部队可别忘了出身,麻雀怎能与雁飞,好些事不是你该问就能问的?想好你自己该想的,复习考试,考不上将来只有种地。种地的滋味,你忘了没?

这么几行字,汪霞刚读了半截,心里就凉了直往外漏着冷气。虽然当兵之前多是读书,寒暑假里也没种过什么地,但对于父母还有哥哥他们种地之艰辛,汗珠子摔成八瓣还挣不了几个的那一声声叹息,毕竟还是耳濡目染的。盘踞心头的这么一个大大的问号,汪霞不敢把它拉直,况且觉得自己也没这个力气。日子复又静若淡水,遇到那些朝自己眨着眼睛的难题,还没怎么对峙呢,纸面卷本上浮现出了老家乡下久违的双亲。乡下父母的日子即使再难捱,偶尔过来的鸿雁总是报喜不报忧。说啥好呢?唯一的愿望就是好好复习,争取考上军校,好歹做女儿的也要做一件让父亲开心的事情。让父亲彻彻底底地开心一回,一度让汪霞茶饭不思,训练场上也像是漏了气息。想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九里山上的那片天宇倒是高远辽阔,只是很少泛蓝;难得闲逛的几朵云儿,脸上打着皱似经不起看,还没有一朵能听自己的。汪霞只好一咬牙,全身心地与那些试题较劲,连春节期间可以请到的假期,她都没敢慰藉一下自己望穿秋水的乡愁。

姐俩好似的,两人同时考上了南昌陆军学院下属的一个护理大专班,的确让九里山下的好多男兵难受了一阵子。别的单位有几个胆大的男兵路过气象室的时候,看到老张一脸不舍的神情,丝毫没有一点同情,私底下还说:有那么多的男兵,你这个上尉预报员却单独给她们开小灶费电耗油的,到最后却让两个女兵成了飞天凤凰……

老张只好嘿嘿地笑了笑,一双孔武有力的手,忙前忙后地喊着几个男兵为她俩捆扎着即将托运的行李。军校开学的通知书都被磨得卷了边边,两人报到了好些天,汪霞还没底似的,无形中生出几丝自卑来,老是怕自己与胡安娜分在一个中队,里里外外的难免相形见绌自惭形秽。相处一段时间。倒是发觉胡安娜虽说“大户人家”出身,有时挺能吃苦,那种脏活累活抢着干的劲头,自己一个刚褪去“蛋子”的新兵,还真的不如人家多吃了一年军粮的“班长”。可不是么,军校生活不相信眼泪,人家胡安娜完完全全没有都市女孩某些娇生惯养而滋生的专利,在一个集体宿舍里生活,人家的确蛮艰苦朴素甚至也蛮拼的,有时为了某个问题较起真来,还真像回事的。

军校放了寒假,汪霞才是头一次探家,多少算是衣锦还乡。正逢腊月,村上的小姐妹们还有好多城里打工的陆续还巢,一时花枝招展,只可惜大多又是东施效颦似的装扮,大红大绿的还一水的健美裤。好几个小姐妹,以前还是同学呢,迎面碰上躲不开了,搭话时看到汪霞肩头红红的学员牌牌,多是来问候过几句就借故儿远远地避开了,眼眸子还隐约有些湿漉漉的。这时候,汪霞突然有了想法,有点不想在乡下老家待了。看看军校的假期还早,汪霞一个人田野深处游走,远处苍茫的山脉,在她的眼里怎么忽地成了九里山的模样:自己与村里的姐妹们相比,的确够青春的了,难得回家探亲,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们,怎么都不见过来串个门,军队上的新鲜事难道她们一件也不想打听?还有呢,自己这个岁数还不到谈婚论嫁的时候,现在正是谈心聊天的时候。唉——这可愁坏人了,二十多天的寒假本来挺有一番盘算,如今倒好,一路折腾得挺生疏挺无味。汪霞就闲在屋子里,没几天下来,免不了又有点想起来那些日子的军校同学,想得最多的自然是胡安娜。想想人也是怪,特别是刚开学那会,一连多少天里,课桌上栖着朵骷髅头,白森森的把原先那些美好的憧憬抹得一点也不剩,好不容易经历过了,接下来又是背又是记的,光是人体上的二百零六块骨头和上千个穴位,让人仅剩的灵气也没了。过后想,九里山的那段生活并不是没有意思,只不过是自己没走出那块天地没看透罢了。

真要是看透,你还早呢。父亲总是安慰地说:回家了,那就好好养养,家里真的没什么事,就是有事也轮不上你,好不容易跳出农门,再干这些农活,毛手毛脚的,让人看出一身的泥腿子味,那就不划算了。要不然,那么多天的复习,还有为了你当兵家里受的各种罪,这么多苦岂不是白吃了?

这么一说,原来自己当兵,后面也有贵人相助?汪霞就想问问父亲,自己与胡安娜之所以当兵,难道走的都是同样的路子。

摊在手掌里的照片,父亲忽地问道:这个胡安娜,难道不是城里的?要不然还能当兵,怎么可能?

汪霞想起来了,那时还没有自己的时候,父亲是有个叔叔早年出门当兵,这以后只是在广播上偶然听到过那个让人心暖的名字,就是身影一直没有回到村里。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挥之不散抹之不去,难怪村上小姐妹们看着自己的眼色那么怪怪的?只是你们知道吗?你们可是完完全全地错了,我汪霞上的军校,可是凭本事考的,分数还超过了录取分数线一大截子。

這种生活在别人恩惠之下的嫌疑,多少也是一件让人不大舒畅的事情。汪霞想:军校毕业后,还是要求再分回九里山,那山沟沟虽然僻静些荒凉些,可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省得老是让人以为,自己是沾了谁的什么光似的那样不自在。

这事儿还是不与父亲商量的为好,省得到时候军校一毕业那阵子,父亲知道了肯定就办不成了。汪霞想:以前的路自己说了不算,当时真的不知道自己还真的走出来了这么一条路;往后,自己的路不再犹豫,想好了往前走就是了。

要是胡安娜也在眼前的话,汪霞想:她肯定会投自己赞成票的。

横竖一场雨

汗水流尽,口干舌燥,浑身无力,眼冒金花,头昏脑胀……如果说缓过这一阵之后,列兵杜珊珊肯定会整出这样一连串让她难受的句子。可是当时的她的确有点虚脱了,整个人像是掉气一样,哪怕再挪一步,都是不可能的那种艰难。

更何况老天像是得了疟疾似的打着摆子,如同一路捉弄着她这个曾经年轻气盛的女兵:一路泥泞不说,偏偏一二十分钟前后,招呼也不打一个似的兜头扑来:横竖一场雨。

直到这时,杜珊珊这才后悔起自己的莽撞。本来,因为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的身体原因,技侦队队长老孙已经察觉到了,提议安排让她在家休息,等身体状况恢复了可以补考。可是杜珊珊的理由充分着呢:咱是军人,敌情发生时还考虑着我们有没有准备好?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讲究的不就是这个?

得,这番话迎面呛了过来,老孙立马理屈词穷。本来么,这次集团军进入九里山之后的五公里武装越野抽查,上面可是动了真格:要不然也不会把考核验收的地点,就这么坚决无比地选择在这座前面望不见头后面望不见尾的九里山。“没想到啊真是没想到,不是我说了大话,而是身子真的没用。现在后悔能管什么事!既然冲到一线,总不至于半途而废,怎么说也要拼个你死我活,哪怕倒下,那也只能是身子扑倒在终点线上。”杜珊珊这么一想:再咬咬牙,只要一拐过这道山坡,就能追上大部队了。

好不容易转过山口,除了九里山上空那几堆甩不开的阴云,还有动辄像粗针大线一样亮晶晶的雨线,一针一线之间还不忘泛起嘲笑的神色,剩下的哪里还有一个活物?杜珊珊真的要崩溃了:怎么办?掉队了不说,自己怎么还在半道上迷了路。

脚下是一堆堆甩不开的黄泥,那种泥质一旦染上雨点,那就是粘在胶鞋上,步子越迈越沉,恨不得把自己的双腿锯了扛在肩上……再过一会,天一旦要是黑了,该怎么办?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都难说会不会发生。杜珊珊不由地往后面望去,连绵几十里的九里山,往日那些神头鬼脸的峰峦,此时被一顶顶雨幕制成的白帽子套去了半截身子,一坨坨的黑云转来跑去,还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就在她一回头的瞬间,一种惊惧如同过电一般地掠过全身:谁知道啊,就在自己身后不远处,也不知道从何时起,一辆车轱辘沾满泥土的红色出租车,一直在她的身后不死不活地吊着;渐行渐停的样子如同捕蝉的螳螂,一时没有发现躲在身后的黄雀似的。不好,看样子这家伙分明是瞄上自己了。更为担心的是,车上这个戴着墨镜的驾驶员还是一个中年壮汉,似乎发现了自己的窘态之后,一再点头的神情颇有些幸灾乐祸,分明像是朝着猎物狞笑……对,没错,是狞笑,杜珊珊这下算是看出来了,绝对没错!

杜珊珊的直觉,来自于对方那人的脸上,居然横亘着一道长长的刀疤;如同一只僵硬的蜈蚣,还是那种让人一个晚上都要惊醒几回似的吓人玩意。

山风拂来,寒气陡然,已经湿到内衣的脊梁,让杜珊珊打了一个寒颤,浑身冒起鸡皮疙瘩:妈呀,遇上歹徒了,这荒郊野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我一个弱女子,虽然穿着迷彩服好歹也是一个当兵的,那……也斗不过这个歹徒——如何是好?

“兵妹子,别撑着了,上车吧?我不收你的钱。这样犟下去,会伤身子的。”似乎听到了刀疤脸的一句咕噜聲,杜珊珊懒得理他,只是脚下的步子却怎么也挪不开;那辆对着扑天而来的雨幕带睬不睬的红色出租车,时开时停的像一片腥红的影子,你跑多快也甩不掉它,你走多慢它也不会超前而去。杜珊珊没辙了,索性站在原地,心里却盼望着前面何时出现收容组的战友,要是哪几个发现自己掉队了,回过头来找她则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是,没有!

真的没有,一个也没有!!

只有刀疤脸和他的那辆出租车坠在她的身后,走走停停的,还不时按了几声讨厌的喇叭。

“这小子,到底要干什么?”不知何时,手心里已经捏了一块石头,满怀悲愤之间,杜珊珊忽地有了一种同归于尽的壮烈:刀疤脸真的要是欲图不轨,她是不会让他得逞的,自己好歹在新兵连也学会了几招军体拳,实在不行,就用石头砸中他的要害。

然而……这一切担心,却始终没有发生。

即使没有,也只是眼前没有,可能还没到刀疤脸觉得扣动扳机的时候?

又是一阵疾雨袭来,斜斜密密的如同上天胡乱射过来的箭矢,准确无误地插进脚下的这片土地,让人浑身一个激灵连着一个颤抖,那种冷到骨子里的寒气,逼得杜珊珊不由地强迫自己一路小跑。必须跑起来,尽管脚步如同灌铅一样的沉重,还有一路的山泥绊着腿跟,只是余光里的那张刀疤脸,却一直与她保持着不长不短的距离,一边开车一边念叨着什么,似乎在等待着一伸手就能下手的机会。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杜珊珊的火气上来了,直到感觉真的跑不动了,她索性一横身子,直直地停下来,顺势靠在山路旁的一棵树上,两眼喷火似的瞪着那辆车子,心里却给自己壮着胆子:我是军人,岂能怕你们这些鼠辈?有种的你敢上来试试。

没想到的是,刀疤脸的车子也停了下来,只是车内的马达一直也没熄火,似乎有着随时逃遁的架式。只见那人坐在驾驶室里,丝毫没有下车的表示,只是看着杜珊珊的眼神,油油地泛出了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亮色。

你是谁?干嘛跟着我?心里一直想要一古脑儿喝斥对方的话,可实在是没了说话的力气。最后说出的这几句,还是拖泥带水:“到底想干啥,这么一路跟着?”

“不行,绝对不行,别指望坐车。”刀疤脸摇下车窗,探出半个头来,那道刀疤在被雨水冲刷之后亮得尤为刺眼:“部队有纪律,这一路跟着你,可不允许捎带上你。五公里越野考核计算成绩,如果我半道上拉了谁,哪怕你只要一上车,那不就是违反了训练课目?”

“就你……还懂这个?”

“兵妹子,我当过兵,在大西北干了五六年,不瞒你说,我的五公里武装越野,听说一直还是我们那个师的纪录,直到今天也无人打破。”

“那你一直跟着我,干什么?”

“我是怕你会挺不住,出意外……你别紧张,先听我说。”刀疤脸缓了缓气,车子不紧不慢地跟着,三言两语地说出了一件事。那件事,似乎让他挺揪心的,大意是他当班长的那些年,有次,也是五公里武装越野,一个女兵掉了队,大家一直在前面候她,就是没想到回头找一找帮一下,最后,那个女兵竟摔倒在路边的一道坎里,落了个终身残疾。

“这是我心里的一个痛。今天看见你,我又想起了那个女兵。”刀疤脸似乎还想热情一下:那个女兵,长得还真像你。

“别套近乎了,谁相信你?你还想演戏不成?你没感觉到,一点新鲜花样都没有?”杜珊珊一狠心,抬起步子往前跑去。前面又是哪里,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两腿发软,整个身子快要倒下了。

“听我说,就别逞强了,当心身子骨会受不了的。”

“咸吃萝卜淡操心,有你什么事儿?”

“兵妹子,听老班长一句劝,这样下去,真的要出事。”

“谁是你的兵妹子?赶紧走开!你要再这样跟着,当心我喊人了。”话是这么说了一句,杜珊珊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身子软塌塌地倒了下来。朦胧中,她感到自己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托起,等到她再有知觉的时候,已经是驻军医院的一间病房里。

也只有在这时,她才知道了自己在那天,经历了怎样的一场遭遇。后来,还是技侦队队长老孙告诉杜珊珊,营救她的那人,还真是一名退伍兵班长;而且那名班长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让自己今后的人生不再留下一丝遗憾。

老孙说着的当儿,给杜珊珊带来了一张当地晚报。晚报的《本市新闻》栏目上,有位记者写下了一则新闻:

女兵训练迷路晕厥

的哥相救隐姓埋名

昨日傍晚时分,曾获得我市“十佳的哥”荣誉的杜爱军,又一次伸出援助之手,救助了训练时因极度疲劳而休克的一位驻军部队女兵,没有留下自己的姓名,直到心存感激的军方再三查找……

追 捕

出乱子了,破天荒的大乱子,这不是把老天捅了个大窟窿?这下……该如何是好?若是今晚不把李慧慧和赵海燕这两个丫头片子找回来,这日子……没法子过安稳了。

握着电话的技侦队少校队长老孙,仿佛手里捏的是一只烫手的山芋,好一阵子哆嗦着。这到底是向上级汇报,还是暂且不报,等把人找回来之后,再向上级请求处分?老孙岂能不急?自打这一拨女兵来了队里,他自己就没怎么睡过一个囫囵觉,偏偏怕事还就来事,谁又能想到,就是为了实施这个“代号‘雪狼追捕”的行动计划,全队近百号人马闻风而动进山席卷,原以为鸣金收兵得胜还朝凯旋在子夜,没承想居然把这两个女兵闹丢了,而且还不知道丢在哪里?

莫非是丢在大山洼子?都快子夜了,她俩个没吃没住的,何况深山老林里免不了怪兽出没,要是遇见了意外情况,这可咋办呢?

别看九里山营盘位于大山深处,有点儿“天高皇帝远”,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部队上的所有课目,这里落实起来可是一点也不打折扣。比如说眼下正值“两节”临近,战备教育自然要绷紧这根弦。负责日常管理的集团军直工处与技侦队的上级业务主管部门——集团军作训处,多次要求技侦队这样的业务分队,也要隔三差五地拉出来摔打摔打,诸如五公里武装越野之类的军事训练科目一个也不能少。老孙想了起来,就在下午全队的戰备形势教育会上,这两个女兵脸上的神情就与别人不一样,脸颊油油的亮亮的。

的确,这也难怪,李慧慧和赵海燕这两个新兵蛋子,肩上的军衔只是一道“细杠”的列兵,平时像个闺蜜似的形影不离,甚至有时闻风就是雨。前一阵子全队开训,共同课上的军体拳项目,这两个丫头片子练得极为刻苦不说,私底还加班加点练得蛮像回事,搞得像是与谁有解不开的深仇大恨似的。今儿个熄灯前,老孙注意到她两个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真的有那么点神经兮兮。后来,当异常急促的紧急集合号音乍然响起之时,平日里不显山露水的这两个女兵,居然还是全副武装最先到位。

为此,老孙一度还欣慰着自己苦心孤诣的这个行动计划,若从行动效果来说,算是基本达到了目的。要知道,这两个丫头兵蛋子,平日里在炊事班帮厨时,就是杀一只小公鸡,半天里哆嗦着也不敢动刀子;炊事班长要是催紧了,没准儿两人就是一眼的泪,好多天都不敢再吃一筷子鸡肉啥的……

于是,老孙在下达那个行动命令的时候,言简意赅精神抖擞,三五句话铿锵有力如金属块般砸向天空。旋即,一纵人马踏破夜色悄然出营,每人都是沉沉的一身披挂,俨然一副拉出去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架式。急行军的队伍潜进黑黢黢的九里山,曲曲折折地钻了一通,原以为大功告成,哪知道归营清点讲评时,才发觉有了这等让人头痛的事。

立马去找,一刻也不能耽误。

刚刚疲惫不堪的人马,还没来得及休整,立即分成几拨复又砸进山里。深冬的夜晚,一弯牙月冷得缩进云层,只丢下稀稀拉拉的几粒碎星。过会再望,仿佛那星儿也被天上的哪只大手给捂得冻住了,如几枚冰碴碴般挂在树梢之上悬而不落。一阵风过,“冰碴”隐身,天空复又漆黑无比,一只只手电光如一截截白棍,总也捅不了多远。毕竟这事也不好声张,又不便大呼小叫,不然让直工处或是作训处的领导们知道了是这么个情况,那还了得?

有枣无枣死活打几竿子再说。若是天明时分还没戏,到时候只好实话实说了。

老孙把来来往往的过程在脑子里放了N遍电影。要怪只怪自己一时脑子发热,前前后后的确没有组织好啊,上头的意思是想营造出一种逼真的氛围,所以老孙当时就下达了这个“十万火急”的追捕令:同志们,军情就是命令,情况万分火急,刚刚接到集团军电话指示,也就是十分钟之前,有个代号“雪狼”的家伙从监狱里逃脱,手上还带着家伙,此时此刻已经逃窜到了我们这一带。根据情报,眼下这厮钻进了九里山,上级指示我们,务必将其缉拿归案……

其实,哪来的什么“雪狼”?紧急集合嘛,总得搞点气氛,编造一个像模像样的情况,不管怎么说也得制造个噱头。演戏嘛,还不得搞得像回事再说?

这下糟了,“雪狼”的鬼影子也没追捕到,倒成全队返工进山寻找女兵了。两个大活人怎么说丢就丢了。各拨人马跌跌撞撞地扑腾了几个小时,几乎把这大山梳了一遍也没有着落。

就是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把这两个鬼丫头找到,要不然,全队谁也不准睡觉!忽地,老孙一拍脑门,“想起来了,有了,快!集合队伍,直扑山北角,那儿有个山洞……跟我走,跑步前进!”

真的没有想到,这两个女兵,还真的在那里呢。

手电光之下,两个女兵正哆嗦地靠在背包上一时相互偎依,那个神情如同筛糠一般,怕是冻得实在是受不了的样子。

一行人草草回营,其他的立即休整不说,老孙可是忙碌开了。起先想着是一番盘问,甚至还想到了批评与责怪。可是一看梨花带雨的这两个女兵,魂都不在身上了,只好劝小姑似的,这才问出来一些眉目。原来,这个“瓮中捉鳖”的鬼主意是李慧慧出的。晚饭后,当她听老孙在电话里“雪狼、雪狼”的叫了好几声,就琢磨着要出事。

赵海燕一听,说是真的有事就好了,咱俩立功的机会到了。

的确,之前还真的有过这么一出。昨天,她俩请假出山,一进市区,许是巧合吧,就看到了沿街张贴的一张“通缉令”,也说是要抓一名叫什么“狼”的逃犯。听到老孙这么一动员,两个人就有点神经兮兮起来,这边紧急集合,刚一进山两人就溜了号,径直进了这个山洞。

也只有进入山洞之后,两人这才有了反悔之意,山洞里阴森森的,直灌着穿堂风,一时让人毛骨悚然。三九严冬的九里山之夜,平日躲在屋子里还冻得冷飕飕的,何况还是在露天野外的山洞里,不一会儿身子似乎冻僵了。一开始,赵海燕还有些幸灾乐祸,这么一大帮人兴师动众的能追捕到个啥,还早不把“狼”吓跑了?咱得悄声儿干,“守洞待兔”。这么空旷的一座九里山,据说也只有这一个洞好藏。两个人都相信那种叫直觉的东东。那个山洞是老孙在一次野营拉练时无意中说出来的,没想到她俩倒是有了心记住了。

好在是到头来虚惊一场,有点儿让人哭笑不得。老孙也说不上什么责备,正打算如何向上级汇报事情的前因后果呢,还没接着再问几句,两个女兵一时还泪眼婆娑的,一扭身猫腰儿跑了。几天过去,两个女兵还不大理睬老孙,说是当队长的,本来还以为是一项军事行动,谁承想到后来,只能是心里头实实在在地感到窝囊和委屈。

似曾相识燕归来

——这下麻烦了,弄不好,大祸临头啊?

——燕子呀,我的燕子,没事找事惹祸上身么?

——好好的都把你忘了,偏偏在节骨眼上,冒什么泡啊?

刚刚走出屋子的上等兵黄鹂越想越火。她从气象室主任张上尉那副鬼怪兮兮的眼神里预感到,这一次,作为一室主任的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窗外月华如水。黄鹂轻手轻脚地下床时,小英子还是醒了。小英子也是上等兵,两个丫头片子平日里好得像个影子似的,恨不得有条裙子也要轮着穿。小英子悄声地问:是不是燕窝窝惹事了?大事不好,别听张主任嘴上说的那一套,什么“扎根九里山,奉献在军营”的,什么提高生活情趣,发现生活之美啥的……蒙谁呢?你没看到通知,明天一大早大校进山?这回别听他嘴上说得好听,那是缓兵之计,借他八个胆子,张主任也不会听我们的。

那就……黄鹂的小嘴,朝着张上尉那间亮着灯火的屋子努了努。

事后,几个女兵一合计,这才想起来,此事绝对事出有因,分明就是燕子惹的祸。九里山下的这座营院,平日里眼睛就是横扫竖拖的八杆子也看不到个异性,有时男兵们来不及方便时索性掏出家伙,在大山洼里随意书写着一路的狂草。哪知道就在大前年,这个叫气象室的单位,后来再加上什么技侦队,呼啦啦破天荒似的“下凡”了一拨女兵。就像直工处的杨干事点评时批评的那样,“叽叽喳喳的一天到晚没个消停,像一窝燕子似的”。这倒也就罢了,大不了日子多一份色彩呗。偏偏刚一开春呢,天上的燕子们等不及了,一尾尾飞来也想凑个热闹,它们剪子似的翅翼盘来绕去,引得值班的女兵们指指点点的。这还不算,居然有天,探假归队的张上尉如哥伦布似的有了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气象室云图观测班的那个楼道当中,不可思议地栖着一只泥筑的燕子窝,如同新来的邻居安了个像模像样的家。更为恼人的是,就在堂堂的气象室主任张上尉仰头探究的瞬间,一坨叫做鸟粪的自由落体,不偏不斜地点缀在他那高挺的鼻梁之上。

張上尉能不生气吗?他毕竟是气象室最高长官。要是难得下来一次的大校仰脸之际,也“荣幸”地享受如此殊荣,接下来的故事,你能想象到会是一个怎么糟糕的结局吗?

真的不敢往下再想了。张上尉扭头离去的背影,不仅仅是黄鹂和小英子他们,就是班长李薇也感觉到了:别看目前风平浪静,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事不会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说不定结果恶化得还真有点邪乎。

一级士官李薇是后来从集团军军部大院调过来的,虽说她只是在山洼子里呆了年把时间,那可是在集团军首长身边工作过的优秀班长,首长们的心思经不起她的一眨眼,准能揣摩得八九不离十。凭她近年来作张上尉的得力助手的经验可以得出,这个最高首长别看他平时对女兵们慈爱有加,若是戗毛了那也是一个真不好惹。

那两个人刚一下床,李薇醒了,与其说是命令,倒不如说是小声地劝说:别去了,去了也没用。大校要来,一个鸟窝挂在大门口,别说主任,就是在我这个班长眼里,那也不成个事。毕竟这是军营,再偏远小散的军营,那也是部队啊,还不都是一个《内务条令》罩下来的?不信,你们明天去试试?听我的,今晚不行,太晚了,你们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

不就是九点半么?两人咕噜了一声。没办法,气象室眼下还没有管理女兵的专职女干部,张上尉又是一个大老爷们,剩下的一切只有仰仗班长李薇啦。这么说吧,对于这一拨女兵的日常管理,白天是张上尉的天下,晚上则成了李薇的管辖范围。

那怎么办?班长,能不能给主任说说,日子多寂寞啊,与“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的边塞战友相比,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嘛不是?好不容易来了燕子,不就是有时即兴唱了几曲嘛,招谁惹谁了?看看它们多可怜啊,有什么好大惊小怪?谁说的要把它们一锅端了,那真是一个没肝没肺。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燕子么?“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李薇从朱自清的《匆匆》中走了出来:睡吧,明天再想办法就是了。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哨音一响,张上尉一声大吼布置打扫卫生。肯定是打扫卫生了,哪一次上面来了首长不都是这样?那鸟窝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李薇从上尉那边回来,嘴也是气得鼓鼓的:端掉,连锅端掉,有什么办法?军令如山啦。

就这一句话,大家都蔫了,屋子也像是一下子小了许多。黄鹂的眼泪不争气了,刚要擦一下呢,小英子恼了:就知道哭鼻子,我们这么多大活人,平时一个个能得不行,就不能……想个办法?

办法想了不少,没一个是管用的。黄鹂急了:大校啊大校,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偏有了燕子窝,你就来了呀?

牢骚归牢骚,活还是要干的。黄鹂老是瞄着燕子窝。远处的张上尉忽地一个手势,大老远喊李薇过去,似乎要吩咐什么。黄鹂心里咯噔一下子,连忙在胸前划起了十子。

黄鹂也不知道自己,过了好一阵之后究竟是怎么回到宿舍的。路过当初的那个“敏感地带”,她特意抬了抬头,唉,燕窝不在了,真的不在了,那里不知是谁新近刷上了一层大白。有些踉跄地回到宿舍,黄鹂啥也不想再说,一倒头蒙着被子就睡。宿舍里静静的,陪伴的只有眼泪。也不知过了几时,忽地,窗前有了燕子的问候声,一下,又是一下。

睁开眼睛,真的是呢。两只燕子在窗前飞来飞去的,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莫非……黄鹂一起床,果然在班长李薇的床下,出现了一只小小的纸箱,里面铺了一层软软的稻草,上面安静地卧着六只小小的燕蛋蛋。

破涕为笑的黄鹂刚一出屋,就被张上尉的笑声堵住了:不就是一窝燕子嘛,等大校一走,保证让你们满意。

说是这么说,可燕子们晚上怎么过?春寒料峭的,一个晚上下来,燕子们往后还有后代吗?

李薇大手一挥,算是做主了:那就放进我的被窝里孵孵,大家轮流做回燕妈妈,一人一晚上,就当是多站一哨吧。

女兵宿舍的夜晚從此漫长起来,李薇的床架一晚上叽叽呀呀的,毕竟不能躺平身子睡过漫漫长夜嘛不是?半夜里有人醒了,总要问一声,生怕班长把燕蛋蛋挤破了,甚至还有人说着玩笑,说不定哪天把小燕子一只只地孵出来了,到时候谁有本事为燕宝宝们找上一口吃的呢?好几天下来,全班一个个都是血红红眼睛,等待着大校的到来。

大校不来的通知刚一下来,女兵班有几个当场哭了。张上尉在女兵们面前,像是做了错事的小男兵一样,说话也没了精气神。就在一阵沉默之间,张上尉默默地起身,一个人悄悄地爬上了门前的那棵大树。在一绺绺阳光拥挤的枝头,一只小小的纸箱悬挂在女兵们雀跃的眼帘里。

从此,气象室门前又有了一个燕子的家。树上的两只燕子绕来绕去的,树下的女兵们指指点点的。两个家遥相呼应着,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这以后,女兵们出操回来,总有几个立在树上,以歌一般的语言,齐齐地唤着幸福的燕子。渐渐地,又有些幸福的小燕子们说话了,它们的语言给寂静的营院增添了新活。到了开班务会的时候,女兵们都建议搬着小马扎,围成一圈齐齐地涌到树下,李薇数着燕子的影子,一个个呼点着班里的名字。每当这时,远处的张上尉总是眯着眼睛,看着云彩飞扬的蓝天,他想:这人呐,真是怪了,再一般的人,只要是当了兵,怎么看就是不一样了?

日子水一样流淌,渐渐地,燕子们飞远了。夏过了秋,秋过了冬。最后的一片叶子也挂不住了。一阵阵锣鼓声炸了魂似的,那是刚刚晋升少校的张主任带着气象的几十号人,夹道欢送着光荣退伍的李薇。即将登车离开九里山的李薇,返身给这座营盘敬了个军礼,这才喃喃地说着:要不,那就再做一只燕子窝吧,明年春天,燕子们会再来的。

新换的纸箱挂上树梢的时候,九里山的草色有了一种新绿。那只新做的“燕巢小家”,如一只高挑的酒幌,在照片里点缀成别样的风景。那个年代女兵们还没有手机,通信方式仍然有些古老,多是依仗着邮局。女兵们只要有几个在树下照了合影,她们想着要寄给远方的班长:班长,你看又是一年了,新燕子们又快来了,什么时候……你能来一趟啊。

这年的雨,来得勤,一群群燕子在雨中绕来绕去的,每每它们在屋檐下盘旋时,流泪的黄鹂似乎看到了班长李薇她们。即将调出九里山去集团军作训处工作的张主任,离别的时候也是一次次柔柔地招摇着大手:燕子啊,原谅军营不能给你安家,你们还是到树上去吧。

燕子们在楼前翱翔了几天,最后依依不舍地走了。九里山又恢复了宁静,偶尔在大山里看到天上的燕子,黄鹂总想问它们:喂,小燕子,你们还认识我么?怎么,你们那么眼熟呢?喂,你们能飞到班长那儿去么?看看我们的李薇班长,如今过得怎样了?

像是雁儿在飞

那年初夏那会,忽地一纸命令,全员赴黄海某地实战演习。一时间,九里山的各个分队倾巢而出,往日里热闹非凡的大山,一时仿佛被抽掉了脊梁似的。各个单位确定留守的名单下来之后,这些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参加演习的官兵,只得重新集结成了一个新的临时分队,一级士官老黄临危受命,就任这个新分队的炊事班长一职。

从那个新任的指导员那儿弄清任务的当天下午,老黄正手搭凉篷望着九里山半空的浮云,打营院门口悄然驶进来直工处管辖的那辆庞大身躯的面包车。这么快,那就来了?老黄心里一时有点怪怪的,像是有点兴奋,又像是感觉肩膀上有了无形的重量,不由地抚摸着一级士官肩章。平日里似乎蘸上了伙房里的油烟,这次可是极其认真地清洗了几遍,末了还滴了几滴平日里舍不得用上一次的香水——那只小小的瓶子,到了一年一度的家属来队时间,这才揭开盖子。

两三年前的那个春节,好不容易探家的老黄,在老家谈了个对象,还是个女教师。女教师来了一趟之后,后面就不大想来了,弄得老黄保存的这瓶香水,眼看快要过期了。

老黄正寻思着肩膀上怎么一点香味也没有的时候,那辆庞然大物似的面包车,直通通地在他的身边停下了。一愣神的工夫,车门悠悠打开的瞬间,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颜色,转眼雀跃着流淌了一地。一地的五彩斑澜,在炊事班门前聚散了好长一会儿,才汪成了不长不短的三排人马,从侧面望过去,像是没有经过队列训练,站得有点山道弯弯,不过那个挂着下士军衔的大眼睛一声口令之后,原来弯弯的几路山道,瞬间触了电似的,一时拧巴得还蛮顺溜。

老黄这才注意到,大眼睛班长又是一声口令下达,顺着她的齐耳短发一扬,这三排斑斓彩阵齐齐地从自己的身边离去,像是雁阵似的。

她们,是新来的女兵,这是要军训还是咋的?对了,要是日后她们穿上军装,这些丫头们就显得更精神了。后来的日子里,老黄带着几个兵正在伙房里忙活的时候,面对着不远处的操场之上,大眼睛女下士清脆的嗓音绕梁而来,时不时地他停下手里的活,向着操场张望。

新任的指导员在点名的当儿,算是透了个底。原来,这是集团军刚刚开办了一家第三招待所。九里山里的兵们海训去了,大眼睛她们可不是过来填空,而是前来培训刚招聘的地方服务员。这次前来的女服务员组成了三个班,三名班长,是三个女兵,军衔是一水的三个下士,大眼睛也不例外。

哦,弄明白了那就好了。这以后,三个女兵领着那三溜儿斑澜彩阵,在伙房门前的那条柏烟油上飞过去又飞过去,飞出了兵们闲谈时的一幅幅可人风景。

有天,老黄鼻子一惊,立马生了疑心,感觉平日里的伙房,忽然像是有人偷用了他储藏的那瓶香水。俯身闻了闻自己的一级士官肩章,什么味儿也没有。一转眼,哪有什么香水,是那个大眼睛女兵班长悠悠地闪身进了炊事班,居然也没有任何一声招呼,几个正在忙碌的伙头军手里的活突然停了下来,也就是间隔了几秒钟之后,立马忙活得更快了,如同与一个无形的对手比赛,等着这位大眼睛女下士当裁判打高分似的。

哈,想不到啊,咱这三拳打不出一个响来的伙房,居然也能翩翩起舞了。老黄这才想来,正是那天的训练间隙,三个女兵班每天这个时间段过来打开水。女兵们过来之后,新来的指导员一再要求,热水要敞开供应,三个女兵班长一时感动,差点儿喊着那三个班的女学员们齐齐地过来敬礼。倒是老黄说了声:敬礼那就免了,受不起,要是有空的话,来伙房帮个厨,搭把手也好嘛。

真的帮啊?别弄脏了手。还有,可要特别小心啊,刀子刚磨,锋快着呢。老黄嘿嘿一笑,其实是有点激将,生怕大眼睛顺水推舟,说声谢谢就要走人啥的。

那样的话,老黄岂不悔青了肠子?

幸好,大眼睛这回来了真的,“班长,那就削莴笋吧?”

真的看不出,昨晚那道菜,翡翠一样的嘎崩脆,还真是莴笋做的,班长,看不出来还真有一手么?巧夺天工呢?美丽的大眼睛迎上来,快要撞脸的那种,老黄有些没有思想准备,连忙别过脸去,只是脸上似乎一时有了静电,被人家电着了似的。

怎么不是?难道还真是翡翠,谁能吃得起?想了想,老黄不再言语,一旁还有几个兵,手上的动作明显有了迟缓,断电似的。这可不行,手里握着菜刀,闹不好一走神就会见红,大眼睛手上握着的那把菜刀,一大早自己好一陣子磨过。老黄偏过头一看,大眼睛班长正与一只莴笋较着劲。正是四五月份,说是初夏,其实暮春天的脖子一直拧着,一时半会有点赖着不想走的样子,云层里漏下来的阳光白得恰如其分,于是大眼睛班长那身制式短袖女衬衣领口之下,那方没法遮掩到的“三角区”,还有短裙往下尚未顾及到的身体部位,白皙得让老黄一度在诗的王国里徜徉,如同有谁悄悄打开了他的那瓶香水。一时伙房静极了,刀片削下的莴笋皮落地几无声响,一直到了那一声声雁儿般的吟叫的口令声,从远处再度飘来,心里那份滋长的憧憬还抑制不住。

好在,毕竟不是刚来的那几天,这些天下来,成天给她们调剂伙食,眼见着这批女孩子的身子都有点丰硕了。她们时常一声声的感激着老黄和他的炊事班,日子渐久之后的见面,说话不也自然了一些?

黄班长,谦虚哈,我的大士官班长,肩上扛的可是硬牌牌。真要是笑起来,大眼睛也眯不了多少,好在原先的浩瀚一点也没泄漏,而且灵动得有些飘逸:哪像我们,大头兵一个,一粗一细的两条小框,下士,说破天,那是软牌牌呢。

看看我们的黄班长,肩章上的这一杠一拐,怎么会是个小于号?黄班长,别介,小于号多不景气?停了停,手上的活儿还不停的,又说的几句,如沐春风,或者说九里山里的春天,就是到了初夏,还是没有走呢。

像雁儿,你看不像吗?怎么看,像是雁儿在飞呢。这一句,真的一说一个响,老黄心里闹腾开了:怎么,老家那个女教师,她怎么从来也没有看出来,这是两只雁儿在飞呢?

雁儿在飞?还真的在心里飞了一上午,奇了怪了,这一上午的活儿这么快就没了,还没怎么累呢。就是这一对雁儿闹得,飞得人原先的那种渴望继而犹犹豫豫地蓬勃起来。回到屋子里,老黄不由地想着问问军容镜,还真是的,也是越看越像。怎么看都像,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那就是像雁儿在飞。呀,到底是都市里出来的女孩,要不,怎么能当上女兵?要不,说话的水平一套一套的?

这么一想,日子有点难熬起来。好不容易收到了老家的来信,女教师算是想通了,说是这个暑假说不定进山一趟,诸多事一直搁着,有些时候了,这回不能再拖了。捏着那封信,老黄一时想不出如何回信,洁白的信纸上早就洒满了香水,可就是写不下几行字。好几次,想着撕了重写,可又舍不得喷了那么几遍香水的那几张信纸。不由得,老黄抬起头目视远方,黄海那边方向悄然无声,海训部队一时半会还没有凯旋的意思,天气倒是越来越热了。这么一想,远处的操场上,大眼睛下士她们的口令声也似乎听不真切,看来她们的队列训练告一段落,已经转入礼节训练有些日子了。

很久以后的一个下午,老黄听到了久违的一声招呼,原来,真的是大眼睛下士莅临伙房,这回不是帮厨,而是道谢:黄班长,看我笨手笨脚的,连个莴笋都削不好,你们还净夸我。

没莴苣削了。莴笋下市了,剥毛豆嘛,顺便看看我们呀。你来自边疆,他来自内地,革命把我们召唤在一起,一起说说话,不也挺好吧。几句话出口,老黄真的没有想到,怎么大眼睛下士一来,自己居然能说会道了。

怕人家闲话呢,还以为我们到炊事班帮厨,思想上图个什么。大眼睛脸班长红了脸,“来,吃糖,我的组织问题解决了,多亏了你们的意见反馈,这次我们三个班长,就一张申请表。大家训练起来,大差不差的,最后凭的就是细小工作积极主动,经常到炊事班帮厨这一项,为我挣了不少的印象分……要不然,这次一回到招待所,再要想解决组织问题,还不知猴年马月了。”

明年,还有培训么?我还争取留守,口味你们还习惯么?这是老黄最想问的,也是伙房里的几个兵,私底下托他这个班长打听的。

明年,该退伍了,再不回去,黄花菜都要凉了,这么老的同志了……明年这时候,班长你肩上的雁儿,该成双成对(注:二期士官军衔,两条粗扛)了吧?

哪里哦,四年才调一级。一期专业军士,我才干了一年多,要等二期专业军士,满打满算还要等两年半,青春都快馊了。

不会的,哪来的话,老班长,正青春嘛。大眼睛的话语挺抢占制高点的:也没啥纪念的,可别嫌弃呢。

递了过来,温温的暖,是只保温杯儿。推让了几下,到了最后,也不想再往推了。其实,更想收下的是地址,还有通信方式。要是……能合个影就更好了。

心里有眼里有,到最后口里没有。没有说,也没敢说,等到大眼睛走远的背景一晃一晃的,老黄心里那个悔哟。

一大堆花花绿绿的又整齐地装进了那辆面包车。正在伙房里忙碌的老黄他们几个,特地出了屋子,远远地看到大眼睛探出窗口,扬起了手臂扑哧扑哧地摇着,仿佛是为这辆车发电启动似的,远望还真的如同一只雁儿似的招摇着。

回屋,倒头就睡,早早地睡,这在以前还没有过呢。刚一躺实,复又起身,添了些水,一个激灵,醒了,水还是烫的。

又是很久之后的一个下午,海训队伍早就凯旋而归了。是个星期天,老黄没想到有人在路边喊着自己。走近一看,居然是大眼睛班长,身影火火地扑来,一身便装的她,如滑翔的雁。谁会想到呢,她居然骑着一辆摩托车进了营门,红色的车身像是一路喷着火,她的头盔挺潮,外面的一时看不到她的大眼睛。就在老黄一时想不出说点啥的时候,那一团红色突地一个发动,留给了老黄一屁股的青烟,比炊事班那做百十口人饭菜的大烟囱喷得还直溜。

这时,老黄想不起来了,自己说了些啥,大眼睛又说了些啥?反正两个人聊了几句,三瓜两枣的。

原来,人家这回是路过九里山,找那位新来的指导员补盖章子啥的,顺带着有枣没枣打一竿,看看能不能撞见老黄班长。

有什么好见的?要见,你怎么不是一个人呢?老黄想起来了,告别的那会,大眼睛班长贴在那个长得很帅的男车手的背上,一手搂着那人,一副小鸟依人状。直到那辆摩托车快要拐弯消失的当儿,人家还是有情有意的模样,又朝老黄扬起了闲着的那只手。只不过在老黄的眼帘里,渐渐地,大眼睛像是耷拉了一只翅膀似的,随着那辆纯进口的本田摩托吐出的噪音,在那个阳光四射的秋天,干干净净地远去了。

跟踪追擊

在一列急驰的客运列车上,正在巡视着行李架的列车员徐艳忽地一惊,面前的这位女兵,怎么一点也不像是军人?对了,就是靠在窗口那个忐忑不安的女兵下士,一看就不像是个正牌货。

几经推测,徐艳肯定了自己的直觉。徐艳刚刚入职,那种警惕性一点也没有消减。不是么,在皖南这么一个小站,一名解放军女兵竟然傍着一个长相异样匪气的络腮胡子亲昵,上车的时候一前一后挨得很紧,这像是啥了?更何况那个络腮胡子脖子上还缠了根绳子粗的金链子!还有呢,更重要的是这个女兵拎上列车的那只黑箱子里一准有戏,凭着直观判断,里面像是装了个活物,依稀还有轻微的动静渗出来。

莫非……

这些发现令徐艳热血沸腾,她先是坐进了列车员的那间小小的休息室,好把这个突然的发现,如何盘算一下,争取放长线钓大鱼似的一网打尽。参加工作以来,徐艳实现了自己从小的心愿或者说是理想,那就是做一名优秀的列车员,好把甜甜的笑脸遍洒祖国的四面八方,更重要的只要她在值班,天职就是保护旅客的生命与财产安全。片刻的紧张之后,徐艳很快就镇静了:莫慌,说不定这个女兵就是借着军装的掩护,在看似最安全的列车上玩一个障眼法,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与文物贩子进行一笔不可告人的勾当。

先稳住他俩,反正他们在车上,一时半会又跑不掉。列车刚刚开动,到达下一站停车的时间,还有50分钟。必须在犯罪嫌疑人没有下车之前,得来个跟踪追击顺藤摸瓜,等人赃俱在之时立即收网……

悄悄地从那名女兵身边经过,徐艳看出来了,女兵的头发像是仓促间剪短的,没准儿就是上车之前应付的。即使徐艳靠近了他俩的座位之时,也尽可能地用余光扫描着目标,耳朵可是随时竖着的。两人的窃窃私语之间,徐艳听出来了一些眉目,说的是什么“杜洛克”与“梅珊”?看样子,这分明是前来取货的另外两个人的代号,好家伙,这个“杜洛克”难道是个老外的名字,那个“梅珊”自然是另一个走私国家等级保护动物的贩子,说不定还是女的?这一男一女,还想闹出国际影响咋的?

情况严重了,这起文物走私案,居然还与境外势力勾搭上了?

按照规定,旅客携带的行李,到了一定的规格尺寸,必须置放在货物架上,这是制度在安全上的考虑。看到徐艳沿路检查过来,那只体积有些超标的黑箱子,眼下又被那名女兵悄悄地挪在脚边,试图还要用身子遮拦着什么。见徐艳走过去,女兵的脸有点白了,连声说:我自己来。

这下,总算看清楚了。这只皮箱的底部和侧翼,还隐约凿了十几个不规则的气孔,如果不仔细看,还真有可能被人家蒙过去了。徐艳侧脸望去,那个女下士有了一脸尴尬的窘态,这倒是让她暗自窃喜:八九不离十,看起来,果然是一起有内应的走私团伙……

那干嘛……又要在这个人头攒动的列车上?对了,不是说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么?敢情是想在我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来了。这回你们算是找对人了,非让你尝尝本列车员的颜色不可。更何况这次行动,极有可能很有份量,说不定那只黑皮箱里,还是个什么国家一级二级保护动物呢。

乘警与列车长查票过来了,女兵的脸上有了些变化。徐艳瞄准到了那细碎的汗粒在她鼻尖上渗了出来。做贼心虚了吧?干脆,咱就装着视而不见,这回也不用打什么报告,免得打草惊蛇;眼下欲擒故纵,到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才是。

靠近这名女兵的那位络腮胡子,此时像是靠在座位上闭眼休息。夜色说来就来,打着瞌睡的路灯一盏盏扑来,映射着那位女兵似乎也是半眯着眼佯睡。

这点鬼把戏,也想瞒得过我?只是,与他俩接头的嫌疑人一直还未露头。

再有两个小时自己也该交班了,更重要的是还有半个小时之后,列车将要停靠在前方一个站台。这两个人的车票买的是徐州站,他们会不会耍个心眼中途提前下车?不行,自己上车好几个月了,各种工作业绩一直默默无闻。这次,可是千载难逢的良机,绝不能坐失良机!

怎么辦?去盘问?去查票?还是直接开箱检查……徐艳的心里可是乱极了。不,要沉得住气,挺一挺就过来了,我心里是急,对方比我还要急的。

列车仓促间摇晃了一下,像是路上出了状况,眼下属于临时停车。猛然的震动,让那位女兵打了个激灵,一双手又触电般去搂那只黑箱子。看,那位女兵终于憋不住的样子,拎起那只黑色的皮箱,像是起身要上厕所,而厕所里此时好像有人,这位女下士只好一脸无奈地折了回来,虽说有了种恼怒的表情,那也只是一闪而过。接下来的时间段,只要这节车厢里的哪个旅客有了动静,哪怕稍有个起身式的风吹草动,女兵就会弯下腰杆,下意识地摸一下黑箱子,尽管此时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箱子塞到了座位底下。

还好,这两个人在徐艳的眼皮底下,一直坐到了他们车票买到的徐州站。列车广播提前通知旅客准备下车了,络腮胡子这才站起身来,似乎要送那位女兵在徐州站下车。终于可以行动了,徐艳不仅叫来了乘警前来相助,她自己早就机灵地守住了车门口,目的就是等前面的旅客顺利下车之后,好最后悄声悄气地截住这个假冒女军人。

没想到,在车门下接站的,怎么也有了两名女兵不说,她俩一度还空着手?这时,那只箱子居然被车上的两人,悄悄地从开启的车窗递了下来。正急着准备大喊一声的当儿,徐艳在月台上发现了端倪:一名女中尉和前来接站的几个女兵欢呼雀跃着,那只黑皮箱在她们的手上传递了好一会。还没等车上下来的那个女兵有所交待,女上尉带着几个女兵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箱子。

唉,真是的,这个女兵怎么想得出来,谁会猜想到这么一路下来,那只黑皮箱里装的,到底会是什么?

的确,徐艳一度猜得没错,是一只动物,但却是一只极为常见的动物,一只可爱的小白猪。让人好笑的是,那只可爱的小白猪,嘴巴被一根带子紧紧地勒着不说,尾巴上还兜了只塑料袋,里面垫着的居然还是“尿不湿”……

车上的旅客全部下完了,新近登车的旅客也匆匆上来了,还有一两分钟,本次列车就要离开徐州车站。刚刚检完车票的徐艳,目光远送那几个女军人离去的当儿,就听那名女中尉紧紧抱着刚下车的那个下士军衔的女兵,边笑边说着:“总算把‘梅山(珊)请到了,陈彩虹他爷爷打来了电话,说是7号,也就是明天把‘杜洛克顺道送来。这下好了,咱们连里的后勤生产要打翻身仗了……”

这都哪对哪儿?让徐艳有些摸不着头脑。难道自己这么一路跟踪追击下来,千把多里的行程白辛苦一趟不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唉,这到底是怎么了?那个叫作九里山的营盘,怎么有这么大的魔力?让一个花季女兵探家之际,千里迢迢地拎着一只皮箱上车,一路瞒天过海不说,居然护送的还是一头优良品种的母猪崽子?就算是一心想着部队的后勤生产,那也不至于啊?列车再度行驶开来,徐艳的思绪依旧还搁浅在列车刚刚停靠的那个徐州车站,仿佛那个女兵与黑皮箱下了车,她自己也像是被掏空了似的。一转眼,眼前的那位络腮胡子还在,居然没有下车。也就在这时,这位有点年纪的络腮胡子这才说道:“我这个外甥女,在家可娇气呢,谁知当兵才年把,就这样顾连队这个家……自从她和一个姓陈的女兵毛遂自荐地当了饲养员之后,给我们的家信里,老是抱怨九里山这一带的猪种不好,非缠着让我给她们带上一头优良品种,还指名要‘梅山(珊)这个牌子……这不,听说我这次要去西安出差,她就提前休假回家,又一路让我护送着过来。白白地废了我一只皮箱是小,探亲假还剩五六天,她就急着提前归队,害得我老姐还一个劲儿地埋汰我。列车员同志,你给我评评理,你看这事闹得……”

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中尉女军官夏小倩的颜值,我们一时不好界定,大概介于漂亮偏下一般靠前的那种档次,如果加上那套87式女尉官夏常服,再配一条蓝色短裙的话,这种档次还能往前挤挤。当然了,这只是一些男兵(注:绝对包括一些单身男军官)私底下神吹胡侃时的谈资,夏小倩自己若是听到了,怕也是一副没心没肺的神情。

不是么?夏小倩自打去年秋天那会,从军事院校分配进入了我们九里山,一年多的时光里,就没见过她有什么忧愁。这也难怪,九里山营盘有了女兵的历史也不长,还只有气象室与技侦队两个单位,眼瞅着不多的女兵,一时还找不到几个女军官,如此说来,副连职中尉的夏小倩,1.68米的身高绝对是一身衣服架子,估计100斤左右的体重,时常在营盘里飞来绕去的,人家正处于要多浪漫就有多浪漫的那种最青春时光,其他的人爱咋又能咋的?

九里山下的营盘,好几排的两层楼房,前后驻扎着十几个分队,这可是一个集团军的直属队,难得见到一两个女干部,眼福一饱,可不是金贵?简直快赶上观赏国宝大熊猫了。有时,踢足球的中场时间,有人免不了往气象室与技侦队那几间房子的方向张望,心里指望着这两家单位各有的两名女军官,最好能喊着口令,把那十几个女兵叫过来当一回球迷或是啦啦队那才过瘾。这四名在男兵们嘴里念叨得有些频繁的女军官,眼下还只有夏小倩一朵花儿待字闺中,那三朵花儿早就落在驻地,一到周末,这三个女军官有时还故意不着便装,三辆女式自行车兴冲冲地往山外蹬去,有时又裙裾飘曳着,顷刻间就在楼前的柏油路上流淌成了三弯迷人的车影。

渐渐地,夏小倩有些莫名地向往起来。她能不为自己想上那么一回么?本女子各方面条件挺好的嘛,硬件软件都能说得过去,难道丘比特真的睡着了么?夏小倩的父母也在信里表示了不解,他们认为莫非——是因为这个职业?那她们三个大姐的小窝不也垒得挺稳当么?自己说是一个中尉还副连职,女孩子的花季那可是一阵风儿就会蔫了半截,偌大一个集团军直属队窝在九里山下,起码说也有几十号单身男军官,总不能这种事情也让女军官们自己主动?那成啥了?再说我还轮不到什么“齐天大剩”吧?

还别说,真的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防化连的李副连长,表达的方式也挺直接的。夏小倩一看,就凭人家这种敢扛炸药包或是舍身堵枪眼的英雄虎胆,自己甘愿被其当场擒获。想想两个人挺般配的,李副连长个儿高挑,虽不显挺拔之余的那份英俊,但绝对能说得过去也带得出门。时间一长,那三位军官姐姐们倒也看出来了一丝丝蛛丝马迹,“这位李副连长是不是有点娘娘脸,大男人走路的时候怎么喜欢拨弄个发型什么的,这倒让人多少有了些怪怪的想法。”

总不能为了这个与人家摊牌吧?更何况人家只是愿意与自己拉拉话儿,好像还有着共同语言之类的。九里山这大山洼子里,能有人家李副连长这样的,好歹也能将就,爱拨弄发型,好在这也不是什么太过分的理由。

总不能要求人家十全十美吧。

那就相处着吧,自己的年龄还经得住拖两年。两个人一有空儿,就楼前楼后的赶着那朵幸福的羽毛球躲来闪去的,惹得不少人看,有时足球场那边的一拨人,好端端地停了下来,还有一声倒彩什么的,也不知是为谁而喊,直到两个人停下来,也没见有哪个队射门破网啊?

到了心里头正想酝酿个引子的时候,李副连长却没打一声招呼地有些天没有见到了。一问,是人家探家了,一个月之后见上,人家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很好的兴致大大咧咧的,说是在家找好了个女教师,年底就能领证。李副连长笑呵呵的时候,甚至没顾得上看一眼栖在一旁脸色闪白的夏小倩。

怎么也怨不得人家,自己也没有与人家挑明嘛,充其量两个人只是羽毛球的球友而已。这下,有点那个了,夏小倩分明感觉到日子有点变味了。倒是李副连长有空了,还主动过来找她赶那朵幸福的羽毛。有几次,夏小倩也恼,听李副连长跑到了技侦队这边,楼上楼下地喊着她的名字,像是没有那回事似的。屋子里的夏小倩只好装着没有听见。

除了这些,又能怎么呢?

那种潜意识里的危机感说严重就严重了。年底,李副连长的未婚妻来了,说婚事入乡随俗,在部队上办也可以的。夏小倩这才听说,李副连长找的这个只是一个乡下教师,估计要是李副连长一时达不到随军条件,这名教师进城怕是没影。看来,女教师就是冲着随军来的。只是这九里山哪有安排随军家属的单位?李副连长这是怎么了?夏小倩想,与那个乡下女教师相比,自己一点儿也不输人家,就连李副连长在防化连那边,有次会餐时灌了几口,倒也透露过:其实,夏小倩嘛,那可真是女神级别的存在。

存在的就是合理的,结果——可就是让自己搞不明白。夏小倩连值个班都漏了好多的精气神,生活与原来的憧憬差老鼻子远了。几乎就在情感落寞的当儿,直工处的杨干事似乎有点冒失地闯了进来。

临近退伍季的时候,直属队举办了一个“老兵风采”广播节目,两人配乐的诗朗诵录音带,那些天里都要在九里山的上空翻来覆去地纠缠过几个轮回。于是,夏小倩愉快的心情也随之在直属队的上空弥漫开来,平心而论,两人配合得心有灵犀不点也通,那种感觉简直好极了,以前的那种憧憬说活就活了。

杨干事的确属于让女性一见就滋生出某种感受的那种男性军官,有了几次交往之后,夏小倩就觉得自己脆弱无比,白天黑夜都向往着,不知自己会不会燃烧起来没完没了。这以后的半个多月专题广播效果,那种“男女搭配、干活不累”的效果可是盖了帽了。夏小倩这才感觉到枯木逢春是怎么一回事,返回宿舍的路上一不节制就溅出来几串久违的歌声,连三位大姐姐在澡堂里都禁不住旁敲侧击地扯起杨干事来,扯着扯着就说该有戏了,就往喜糖那一档子事上扯,让夏小倩生气时都堵不住笑声。

好倒是好,就是房子麻烦些,咱九里山哪有什么家属区——唉,真的让姐姐们绕进去了,八字还没有一撇呢。还是三位大姐姐旁敲侧击得好,青春耗不起啊,现在某些一线城市,“齐天大剩”的剩女,那可是一抓一大把,咱们军营倒也要防微杜渐才是。怎么说也要投石问路一下,不可守株待兔,免得夜长梦多。

女人如花,花期就那么一阵子,这是经验。

谁知梦还没有开始,夏小倩就醒了,虽说杨干事至今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部队嘛,咱是军人,战士们都看着呢,我倒是认为……还是不谈为好,谈了也给人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真的,您别误解,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嘛,也没有其他原因。”杨干事一开始还有些支支吾吾,一旦话说了出来,如同给士兵做思想工作一样的流畅开来,这要是一节政治课,无懈可击都能在集团军巡回演讲了:我们要求男女兵们一律不准谈恋爱,我们要求干部不要与驻地女青年谈恋爱,这些都是大会小会反复要求过的,就是部队干部之间也是不谈为好,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何况大家又是双军人,以后还要面临第二次就业啥的。以前,大院里不就是有个女干部与人家士官谈恋爱,后来还不是散了,多是男的倒霉,按义务兵退伍处理了……

那个女干部,就是以前队里的一个大姐。夏小倩刚来的时候,就知道有过这么一件糗事。

真的,我一时也没往这方面想过,谢谢你如此信任。我要不是在部队上,早就……最后,杨干事还觉得不过意,来了一句口头嘉奖:小倩战友,其实,我说嘛,你真的漂亮真的很美。

别说了,再说下去,你们单身男军官还有不俗气的么?

新谈的一个男朋友,很快就带进了九里山。听说也是驻地的一位帥哥模样的地方干部,是市里挺气派的一家单位,据说前景看好,眼下那可是房子位子票子车子统统的都有。夏小倩起初还有点感到失意,老是想起李副连长与杨干事他们,想起那朵幸福的羽毛和大喇叭里的那些让人激情横生的事儿,一想就要想好一会儿,走神的时候自己也没觉察。不由得,夏小倩头一次复盘了自己的这么些年,从上中学那时起,她就想做名女军人,做成之后就做出瘾来,还想把这一身军装烙在身上,哪天若是转业,脱下来眼泪汪汪的还不等于脱下了一层皮?可现在看来,自己以前是不是有点单纯得幼稚了?天长日久的没多少时间,有了男朋友的日子,九里山的天就是晴朗的天,晴朗的天什么都能想得开也就一切不当回事起来。一到周末,夏小倩也推着一辆崭新的女版自行车,与另三位姐姐们一起去赶下班的钟点,兴冲冲的车影绕过足球场的时候,有时还能引发几声口哨与喊叫。毕竟进山出山一趟,蜿蜒下来还上坡下谷的,那位前景看好的男朋友干部心疼了,猴急急地开着私家车进入营盘来接。

与另外三位姐姐相比,夏小倩感到自己挺惬意的;有时遇上雨天,那三位姐姐也不用推车了,四个女军官挤在一辆车子里,不经意漏出的歌声,惊得飞鸟都一溜烟地闪过,还不敢鸣叫一声。

差不多半年吧,那位地方干部挺主动的,猴急急地就说要一鼓作气扯证办事。本来这事,夏小倩有点渴望已久,刚要说声好呢,不知咋的,地方干部就多了份谨慎,很细心起来,像是鉴别古董似的眼光,常常被夏小倩直觉感应到了。

新婚之夜,那位名正言顺的丈夫很是小心翼翼,直到发现夏小倩的的确确没有半点儿说不清楚的地方,突然就开心得不得了,还承诺着要为夏小倩补偿这个那个的。接下来,两个人的蜜月玩尽了花样,甚至几年的幸福时光一闪而过,似乎有说不完的话儿。

孩子满月那天,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了两个人当初恋爱的那档子事情之上,夏小倩绝对没想到丈夫居然也说出了那句让她再熟悉不过的话:你们当兵的,有时真让人搞不懂。

一回头,看到正在痴心喂乳的妻子一脸诧异,地方干部的温柔如水一般漫过:亲爱的,你真的是我手心里的宝。一开始,家人说我撞大运似的,我还真的有点不敢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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