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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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色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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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举芳,山东新泰人。作品散见《儿童文学》《啄木鸟》《清明》《山东文学》《安徽文学》《黄河文学》《时代文学》《红豆》《当代人》《延安文学》等,多篇文章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读者》《意林》《微型小说选刊》《特别关注》等刊转载。

太阳那毒辣辣的目光盯得父亲满脸通红,父亲像没感觉一样,依旧那么坐着,眼睛盯在天空的某处一动不动,仿佛他不在这个世界。

我拍拍父亲的肩膀,跟他说该回家吃饭了,父亲无动于衷,像是没听见我的话。我只好走到父亲面前遮挡住他的视线,再次跟他说该回家吃饭了,父亲瞅我一眼,一副麻木无知的样子。我搀扶起父亲,心有些疼。

父亲的73岁生日是个分水岭,生日之前的父亲是一片明澈朗润的晴空让我骄傲仰望,生日之后的父亲像一片云一样开始喜欢满世界溜达,溜达够了,就孤零零地蹲在某个楼梯口,像一个等待爸妈下班归来的孩子。

回到家,我指着卫生间让父亲去洗手,他执拗地站在那儿,像根木桩。我牵他的手走,他使劲往回缩,两腿不自然地夹紧,我低头一看,他脚下汪着一滩水,他又尿裤子了。

我把父亲拽进卫生间,扶他在老人移动马桶上坐下,很自然地给他脱鞋,脱裤子,这半年多来,作为女儿,我已没有了最初给父亲脱衣穿衣的羞涩与不适应。父亲在没得老年痴呆症前,我偶尔给他个拥抱他都举起胳膊阻挡排斥。得病后的父亲却任我给他脱、穿衣服,擦洗身子,像个婴儿接受母亲的照料一样,享受且心安理得。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气在我身体里来回蹿,蹿来蹿去怎么也找不到出口,憋得我难受极了,我开始叨叨父亲,你说说你,这好模好样,能动能走的,咋就突然不会自己吃喝拉撒了呢,你是故意的还是装的?让人看笑话你是不是很开心?你是不是嫌我成天活得不够累?我是不是哪辈子欠你的……父亲不说话,看也不看我,他宁愿看自己那布满了尿渍的鞋子。

好不容易给父亲换好裤子,弯身给他穿鞋,忽然闻到一股恶臭,不用说,他又把大便拉裤子里了。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眼泪一股脑儿奔出眼眶。父亲冷漠地看着我,像看一个素无交集的陌生人:“你是谁?为什么总照顾我?”

我说我是你女儿,你是我爸爸。

“谁是你爸爸啊,我不认识你。”

我的心和鼻子都有些发酸,我说爸,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怎么能不记得我是你的女儿了呢?你说你都不认识我了,我整天累死累活图啥?我的眼泪吧嗒吧嗒掉落,心里说不清是憋屈还是委屈。

父亲瞥了我一眼,忽然转头指着窗外的天空说,你奶奶,看,她在笑呢。他的脸上露出怪诞的笑意。我一激灵,浑身立时起满了鸡皮疙瘩。奶奶已去世近二十年了。

憋足了劲儿再次给父亲擦洗换好衣服,喂他吃完饭,安抚他安然地睡着,已是灯火通明的晚上了。我没了骨头般瘫在沙发上。

爱人回来了,问我怎么不接电话,我拿出手机一看,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有爱人的,还有单位的。爱人说,你们厂领导给你打电话没人接,就给我打了,你们领导说你这大半年老是迟到早退,请假太多,绩效分排倒数第一,今年厂里开始改制,要竞争上岗,实行绩效分末尾淘汰制,让你这几天务必去一趟。

看我苦着脸不说话,爱人安慰我说:“正好,你不上班了可以在家安心照顾咱爸。”他把我的手攥在他的手心里。

“我要是真下岗了,就靠你一个人的工资,怎么生活啊?儿子马上大学毕业,接下来就是结婚买房一大堆花钱的事儿,你爹娘那边每月还要给生活费,还有爸,天天的也不少花销,能顾得过来吗?”

“要不,再去找个护工?”

“还找护工啊,这半年咱都找过多少个了啊,没有一个干到超过一个月的,再说找护工的钱也不少,都抵掉我多半工资了。关键是没人伺候得了爸啊,这动不动往人家身上抹屎尿,人家谁受得了。”

“那咋办呢?”

是啊,咋办呢。我的工作是不能丢掉的。如果我现在离职,不但工资没了,社保还要自己交,何况,再挨个三两年,按我的工种就能申请单位内退了。爱人是公务员,他极喜欢他的工作,他是极认真、极敬业的人。

越想越头疼。

墙上的钟表散步般滴答,不叨扰任何事物,却让我从未有过的心烦意乱。我望着天花板上那平静的空白,努力让自己心绪宁静。

我又想起了她。目前也许只有她,能把我从泥沼里拉出来。

门推开一道缝隙,她探出半张脸,看到是我,很不自然地笑笑:“兰子,你来了,进屋坐吧。”

她是我的继母。父亲离婚后一直单身,直到她的出现。父亲和她是在老年俱乐部认识的,她说看见父亲心里感觉很暖,主动跟父亲表白,父亲一开始不同意,后来在我和亲友们的劝说下,两人相处大半年后,她成了我爸的第二任妻子。我忘了自己是否叫过她“妈”,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把她称呼为“她。”

她与我亲妈(有点别扭,我称呼亲妈一直是叫她的名字“陈凤兰”)相比安静很多,她对人说话总是轻声细语,脸上总带着笑。她跟父亲结婚后,我说我和爱人搬回我们自己的房子去,她一个劲儿阻拦,說一家人在一起,家里才有人气,烟火气,家才是个家的样子,一家人住在一起是最好的。她丈夫去世多年,她之前一直与女儿晓丽生活在一起。有了她的陪伴,父亲的笑容渐渐多起来,可没想到一年后,父亲得了老年痴呆症。她个子小巧,伺候父亲显得有些吃力,我和爱人说去请个护工,她不同意,她坚持一个人照顾父亲,常被父亲折磨得十分疲累,有时候我下班回来,看她坐在那里洗着衣服耷拉着脑袋就睡着了,但她也不高声说话,只是有时对父亲说句,你个老东西,快点好吧,不然,我明天就去街上丢了你,把你丢了我也好放松放松。嘴上这样说着,手却紧紧捉住父亲的手。

“我还是第一次来晓丽妹妹家呢。”我走进去四下打量着,房子看上去不算大,客厅里一组布艺沙发,再加上一个茶几就满满当当的了。

她让我沙发上坐,拿了杯子去厨房刷洗回来,问我喝红茶还是喝绿茶。我说随便您吧。她客气地笑笑,说,那喝红茶吧。

我的眼睛随着杯子里的茶叶沉浮,不知如何开口。

“你爸他,还好吗?”她看向我的眼神有些闪烁。

我也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我和她在同一个家里共同生活了两年,才几个月没见,没想到竟是如此生疏了,像有一条冰冷的蛇横亘在我们之间。

“我爸的痴呆症越来越严重了,他现在谁也不认得什么也不记得了,自己完全不能吃喝拉撒睡了,裤子整天湿乎乎的……”我看着她的脸。

“现在谁照顾他?”

我就等她问这句话呢。我有些急切地说:“您被晓丽接走后,我给爸找过好几个护工,都被我爸折磨走了,这半年多,都是我一边上班一边照顾他。”

“你上班怎么照顾他?”

“我老是迟到早退、请假的,厂里要让我下岗了。”

“下岗?”

“嗯,下岗。现在不同于以往了。”我叹了一口气。我听到她也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今天来?”她仿佛猜到了我的意图。

“妈,您回家吧。”我叫的有些生涩。“我想请您帮帮我,我实在没有办法可想了。”我不确定她这次会不会回家。她离开后我几次叫她回家,她都没同意,我不知道我和父亲是怎么伤到她了。

她没回应,看着茶几上的茶杯出神。杯子里刚还在沉沉浮浮的茶叶,此时都沉默地挤在杯底。

“妈,我们回来了。”晓丽和她的小女儿看上去很快乐。晓丽看到我的一瞬间收住了笑容。

“妈,咱们中午吃什么啊?”晓丽从我面前坦然地走过去,仿佛我是一缕空气。

“今天我没跟他们出去买菜,就简单吃点吧,我去煮点速冻饺子,兰子,正好有你喜欢吃的素三鲜的。”她轻轻拍拍我的肩膀,起身去厨房。

我站起身,说:“妈,我跟您说的事儿,希望您能考虑一下。我先回去了。”

“哎吆,我看看这是谁啊,怎么叫起妈来了,这是管谁叫妈呢,谁是你妈啊。”晓丽指着正从冰箱里拿出饺子的她,“你看好了,她是我妈,我妈!”

晓丽给了我一个狠狠的白眼,对着厨房喊:“妈,她来咱家干什么?”

她望了我们一眼,低头掀开锅盖,一团热气瞬时弥漫在她脸上。

“我想,请妈回家。”

“回家?她只有一个家,就是这儿。这两年,我妈在你们家像个保姆一样每天伺候你们父女,怪享受吧,我妈离开受不了吧,你们可以去雇个保姆啊。还有脸来叫她回去,我妈在你家待了两年,你们谁关心过我妈过得开不开心?”

我不想跟晓丽辩驳,我也无从辩驳。我转身就走。

“你等等,”晓丽跑到里屋拿出来一张纸递到我面前说:“回去让你爸签字。”

我正伸手去接,晓丽又把手缩了回去:“不行,还是我自己去。”

一进门,晓丽直奔父亲而去,把手中的纸和笔塞进他手里:“麻烦您老在这儿签个字。”父亲漠然地看了一眼晓丽,又沉浸回自己的世界里。

“您老行行好,放过我妈吧。”停了停,晓丽又说:“我妈那么实心实意对您,您怎么可以虚头巴脑的对她,我妈善良,有些话她说不出来,自己闷在心里都作成病了,她老说心口疼闷得慌,以前她可没这毛病。”

“我爸对妈一直挺好的。”我说。

“好什么好?吃着碗里瞧着锅里,这叫好吗?”

“这不可能,我爸是个很自律的人,他这大半生做啥事都清清白白的。”我绝不相信父亲是个朝三暮四的人。

“清不清白问问你爸不就知道了。”晓丽走到父亲跟前:“老于头,你行啊,人老心不老啊。说说,你心里的那个女人是谁?”

父亲看看晓丽,神情迷惘。

我说这不可能,我爸绝不会想三想四。

“你爸的衣服口袋里总装着一个年轻姑娘的照片。我妈给他拿出来他还打我妈。这事你知道吗?你不信的话可以找找看,看我有没有冤枉他。”我立时对父亲实施“搜身”,可掏遍了父亲身上的所有口袋,连个纸片的影子都没有。

肯定是他心虚藏别处去了。我妈是不会随便诬陷人的。晓丽指指父亲手中的纸,说您快签字吧,来,我帮您签。本来我妈有个幸福的晚年我挺高兴的,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结果。

晓丽指着那张纸给我和父亲看:离婚协议书。我的视线有些模糊,只隐约看见在纸的下端,父亲的名字歪歪扭扭,像几滴浅浅湿渍的泪痕。

刚进门就闻到一股焦糊味儿。我顾不上关门急奔向厨房关掉燃气阀。锅里黑乎乎的一团,看不出也闻不出是什么。

呆子从门后探出半个身子,满脸油烟望着我呵呵地笑。

“你干什么了?”

呆子呵呵笑着,答非所问地说,饿、饿。

我对爱人说,还是让呆子走吧,本来是咱爸一个人需要照顾,这呆子来了,负担没减轻,反倒添乱不少。

“可呆子看着爸不让他乱走,至少你能按点上班啊。”

只好让呆子继续留下来。呆子是爱人的堂哥,单身,四十多岁,长得粗老笨壮的,有智障,但跟他说让他看住某一个人不让其出门,他会死守在门口。他能看住父亲。父親不出去乱跑,我就能安心地上班。厂领导了解到我父亲的情况后,对我网开一面,允许我暂时继续上班,但现在考勤要刷脸,我不可能再迟到早退开溜了。

对门邻居打来电话,说我家失火了,消防车都来了。我赶紧往家跑。

楼道口停着消防车,四下站着好些看热闹的人。

“幸好火救得及时。有人看到你家厨房窗户里冒出浓烟,就打了火警电话。”邻居说。

父亲站在窗边看天,呆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副无心无肺、事不关己的样子。厨房里有几个消防员在查看是否还有起火隐患。

一地狼藉。我的心也一地狼藉。

我对爱人说,呆子无论如何也得送走了。这样下去,指不定以后会出什么事儿呢。爱人点点头。

我只好再请假。领导说,于兰,如果年中考核,你的绩效分依然是倒数的话,就必须要例行公事了。我点点头。

我再次陷入了困顿之中。

“你怎么不去把你妈叫回来啊?”邻居看我长吁短叹,帮我想主意。

“我妈?她要和我爸离婚呢。”听我说完缘由,邻居也陪着我长吁短叹起来。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怎么把她给忘了,前段时间我还碰到她呢,她说她现在在家闲着没事呢。这些年,你一直没跟她联系过吗?”

“谁?”

“你亲妈啊。”

“陈凤兰?”

“嗯。”

“一直没联系过。我爸曾给她打过电话,没打通。我也打过,她的号停机了。当初我爸那么绝情狠心地和她离婚,她心里肯定恨死我们了。”其实,我和陈凤兰也像是仇人,或者是两只好斗的蟋蟀,一见面就掐架。

“她说还住在老街那儿,哪天你去找找她,她如果来帮你的话,可比别人省心放心多了,至少她对你爸有一些了解。你妈说,这么多年她一直独自生活。她还问起你们呢,这说明她心里还是有你们的。如今她年纪也不小了,又是一个人住,不是我说你,不管她帮不帮你,你都应该主动去看看她,她可是你亲妈啊。”

我看一眼父亲,他又在痴痴地望着天空。我也把目光望向远处。夕阳已被遥远的地平线划去了一多半,但它那灿烂鲜艳的红色光芒似乎比朝霞更浓艳。

我对父亲说,你还记得陈凤兰吗?父亲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门虚掩着,我敲了几下,听见陈凤兰说:“你进来吧,我在厨房忙着呢。”陈凤兰的声音一点也没变,依然那么高亢、洪亮。

我站在门四下逡巡,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只是看上去比原来黯淡了一些。一些记忆势不可挡地涌到眼前来。

我的童年是在这儿度过的。

那时我七八岁。那时奶奶还在。那时只要陈凤兰和奶奶在家就总是吵。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吵,有时连炒韭菜放不放鸡蛋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两人都能吵得热火朝天。

有一次父亲和奶奶到乡下串亲戚,陈凤兰收拾好行李箱拉着我的手说要带我离家出走,我说啥也不走。陈凤兰指着我的鼻子骂:“打你出生起,你奶奶就嫌弃你是个丫头片子,她不喜欢你,你还死乞白赖的不走,你个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你们不愧是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陈凤兰语无伦次,骂骂咧咧出了门。两个小时后,她又拉着行李箱回来了,一边没好气地把行李箱的衣服拿出来扔在床上一边愤愤地说,以后她要是再骂我,我就把她赶出去,这是我家,她住在我家里,凭什么还这么趾高气扬的。我要让她知道我也不是好欺负的。于是,陈凤兰和我奶奶的战争此后又升格了一级。每当陈凤兰和奶奶吵架吵得水火交难的时候,父亲什么话也不说,把我拉到安全地带,掏出烟一根接一根狠狠地抽,抽一地的烟头。陈凤兰看父亲在一边“享清闲”,恨得咬牙切齿,飞奔过来像疯子一样拽住父亲又踢又咬,连打带骂。可任凭陈凤兰怎么折腾,父亲都不肯掺和她们的婆媳大战。后来买了新房子,我们一家三口搬离了老街,留下奶奶一个人在老房子里住。誰知陈凤兰又和我杠上了,老是数落我,又一场战争开始了,直到奶奶偏瘫在床不能自理,父亲执意把奶奶接到了新房子,开始陈凤兰憋着气儿伺候奶奶,奶奶腿脚动不了,嘴巴依旧厉害,常常挑陈凤兰的不是,惹得陈凤兰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两人的吵骂声穿透钢筋水泥,搅得四邻不安,忍无可忍的父亲,毅然决然和陈凤兰离了婚,陈凤兰一个人回了老街的老房子。

“怎么是你?”陈凤兰像看到了异类。

陈凤兰的脸比我记忆里的她少了很多胶原蛋白,头发虽然乌黑乌黑的,但发根有隐隐银丝闪亮。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叫陈凤兰一声“妈”,而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塞住了,发不出一丝声音。

“有事?”陈凤兰盯着我的脸。

我说:“陈凤兰,你老了。”

陈凤兰怼我:“小兰子,你也不年轻了。”

我俩都会心地笑了。笑具有神奇的魔力,一下子让气氛亲切起来。

我还没明说出我的来意,陈凤兰就从我的话里猜到了,立时恢复了本来面目,站起身叫嚣着:“想得美!我凭什么去照顾你爸?”

“你是我亲妈,你就算帮帮我,不行吗?”

“不行!我和你爸早就离婚了,我跟你们早就没关系了。”

“陈凤兰,你到底是不是我亲妈?还不如一个外人呢,外人见人有难还伸个援手呢,你倒好,在这儿看我热闹……”我有些气急败坏。

“我不是你亲妈,我是个外人,我就是想看你热闹,行了吧。在你们心里,我不是一直都是个外人吗?这么多年,你和你那无情无义的爹关心过我一个人是死是活吗?你这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的玩意儿,没良心的东西,你给我滚!滚!滚!”陈凤兰连推带搡把我赶出门,砰一声关上。

终于,有一家私人办的养老院愿意收父亲,就是价钱高点。我和爱人反复权衡后,把父亲送了过去。

康叔也在那家福利院,这让我比较放心。康叔和父亲是青梅竹马的好兄弟。我求院长把父亲和康叔安排在了一个房间。

那天我去看父亲,康叔一看到我,拉着我走到一块空地里指着地面说:“兰子,你快看看!”眼神和语气里充满了欣喜。

我蹲下身仔细看,潮润的地面上有几个字,歪歪扭扭、松松垮垮的,像是初学写字的小孩儿写的。我仔细辨认:陈凤兰、于兰、于国民(父亲的名字)、金红(继母的名字)。

“兰子,你爸没有完全失忆,他还记得你们是他的亲人,他还会写你们的名字。”康叔喊父亲:“老于,你看谁来了。”父亲慢吞吞地走了过来。

我指着地面上的字问父亲:“这是你写的?”父亲脸上露出孩子似的羞涩。

“这个念什么?”我指着他的名字。“于——国——民——”他竟然奇迹般地顺利念出了声!

“这个呢?”我迫不及待地指着我的名字。父亲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却没发出一点声音。我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一下子又熄灭了。

康叔看看又在痴痴望着天空的父亲,说,兰子,别着急,也许你爸只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只要我们找到那把打开他心灵的钥匙,说不定他就会好起来。

我淡淡地说,但愿吧。

我给父亲和康叔收拾房间,康叔说,兰子,你别忙了,过来坐下,咱们说说话儿。我应答着,给康叔倒了一杯水递给他,又倒了一杯一勺一勺喂给父亲喝。康叔说,你爸爸不容易啊,活得太压抑了,你也知道,你奶奶是个很强势的女人,你爸打小没少挨她的打骂。你奶奶那大嗓门,一骂人,整条老街的人都能听到。还好,后来你爸遇到了救星。

“救星?”

康叔喝了一口水,继续说,嗯,救星就是你妈。那年你爸都二十七八了,还没找到对象,你奶奶四处托媒人给你爸找媳妇,也有一些中意你爸或你爸中意的女子,可人家姑娘后來一听说你奶奶那么厉害,你爸呢,用现在流行的词说是个妈宝男,就不同意了。为此你爸很郁闷,就常常独自一个人到老街尽头的小树林里吹口哨,把心里的不痛快吹给风听,树听。有一天,你爸又在那儿吹口哨,吹着吹着忽然听到有人在随着他的口哨声唱歌,你爸停住吹口哨,歌声也随即停止了。你爸四下看,发现不远处有个姑娘正笑嘻嘻望着他,那个姑娘就是你妈。你爸和你妈恋爱了。你爸欢天喜地把你妈带回家,你奶奶当着你妈的面就一万个不同意,说你妈生在富人家,娇生惯养的,肯定大小姐脾气严重,还说你妈的颧骨高,这样的女人不旺夫。你妈可不是一般女子,一听你奶奶不同意,当即对你奶奶说,你是不是希望你唯一的儿子于国民打一辈子光棍啊,我还就喜欢于国民了,我今天就嫁给于国民,说着拉着你爸就进屋上了床,你奶奶惊在那里完全没了主意。此后,你奶奶再数落你爸,你妈就像一把大伞罩着你爸。

我没想到陈凤兰当年为了“爱情”竟是如此大胆与果敢。

父亲忽然笑出了声。

“瞧你爸乐的。老于,你是不是想起陈凤兰当年的壮举了?”康叔拍拍父亲。父亲收住笑,拖沓着走到窗户边,又开始望天。这是他得痴呆症后最愿意做的事儿。

父亲不在家,忽然觉得日子空了许多。还没等我适应过来,院长打电话让我赶紧去一趟。我心怀忐忑地奔到养老院。是父亲又故技重施,把自己的屎尿抹得满房间都是,还追着康叔和护理人员往他们身上抹,甚至看见谁就抹谁身上。

“我们实在受不了了,你闻闻,这几天抹得整个院子到处都是骚臭味儿。我们总不能对他采取强制措施吧。”院长无奈地说。

领着父亲走出养老院大门,父亲望望天,竟然笑了。

我对爱人说了父亲近期的表现,爱人说,或许真像康叔说的那样,咱爸只是把自己封闭起来了,并没有完全失忆,只要我们找到那把打开他心灵的钥匙,说不定他真的能好起来。

我忽然想起康叔说的小树林。正好是周末,我和爱人决定陪父亲去小树林转转。小树林也有我的一些零散记忆。那时我上小学,若是父亲有闲,他就带我到小树林。时常是吃过晚饭后,夕阳的身影越走越远,它回眸的眸光,闪着迷人的温柔。父亲拉住我的手,走过长长的老街,走进小树林。父亲不爱说话,依靠在某一棵树上,看我来回跑得像个疯丫头,他只是笑着。有时候他也会轻轻嘟起嘴吹口哨,吹口哨时他的神情总是越来越舒展,等一曲吹完,他整个人就似浸润在阳春烟景里了。

左转右转,小树林不见了。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眼前是一个漂亮的公园,各种不知名的植物蓬勃地开着花。

我有些怅惘。多少记忆不等想起,早已随风而去,无声无息的消逝,就像父亲的心门,不知道在哪一刻,就那么悄然关闭了。

刚上班,我去上工序车间拿一份实验报告,不小心被钢丝绊倒,胳膊碰在一堆钢板上,造成右手臂尺骨骨折。

手术后醒来,我对爱人说,你回去看看咱爸吧,他一个人在家,还不知道成了什么样子呢。爱人有些犹豫。我说,医院里有医生、护士,还有同事,就算晚上,也有同病房的病友在,你不用担心我。爱人迟疑了一下,回去了。

我正想让相邻病床的病友家属给我从食堂里捎点晚饭回来,爱人提着一个保温饭桶走了进来。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爸呢?”

“你就不用管了,我都安排好了,你就安心养病吧。”我再问把父亲安排到哪儿了,爱人依旧说,你不用担心咱爸,我已经安排的妥妥的了。

一个星期了,我在医院再也待不住了,输完液跟医生请了假,我必须得回家看看父亲才放心。

房间里空荡荡的,桌几干净整洁,看得出,这几天有人在家伺候父亲,收拾打扫。我喊:“爸!爸!”没人应答。

可能出去了。爱人迟疑了一下,又说,本来我答应等你出院再告诉你的。咱妈她,回来了。

“你是说,继母?”

“嗯。她不知听谁说你受伤住院了,就守在咱家门口等着。我回来后,她让我安心照顾你,她说她会把爸照顾好。她让我答应必须先不告诉你。”

我的心像一个落水者找到了岸般,忽地安稳、踏实下来。

那天,我和爱人从医院回来,看见继母牵着父亲的手站在楼道口,张望着远天。斜阳彤晖,把天空晕染出一片殷红,也把父亲映照的满脸红晕,他指指天空,又指指继母的脸,说,胭脂,胭脂。

“老于,我误会你了,我才知道,那个照片上的年轻姑娘是你的前妻。你真棒,还记得她啊,那你知道我是谁不?”

“你是,老伴儿!”父亲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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