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高铁站路上,我估摸为时尚早,就想着去一趟新校区。门口路面荒芜,偶有黄泥裸露,路旁香樟枝叶稀疏。我将车子往路边一靠,跟随学生进入校园。时近深秋,校园里落木萧萧。年轻恋人在枯黄草坪上席地而坐。几座造型方正的大楼环绕着巨大草坪,草坪当中耸立着几近干涸的喷泉和不锈钢雕塑。我走了十来分钟,看手机地图,仍在东侧晃荡,心想这地方真够大,加快步伐往门口走。
车进停车场,接到毛豆电话。他急吼吼道:“兄弟,我已经出来了,你人呢?”我匆匆赶到出站口,看见一位男子四处张望,身材矮胖,肚子前凸。我挥着手大喊:“嘿,毛豆!”那人转过身,拖着行李箱,一路小跑过来。我的身体与他接触时,几乎被弹开。他一把拉住我,咧嘴笑道:“你还这么瘦,真他妈没天理!”
高铁站到酒店大约半小时车程。毕业十年,第一次见到同学毛豆。聊起这些年的经历,有说不完的话。但大部分时候他在说我在听。大学毕业后,我留在本地一家火电厂。每天上班跟设备、仪器打交道,回家就是老婆孩子,生活乏善可陈。相比之下,毛豆的人生就精彩很多。他在一家电力设计院没干几年,自己出去创业,干过中介,做过老师。几年下来,已经成为连锁培训机构的老板。
我问毛豆,此次过来有何公干?他说:“我能有啥公干?就是来找你喝酒的,顺道回母校看看。”我说不信。他说:“骗你干吗?兄弟我现在财务自由,身体也自由,爱上哪儿上哪儿,谁也别管我。”我说:“这么多年还没结婚吗?”他说:“结婚干吗?傻瓜才结婚,自己一个人多好。”他又说:“嗨,我不是说你,你跟我不一样,这么多女孩惦记,想不结也难。”我笑笑,没回话。回酒店安顿好,毛豆说:“今晚去学校附近找家饭馆,车子停在酒店,我们兄弟一醉方休!”
学校周边建了许多高楼,门口那些熟悉的馆子,如今已经不见了踪影。就连校门也改换了方位。我们寻来寻去,目力所及,皆是陌生风景,心中颇为失落。毛豆说:“不如先去校园里转一圈吧,反正吃饭还早。”学校并没有多大变化,主教学楼、图书馆、逸夫楼、文体馆、大操场,只是换了年轻面孔。走过宿舍楼,只见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挂在上面,里面荒草丛生,墙上爬满青苔,墙面隐约可见“危房,禁止进入”几个字。我和毛豆在楼下拍照,发到大学同学群,引来一阵点赞。
有人在群里起哄,你们到宿舍里面看看嘛,还是不是老样子?我连忙回复,已经锁起来,没办法进去。同学们不依不饶,说可以爬进去,以前又不是没爬过。其他人也纷纷附和,看看你们还有没有本事爬进去。我回复苦笑表情,不再回复。我叫毛豆离开,准备找地方吃饭。他却眼巴巴盯着围墙,没有走的意思。我说:“你不会真想爬进去吧?”他也不回答,径直走到铁门边上,垒了几块砖头在地上。他踩在砖头上,一手抓紧栏杆,一手攀附围墙,想从大门边上爬过去。好歹一条腿上去,另一条腿和大半身体却吊在下面。他回过头,吭哧吭哧喊:“你小子快来帮忙啊!”我冲上去,托着他的屁股,咬牙把他顶上去。他攀附着栏杆,滑落到地上。他隔着铁门对我说:“你进来啊。”我犹豫着,吃力地从围墙上面爬进去。
毛豆上大学后,最大梦想就是找个女朋友。他身高约一米六,据说从小习武,身体颇为健硕,体内荷尔蒙乱窜,以至于脸上时常冒出痘痘。“毛豆”“豆哥”这几个外号由此而来。高中时代,他就喜欢班上一位女生。无奈那女生一心读书,他尝试过各种办法,女生却无回应。毕业后,这段单相思无疾而终,大家各奔前程。可惜他上的理工大学,又是电气专业,班上女生少得可怜。他的审美与作家李敖相近:白、瘦、秀、高、幼。为此,他通宵达旦去网吧。那几年刚流行QQ,人家去打红警、魔兽、星际,他去聊天。只是网上交流挺愉快,见面之后,却每每以失望告终。高,却胖;白,可矮;秀,但年纪不小。反正没几个能让他动心。想来也是,真正好看的姑娘,追求的人多着呢,哪有工夫上网?
毛豆最早注意到新疆姑娘,是在学校每周三晚的英语角。他看到一位姑娘站在人群中,比划着手势说英文,动作轻盈如云雀。她的脸轮廓分明,鼻梁比一般女生高出许多,甚至称得上“陡峭”。他开始以为这姑娘是外国人。他心里嘀咕,学好英语还是很有必要,要不碰到外国妞儿也没法好好交流。后来他打听到,这姑娘是新疆人。在学校举行的迎新晚会上,新疆姑娘领衔,表演了一支新疆舞曲,迎来阵阵欢呼。毛豆兴奋的同时,也感到绝望。以他的实力,如何跟这么多人竞争?自从上次英语角看见新疆姑娘,他还没跟她单独说过话。
没过多久,新疆姑娘跟一位叫阿杰的男生好上了。阿杰到学校报到时,行李很简单,背上那把木吉他却硕大无比。他每天抱着吉他在天台上练习,指肚磨出重重厚茧。他坐在女生楼下的草地里,一遍遍弹唱羽泉的《最美》。女生们一起喊“阿依扎,阿依扎”,新疆姑娘坐在床上,面色羞赧,时而抿嘴微笑。自此以后,大家默认阿杰跟新疆姑娘的关系。毛豆虽然心中嫉妒,却无话可说。室友晓伟却不服气:“阿杰这小子花心的,短短几个月,换了几茬儿女朋友,新疆姑娘迟早会被他甩掉的,等着瞧吧。”毛豆说:“新疆姑娘太单纯了,如果她愿意跟我相处,一定会发现我比阿杰靠谱多了。”晓伟说:“所以你要创造机会跟她接触。”
可惜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苦闷之中,毛豆脸上痘痘冒出不少。一天傍晚,他走到学校后街的按摩店,看见里面灯光暧昧,穿着清凉的女孩冲他招手。他对自己说,不能进去,千万不能进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往里走。到了里间,他又对自己说,只能按摩,绝不能干别的。提供服务的女孩正好是他老乡,十七八岁模样。难得有女性如此贴心与他交流,毛豆仿佛找到红颜知己,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于是,他有了第一次经历。据他事后回忆,应该是女生主动提出来的。
毛豆回到宿舍,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后怕,趴在床上伤心地哭了起来。他后悔自己童贞如此轻易失去,后怕自己染上不干净的病。最要命的是,他觉得对不起新疆姑娘。晓伟见他莫名其妙哭泣,问什么情况。他却不肯说。再三追问,他才吞吞吐吐说出来。晓伟狂笑不止。过了两分钟,渐渐消停。他强忍住笑对毛豆说:“可是这跟新疆姑娘有一毛钱关系吗?人家搞不好正躺在吉他手阿杰怀里呢。”毛豆听闻此言,心中嫉恨不觉增长几分。他想,凭什么自己要去按摩店找小老乡,而阿杰就能轻松抱着自己的女神,这世界也太不公平。过了几天,晓伟陪着毛豆去医院做了检查,还好几个指标都是阴性。毛豆为此特意请晓伟去校门口的好兄弟餐馆喝了一顿酒,庆祝身体无恙。毛豆千叮嘱万交代,让他务必保守秘密。
学校为什么不把“老一栋”拆掉?难道留在这里给我们这帮人怀旧吗?我在里面晃荡时还想着这个问题。我们那届学生毕业之后,新来的本科生搬到新校区,留下来的研究生数量有限,不需要这么多宿舍。“老一栋”是历史最久远、设施最陈旧的楼。当年住在里面,就有诸多不便。时隔这么多年,的确也没办法再住人。墙上层层叠叠贴着考研广告、失物招领、招新通告,仍能看出当年模样。
毛豆爬到八楼,看到之前那间宿舍已经贴上封条,一把撕下来。门打开,一股久违味道扑面而来。毕业时抛弃的那些书本、脸盆、毛巾、运动鞋、破吉他,还留在里面。我们好像穿着潜水服和脚蹼,游到海底沉船边上。那些经年累月的遗迹,就这样呈现在面前,连海水压迫胸膛都如此接近。毛豆找到那只望远镜。擦干净后,依然还能用。他把这东西小心翼翼揣在兜里,好像捡到一个宝贝。
高倍望远镜曾带给我们多少欢乐。宿舍边上有个小树林,树荫浓密。旁人走过,根本看不清里面。从八楼俯瞰,却一览无余。有一回,毛豆拿着望远镜四处张望,突然兴奋不已,嘴里不停说“我×,我×”。我一把夺过望远镜。原来小树林里有一对情侣正做着苟且之事。毛豆朝着下面大吼一声。那对情侣察觉上面有人,慌忙整理衣服,逃离此地。下面的人离开后,毛豆有些失落。那段时间,他很难控制身体里乱窜的荷尔蒙。他经常追着同楼层一位身体孱弱的男生,抓到以后,按在床上一顿乱揍。后来我看到王小波《革命时期的爱情》,王二有事没事就把毡巴揍一顿,第一拳打在他右眼眶上,“出于好意又往左眼打了一拳”,我才明白毛豆对那位男生也是出于同样的感情——带着某种爱意的暧昧的施虐。
好兄弟餐馆还在,只是不在原地。我和毛豆从宿舍楼出来,找来找去,无意间撞见这家馆子。我对毛豆说:“让你不要去的,里面阴森森的,吓死了。”毛豆说:“也算不虚此行。”餐馆服务员换了,口味倒还没变,与十年前一样,重油重辣,每盘菜里都有大把青红辣椒。我们点了两瓶200毫升装的二锅头,对饮起来。高粱酒上头快,三两下去,脑子已经有些晕晕乎乎。那些大学时代的不堪往事,在酒精和时间酝酿下,有了一种朦胧之美。我有时候期盼老同学过来,能为单调生活增添一些乐趣。今天正好苏慧值夜班,孩子住在外公外婆家,我跟毛豆无论喝到多晚,都没有人来烦我。这样想着,又开了两瓶。我对毛豆此行仍然怀有好奇。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大可能就跑到这里跟我喝酒,一定还有别的事情。
毛豆脸色已然绯红。年轻时留下的痘痕,历经岁月洗礼,为这张娃娃脸增添几分沧桑。酒一多,话也多起来。他说这些年他谈了不少恋爱,每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他就有些退缩,总是想方设法脱身出来。为此还伤害了好几个女孩,也赔进去不少钱。究其根本,他觉得自己还是忘不了当年的初恋。我问他是不是新疆姑娘。他咧着嘴嘿嘿笑道:“兄弟,还是你懂我。来,走一个。”当年那位叫阿依扎的新疆姑娘在一众女生中确实出挑,单说那深邃眼神、高耸鼻梁就能吸引许多男生的目光,何况她还能歌善舞。没想到时隔多年,毛豆还是没有忘记她。
我举起杯跟他碰了一下,一口吸溜进去。酒精顺着喉咙滑到胃里,一股辛辣味道在身体里荡漾开来。餐馆里人不算太多,女服务员坐在不远处刷手机,神色专注。厨房油烟味混杂着廉价香烟味,一起涌入口鼻。在我的印象中,毛豆不是放纵自己的人。也许时间会改变人的性格。像我自己,大学时经历那么多,进入社会反而简单。到厂里第二年,班长介绍运行班苏慧跟我认识。短发,圆脸,牙齿细密瓷白,左脸颊上有个小酒窝,一米五几,一副可可爱爱的模样。父母对她印象也不错,相处半年,就商量结婚的事儿了。结婚不久,就有了孩子。厂里有许多像我和苏慧这样的夫妻,轮流值班,平时见面机会少,造人、生娃都得请假。
女服务员第二次提醒,厨师就要下班,要加菜抓紧。毛豆转过头说:“不加了,喝完这瓶就结束,你要不陪我们喝一杯?”我挥挥手让她回去。我说:“这世界上好女孩多的是,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毛豆呼出一股烟雾:“其实女人挺没劲,一点意思没有,没钱的时候吧,她对你爱理不理,你付出再多都是白费力气;等你有了钱,随便做点什么,就能轻易攻城拔寨,想干嘛就能干嘛。现在想来,还是年轻时的感情最纯粹。”我说:“其实也不尽然。”我本来想对他说,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这么世俗,也有为了感情、为了男人魅力而爱上穷光蛋,甚至爱得死去活来的。但看到他说话语气颇为坚决,没好意思说出口。
走出饭店,外面天空已经暗下来,路上有学生经过。那些年轻的脸上,有一种未经世事的鲁莽,一种无所畏惧的勇气。我想,如果回到十年前,我们会不会做出更好的选择?也难说,命运常常与人的想法相悖。毛豆钻到路旁绿化带,手忙脚乱掏出家伙。出来后,他拉上裤子拉链说,找个地方坐坐吧,醒醒酒。
毛豆从网吧回来,经常碰到阿杰与新疆姑娘。阿杰搂着新疆姑娘的腰,耳鬓厮磨。两人目光瞥到他时,嘴角还露出亲切的笑容。毛豆这时感到难堪,好像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他扭过头去,漫无目的地张望,迅速从他们身边走过,装作什么也没看见。在阿杰跟新疆姑娘好上之前,他跟阿杰处得还不错。他买了一把四百块的木吉他,跟着阿杰练了两个月。他那时候认为,学会一门乐器对于追求女生或有裨益。但还没等他练熟几首和弦,新疆姑娘已经名花有主,就是他天天见面的吉他老师。恨屋及乌,他对那把木吉他也产生了反感,甚至想一砸了之。
毛豆喜欢收听文艺频道每晚十点半播出的“人之初”节目。电话里,经常有人咨询隐私问题。他从电台里学到许多知识。在宿舍夜谈中,他经常能解答舍友们的疑惑,甚至女性生理卫生方面的问题,因此获得“毛教授”的头衔。一天深夜,他刚听完节目,起身准备到隔壁厕所方便下就睡觉。推开门,睡眼蒙眬,隐约看见楼道里一个身穿白衣、披头散发的女子。张震鬼故事里惊悚的音乐,此刻在脑子里轰然炸响。他感觉两腿发软,汗毛倒竖,没来得及叫出声,“砰”的一声关上门,躲进被窝里,许久也不敢出来。
到了第二天,这件事就沸沸扬扬传播开来。晓伟说得没错,阿杰果然有了新女友,跟新疆姑娘提出分手。没想到新疆姑娘性格刚烈,半夜守候在宿舍门口,想给这负心男人一点教训。但她终究心软,又或者被毛豆无意间撞见,报复计划未能顺利实施。毛豆心中喜忧参半。一方面为新疆姑娘感到心痛,这么好的女孩被人玩弄股掌之间,想要就要,想甩就甩,天理何在?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的大好机会来了,特别是在她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如果自己能挺身而出,趁虚而入,或能获得女神的欢心。一个计划,在他脑子里悄然诞生。
宿舍楼建在一个较为低矮的地面之上。从大门平台进来就是二楼。底楼空无一人,常年堆着废弃的木床、桌椅,偶尔有情侣到这里约会。平安夜那晚,阿杰走在底楼花园里被人袭击,一块砖头闷地敲在头上,血流不止。新女友夺路而逃。黑暗中,他没看清袭击者的面容。同学们议论纷纷,却无从知晓谁做了此事。保安到宿舍挨个询问,也没问出所以然。晓伟特意问毛豆,是不是他干的。毛豆的回答模棱两可。他笑嘻嘻说,那小子该受的,谁干都一样,重要吗?不重要。
阿杰的头上包着厚厚的白纱布,眼窝深陷,须髯浓密,跟新疆姑娘倒是愈加般配。阿杰遇到毛豆时,恶狠狠盯着他。毛豆昂首挺胸从他面前走过,有时还故意吹几声口哨。阿杰好几次差点冲上来。但毛豆与新疆姑娘,并没有因此走近。毛豆痛定思痛,认为自己缺乏男性魅力。他听到电台里的增高鞋垫广告,许多听众打来电话说,自从用了这种鞋垫,半年长高五六厘米如何如何。他信以为真,用自己辛辛苦苦做家教挣来的钱,去买一双要价三四百的鞋垫。每天早上还去操场跑步,晚上赤裸上身在地上滚健腹轮。几个月下来,上半身练成倒三角,肌肉紧实有力,身高却未增长半分。他带着鞋垫,怒气冲冲跑到销售点要说法。女销售巧言以对,将他的怒火化解于无形,最后让他带回一双新款鞋垫,嘱咐他二十四小时垫在脚底,睡觉也不例外。
夜晚躺在床上,是他最为寂寞的时候。他的数次梦里,浮现的正是新疆姑娘的模样。他平时表现出的痴迷、痴情,甚至让新疆姑娘几位室友都唏嘘不已。她们半开玩笑对他说,豆儿,要是你来追我们,我们早就答应了,只是阿依扎对待感情认真,初恋就受到这么深的伤害,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估计大学期间都不会再谈喽。毛豆听闻此言,心中不免凉了几分。只是爱情这东西,不是他所能控制。新疆姑娘成了他的执念。他所做的一切,似乎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他自己。
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一家足浴店。门脸不大,进去却别有洞天。一位眼袋浮肿的老头招呼我们换拖鞋。刚坐下,姑娘们就端来热水。毛豆对这种场合熟门熟路,点了168元的套餐,按摩、足浴加修脚。躺在床上,脚泡在45度的热水里,浑身舒坦。酒劲散去,我们都有些疲惫。毛豆点了一支烟,躺在床上半晌没说话。
香烟燃到半截,他才开口说话:“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觉得自己挺奇怪,每次追女生很起劲,一旦追到手,就失去动力,至于谈婚论嫁,更是没多少兴趣。最近谈的那个女孩,其实人挺不错,我父母也满意,但是我就不想结婚。现在麻烦的是如何脱身。我今天特意来找你,很真诚地向你请教,想当年你在理工大也是风云人物,一把吉他打天下,风骚无人能及,话说老兄,你当年是怎么处理的?”
他的言语貌似谦卑,但细细品味,颇有点来者不善的意味。我想想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光辉往事,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他却追着不放:“新疆姑娘还记得吗?那么痴情的女孩都被你甩了,人家可是要跟你拼命的,这不是一般功夫,你传授点经验给兄弟我呗。”
新疆姑娘,新疆姑娘!这么多年还是无法摆脱她,简直成了我的心病。当年在学校,这个事情就闹得无人不知,后来我为此受到不明人士袭击,头部缝了五六针。这小子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有点生气地说:“毛豆,你到底什么意思?”
“开个玩笑嘛,不要生气。我真的有正事跟你说。”
“什么事你说。”
“你后来去看过新疆姑娘吗?”
我摇摇头。几年前我去乌鲁木齐出差,顺道去了一趟石河子。石河子风光出乎我的意料。在我的印象中,那是“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的不毛之地。没想到这座城市绿意盎然、河流纵横,人们在街上跳舞、下棋、昂首高歌,傍晚时分烤羊肉串的味道弥漫在城市上空,凌晨一两点街上还有许多人走来走去。我本想跟阿依扎约了见一面,但想到当年那些事,不知道见面会不会尴尬,想想还是作罢。离开石河子时我又有点后悔,见一面又何妨,有些话还是要当面跟她说。
我在想着这些事的时候,他没有停止说话:“兄弟,你说我是不是疯了,我突然很想见她一面。我一度以为自己很牛×,什么女人都能追到手,但是我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是那种能让你魂牵梦绕的感觉。说出来丢人,快十年了,我还是没法忘记她,没法忘记她的声音、她的气味,更没法忘记她给我的那个初吻。我买了今晚去石河子的机票,我是提前过来候机的。”
我见他眼神真挚,不像开玩笑,有一刻也为他的痴情而动容,我说:“你这样去有些冒昧呢,她已经成家,你就算见到她,也不能改变什么。”
“可是没办法,我必须去一趟。你说我这种男人是不是有点犯贱?人家这样对我,我还是不离不弃,跟忠犬八公似的。”他笑着,眼里却泛着一点泪光。
“要不我跟你去一趟吧。”这句话脱口而出时,我自己都有点吃惊。后面三天正好我休息,找个借口跟苏慧说一声,出去一趟应该问题不大。那次新疆之行,阿依扎后来得知我去石河子没跟她联系,还有些生气。也许她把很多事情都看淡了,但对年轻时结下的情谊仍然难以忘怀,这也是我一直不能释怀的原因。
毛豆听到这句话也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是愿意去,那最好不过,我们一起去跟她见一面,她肯定很开心。”
去往石河子的机票还剩下最后一张,价格倒不贵。我迅速点进去,付款,锁定航班。这时我们才察觉距离起飞还不到三个小时。我和毛豆赶紧从足浴店起身,匆匆回到酒店和家里收拾东西。我叫了一辆车,先去酒店接毛豆,然后往机场方向赶。出租车在空荡的城市街道里穿行,司机端坐在黑暗中沉默不语。我们并排坐在后面。等红灯的时候,看到毛豆脸上一副急切的模样,我差点笑出声来。
与阿杰分手之后,阿依扎没再跟别的男生在一起。毛豆以为,这多多少少有他的功劳。毛豆和阿依扎发展出某种奇特的关系。阿依扎有什么事都会找到毛豆,毛豆乐于效劳,但没有更多实质性的接触。在外人看来,他们更像是兄妹,还是那种组合家庭的兄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毛豆像照顾妹妹一样,为阿依扎打水、订饭、收发包裹、去图书馆占位置。他毫无怨言,甚至有些享受地做着这些琐碎之事。阿杰有时碰到他,还会有意无意说几句风凉话。毛豆也不放在心上。
临近毕业,各种名义的散伙饭如期而至。毛豆心中充斥着离别的忧伤。阿依扎已经跟石河子一家国企签约。他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那边是有工作机会的。父母的态度很明确:坚决反对,说是他去了石河子,这个儿子就算白生了,威胁他断绝关系如何如何。他思前想后,这样过去的确鲁莽,阿依扎不一定会跟他怎么样,他难道还真要照顾人家一辈子?还不如出去闯荡几年,到时候再看也不迟。但又有点不甘心,也许自己再往前一步,就能修成正果。他想最后努力一把。
他约了阿依扎宿舍女生,在学校边上的一家饭店。他一杯接一杯,喝得几乎不省人事。后来的事情还是晓伟告诉他的。酒精上头后,他在酒桌上向阿依扎表白,哭得泪流满面。阿依扎说感谢他这几年的照顾。女生们起哄道:“阿依扎,你不能光嘴上感谢,得有实际行动啊。”众目睽睽之下,阿依扎第一次吻了他的脸。他懊悔那天喝醉了,把那个场面忘得干干净净,不应该啊。他试着回忆,但想来想去,脑子却一团糨糊。不过他这么多年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
毛豆很想重温一次,他跟阿依扎约了几次饭。阿依扎大约有了防备之心,每次客客气气,却不愿端起酒杯,说她一喝酒脸就红。毛豆也没有机会让阿依扎再做同样的事情。他只能让晓伟一次次重复讲述那个场景,加上他自己的想象,那个吻渐渐变幻成美丽梦境。他对阿依扎最后的印象,停留在火车站站台。他把阿依扎送上开往乌鲁木齐的绿皮火车。他抱着姑娘痛哭不已,直到列车员把他硬生生拽下车。火车开动之后,他追着跑了一段。阿依扎隔着玻璃窗向他挥手,一大颗眼泪沿着鼻梁外侧滑落。火车驶远,消失。毛豆想,这也许就是最后一面。
毛豆回到学校,心情低落。等宿舍楼许多人陆续搬走,四周一片狼藉时,他躺在床上,回想起这几年的经历,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荒唐。就像晓伟说的,好姑娘不止她一个,为何如此执迷不悟?付出那么多,到最后也没什么结果,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暗自下决心,今后到了社会上,一定要拼命赚钱,让女孩围着他转,他受够了这种低声下气的姿态。他把吉他、望远镜、收音机、增高鞋垫统统扔到地上,狠狠踏上几脚。然后,拿着自己的行李,头也不回走出宿舍。
刚走到二楼平台,迎面碰上阿杰,躲也躲不掉。他心想,虽然有过节,但毕竟同学一场,又有新疆姑娘这码事,也是难得缘分,此次一别,不知什么时候见面。他迎上去跟阿杰假惺惺抱了一下:“兄弟,后会有期啦。”阿杰说:“我工作在本地,回来记得联系。”他说:“一定一定。”阿杰又问:“阿依扎送走了吗?”他说:“走了,今后可能再也见不上。”阿杰说:“不会的,以后我们一起去看她,说好了不许反悔。”他鼻子发酸,情不自禁抱着昔日情敌哭起来。
抵达石河子上空,将近上午九点。天色熹微,朝阳尚未浮出地面。机身落地时,我忽然有些懊悔。毛豆来是为了圆年轻时的梦,我来干什么呢?长途跋涉给他们做电灯泡吗?还是向昔日女友当面忏悔?也许我昨天晚上喝多了,才做出这个愚蠢的决定。不过事已至此,也不好意思掉头离开。下了飞机,我和毛豆带着随身行李走出机场。我还想住哪里。毛豆说他之前订了酒店,再开一间就是。又说现在天刚亮,估计阿依扎都没起床,先到酒店安顿下来,吃完早饭再说。
咬开热乎乎的羊肉包子时,我哈着气问毛豆:“对了,你来之前跟她联系过吗?”毛豆说:“我跟她说过要来一趟,不过没说具体时间。我想给她一个惊喜。”我差点被包子馅噎住:“你不跟她说好时间,万一她不在咋办,我们不是白跑一趟吗?”毛豆语气笃定地说:“她不会去外地的,以我对她的了解。如果她真不在,我们等她几天就是。”我本想说我只有三天假期,想想又没说出口。
整座城市没有什么摩天大楼,我们待在十几层的酒店视野已然很开阔。从房间窗户望出去,宝蓝色河流仿佛一条丝巾铺陈开来,河对面的宽阔校园似乎就是石河子大学。毛豆给阿依扎发了信息和位置。他若无其事地看窗外风景,却又不时划开手机。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是十来分钟,我也不太确定,他终于忍不住拨打阿依扎的电话。那边却传来电话关机的声音。他又试了几次,电话还是打不通。他一下子就有点慌,自言自语道:“不应该啊,怎么会关机呢,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说:“兄弟,你也别放心上,就当到石河子来玩吧,这里的军垦博物馆很有名,喏,对面的石河子大学也值得看看,当年我被这所大学录取,只不过后来没来,父母一心让我去复读。”毛豆说:“你就别打岔了,我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不见她呢?放心吧,总有办法的。”他在手机里翻阅着什么,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呀”一声叫出来:“幸好我还有她家的地址。”我说:“直接去她家不合适吧,碰到她老公也有点尴尬。”毛豆说:“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
市区不大,打车不过一刻钟就到了毛豆手机里的地址。走到5栋3单元楼下时,看到楼上晾晒的花式衣裳和肥厚被褥,我还想打退堂鼓。毛豆看到一个人走出来,连忙加快脚步冲过去拽住门,叫我快些。我也只好硬着头皮钻了进去。电梯在五楼停住。毛豆敲响501的门。过了一会儿,门“嘎吱”一声打开。站在门口的是一位面容和善的奶奶。乍一看,眉眼之间竟然跟记忆中的阿依扎有几分相似。她问我们找谁。毛豆好不容易说清楚来意。奶奶请我们进来坐下,又给我们端来奶茶和果盘。她笑眯眯地说:“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并没有听说过阿什么扎,你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毛豆打开备忘录再次核对地址,确认自己没有搞错。奶奶看到我和毛豆神色沮丧,安慰道:“你们这么远来找她,不管见得着见不着,她心里都会有所感应。你们来过了,有些事情也就可以放下了。”
“我们买最近的航班回去吧,别找了,找不到的。”我对毛豆说。走在九月的石河子街头,迎面吹来的风已经夹杂一丝寒意。毛豆试着打了一次电话,还是打不通。他面色怏怏说道:“今晚我们吃一顿正宗的石河子烧烤,如果晚上还是没消息,明天一早就坐飞机回去。”到了八九点钟,太阳还没有沉下去的意思。我和毛豆在河边走了几个来回,又回酒店洗澡、换衣服,熬到十一点多,天空才一点点暗下来,街边的小吃摊开始出来营业。我们找了一家客多的店坐下。这边的羊肉的确跟我们吃过的不一样,新鲜、不腥、不臊。酒喝到半程,毛豆突然说:“这么多年我没跟你说声对不起。”“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倒是我耽误了你和阿依扎。”毛豆摸摸自己的头,有点难为情地说:“‘老一栋’底楼花园里那一板砖,是我干的。”我笑着说:“一切都过去了,兄弟之间感情最珍贵。来,走一个!”
那个晚上我跟毛豆应该喝了不少。半夜我就醒了,咕嘟咕嘟灌进去小半瓶雪山矿泉水,又摸到卫生间小便。再次回到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看看床头夜光灯,还不到五点。拉开窗帘,窗外漆黑一片,楼栋几乎没有灯光,街边那些路灯也没有点亮,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荒郊野外,身边空无一人。当年跟阿依扎分手也许是对的,我应该很难适应这里的生活。这是如此遥远、如此陌生,甚至让人感觉不真实的地方。此刻,我甚至开始想念苏慧,想念那种平凡的生活。
舱门关闭之后,毛豆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来看了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把手机递给我,居然是阿依扎的信息!她说:“毛豆,今晚我就回石河子,你和阿杰等我好吗?”我盯着毛豆,身体不由绷紧,准备随时伸出手拉住他。我不确定他会不会做出疯狂举动,比如起身冲到飞机头部,胁迫飞行员打开舱门。他坐在位置上什么都没做,直到飞机开始滑行,轮子驶过地面,脚底发出轰隆隆的声响。飞机驶离地面,气体挤压耳膜。我闭上眼睛,使劲吞咽口水,脑袋仍嗡嗡作响。恍惚间,耳边传来毛豆的声音:“你说得对,一切都过去了。”
责任编辑:崔健
邝立新,青年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集《告别文星镇》、散文集《勿忘心安》,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雨花》《长江文艺》《福建文学》《山西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西湖》《青春》等。作品曾获第十、十一届金陵文学奖。短篇小说入选中国作家网“优选中短篇”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