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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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夜与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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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吃了晚饭,儿子一推饭碗,进了自己的房间。

别玩手机啊,回头把眼睛都看坏了,在儿子关门的一刹那,她的话一半儿被带进门里,一半儿被关在了门外。她只听见儿子在门里应了一声,知道了,便没了动静。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晚饭简单,一荤一素,荤菜是肉炒青笋,素菜是炒芹菜。都是儿子爱吃的菜,一家五口人有三口人不在家。男人和两个闺女在外打工,家里就剩下她和儿子。儿子是她的掌中宝,虽然上了初三成了半大小伙子,个头超过了她一头,但在她眼里仍是孩子,仍要事无巨细,天冷了,叮嘱加衣;天热了,叮嘱不能剧烈运动,免得中暑。虽然学校离家800米不到,赶上刮风下雨,她都要亲自去接,刚开始的时候,儿子还欢天喜地地奔向她,后来被同学笑话,说他是妈宝男,儿子便不再让她接,可她就是管不住自己,逢阴天下雨,她还是举着伞去校门口等,直到有一次儿子生气地把她甩在身后,独自冒雨跑回家,她才感到儿子确实大了,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护在翅膀底下了。

收拾完了碗筷,她站在儿子房间门口,听了听,里边没有动静。她犹豫着要不要推门进去看看,这时候她放在沙发上的手机响了,她折回身子拿起手机,见是陌生的号码,她心里一紧,急忙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扔在沙发上。这些日子总有陌生的电话打进来,搅得她心神不宁,夜不能寐。

这个陌生的电话号码似乎给了她勇气,她咬咬牙快步走到儿子的房门口,敲了敲,没等允许便推门直入。房间里,儿子手里拿着手机,正在专注地打游戏,见她进来,儿子吓了一跳,随口说,妈,你怎么又不敲门就进来了?语气里带着责备。

我来看看你是在学习,还是在玩游戏,看看让我逮住了吧?见儿子在打游戏,她心里的石头落了地,把手机先没收,写完作业再给你,说着她上前把手机从儿子手里拿过来。

妈你干吗?又拿我手机。儿子有些恼。

先写作业,你马上就要中考了,妈还指望你考上好高中上好大学呢,写完作业妈保证还给你。她边说边退出儿子的房间。房间里传来砰的一声摔书本的声音,之后便静了下来,她知道这是儿子在向他反抗,反抗也没办法,她必须得这么做。

拿着儿子手机回到自己屋里,关上房门,她想打开儿子手机查看一下,儿子的手机设了密码,她打了几次都没打开,无奈她将儿子手机扔到一边。

自从下载了短视频软件,她的天就塌了下来,那是个周末,她和邻居胜媳妇儿结伴去县城买东西,路上胜媳妇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手机,不停地刷着屏,手机里不断地传出各种声音,胜媳妇儿旁若无人地跟着手机笑,全然不顾旁人投来的厌烦的目光。她悄悄捅了捅胜媳妇,让她小声点,胜媳妇儿抬眼看看四周,知趣地调小了手机声音。她凑过来问,看什么呢?这么上瘾。

短视频。胜媳妇儿把手机拿到两人之间,她看到屏幕上一个男人在训斥咬坏拖鞋被罚站在蒸锅里的狗,狗的动作眼神像极了犯错误的孩子。看到这个画面,她不禁扑哧笑了。

好玩吧?

嗯。

你没有软件吗?

没有。

我给你下载一个。胜媳妇说。

没等汽车到站,胜媳妇儿就把短视频软件给她下好了。

短视频的世界丰富多彩,眼花缭乱。起初,她只是在没事的时候看看别人的,后来自己也学着发,家里的花呀、树呀,地里的蔬菜呀、庄稼呀,凡是她感兴趣的东西都被她发到上面。在软件里,她见到了不少认识的人,她这才知道,原来很多人都早她一步有了软件,只有她到现在才加入进这支庞大的队伍,她挑挑拣拣地加了一些自己熟悉印象好的人,对那些光认识不熟的,尽管他们关注了她,她也没有回关,她不喜欢那些和她一样年龄的女人,在软件里晒自己美过颜的脸,她觉得那只是自欺欺人,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好吗?干吗要整得跟年轻姑娘似的。

刷了一段时间,她发现胜媳妇追星,她觉得挺可笑,都多大岁数了还追星?她不追,她觉得那些个流量明星都是靠流量活着,只不过是人长得好看而已,演技跟那些老演员比是天上地下,艺德也没有那些老演员好。最好笑的是那些嗑CP的,甭管人家本人愿意不愿意,自己喜欢就给人家配上对,连头像都换成了人家的头像。有的几家粉丝相互看不上在网上互掐互怼,打得那叫一个热闹。那些个明星呢,明明自家粉丝做得不对,也不敢站出来说话,说白了不就怕掉粉吗?他们媚粉的程度让她很不屑,她觉得那些个明星活得比他们累,他们这些小人物虽然无名无势,可他们活得自在,没有约束。她曾经对胜媳妇说,你和那个明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热火朝天地爱人家,整天像得了病似的为了那个远在天边素不相识的人在网上跟人吵架,人家却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还为人家争得死去活来,何苦呢?过好自己的生活不就行了。

胜媳妇却说,你懂什么?这是我排遣孤独的方式,我喜欢,不然我怎么打发这一天天的日子。

面对胜媳妇的振振有词,她被噎得一时无话。胜也和男人一样长年累月不在家,家里就剩胜媳妇和两个孩子,两个孩子每天上学,家里实际上就她一个人,难免孤独寂寞。可这也不是追星的理由哇,地里的庄稼荒成一片不去打理,整天抱着个手机追星,真是病得不轻。她懒得再搭理胜媳妇。

那是她下载短视频软件两个月后的一天,她在上面刷到一条寻子的视频,画面上孩子的父亲高举着失踪孩子的照片,那是一个两岁的男孩,胖嘟嘟的,对着她笑,因为笑得用力过猛一对月牙眼眯到了一起。男孩名叫陈俊明,在12年前走失的。看到这个视频,她的心一紧,这个孩子看上去怎么这么面熟?怎么那么像儿子小的时候?她把手机放到一边,到抽屉里去找相册,翻到一张她抱着儿子的合影,照片上的儿子和那个叫陈俊明的走失的男孩竟然长得一模一样。

2

丈夫是单传,她生了两个女儿,对于一心想要孙子传宗接代的婆婆不高兴,婆媳俩的关系本来就不好,这样一来矛盾越发加深,婆婆常常借机敲打她:谁谁谁家的生了个儿子,谁谁谁二胎又生了个儿子,瞧瞧人家的田地怎么总能打下好庄稼?言外之意是她这块田下了种子也白搭,也长不出好庄稼。婆婆说一次她不出声,说两次她忍,婆婆一而再再而三,她不忍了,对婆婆说,好不好不是她的事儿,我这块田耕得再均匀,种子不行也白搭,电视上不是早说了吗,生男生女取决于男人,凭什么把罪责都推到女人身上?自己无知也就罢了,别把别人看成都无知。她一回击把婆婆呛得一时哑口无言,她心里是痛快了,婆婆不干了,撒泼打滚儿,恶人先告状,一个电话把儿子从上千里之外的工地喊回来,婆婆说你的女人你领走,还有这俩孩子我也不管看,这是要骑在我脖子上拉屎呀,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就为了让你娶这么个女人来气我?婆婆声泪俱下,一副委屈可怜的样子。儿子在婆婆面前说尽了好话,婆婆还是不依不饶,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最后还是她放下身段跟婆婆道了歉,事情才算过去。事儿是过去了,可婆媳关系却越发恶化,两个人表面上没事儿了,可彼此心里都结了怨。在男人打工临走的前一晚,她对男人说她要跟他一起出去打工,男人开始还劝,但见她主意已定,男人也就随了她。

第二天,男人没费什么劲儿,就说服了婆婆,婆婆同意照顾两个孩子,让她走。临出门的一刹,她无意间回头瞥见婆婆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或许婆婆也同她不想看见婆婆一样,不想在家里看见她,她走了两个人就都消停了,何乐而不为?这或许就是男人没费吹灰之力就说服婆婆答应让她出去打工的原因,管他什么原因,只要离开这个家,能让自己心情舒畅就好。

来到男人打工的城市,很快她就在一家制衣厂上了班,在这家制衣厂的第二年,她认识了一个新来的叫李平的女人,儿子就是李平给她抱来的。

制衣厂里大部分是来自天南海北的女人,女人们聚在一起,闲了的时候话题总是离不开家长里短,他们操着各地方言说各自的家庭生活。开始她闭口不谈家事,日子久了,大家相处不错,她忍不住把婆媳矛盾就说了,没想到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李平悄悄问她想不想要儿子。说她表哥认识一对夫妻,妻子得了绝症,想把两岁的小儿子送人治病。

治病也不能把孩子送人呀,她说。

不送人,等死呀?自己都养不活了。李平白了她一眼说。

你是说——他们不是把孩子送人?而是卖孩子治病?她一脸惊愕。

不然呢?见她惊讶地大瞪着眼睛,李平不以为然地说,你不用大惊小怪的,这事在我们老家多的是。

卖多少钱?缓了一会儿她问。

四万。李平伸出四个手指头。

四万,这么多?这我做不了主,我得和我男人商量商量。

你回去赶紧商量,人家等着用钱治病,你不要我好找别人。李平说完端着饭碗走了。

那天整个下午的班她都没上好,脑子里想的全是孩子的事。说实在的,现在的日子虽然好过了,可在农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是根深蒂固,在农村你若没有儿子,就会处处受欺负。就拿她来说,自从生了两个女儿后,她就没少受窝囊气。不光是婆婆,就连街坊邻居也看不起她。她记得非常清楚,一次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和邻居吵架,邻居媳妇一手叉腰,一手指点着骂她,我有儿子,有人给我养老送终,你有吗?你就是一绝户,死了都没人抬。那气势一下子把她骂矮了一截,这话在农村骂人的话里是最狠的,比啪啪打脸还要命。没有生儿子,在婆婆面前,她心虚,但那是自家人,再怎么样还会顾忌一些,不会用刀子往她疼的地方捅。外人就不同了,外人什么话狠骂什么,专往你疼的地方捅,她才不管你疼不疼,你越疼她越解气,骂的人解气了,被骂的人却受不了这么恶毒的攻击。

她怒火中烧,窜上去抡圆了照着那女人的脸啪啪就是两巴掌,女人的脸当时就肿了起来,婆婆的气她可以受,外人的气她无论如何是受不得的。那一天的架打得畅快淋漓,虽然说打得两个人都是鼻青脸肿,狼狈不堪。但她觉得值。那次以后她发誓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要生个儿子,但生儿子哪那么容易?如今天上掉下个馅饼,有人给她送个儿子来,她怎么能不动心?下了班,她连晚饭都没吃,直奔男人干活的工地。

男人一听有人送儿子给自己,将信将疑,当一听到要四万块钱时,立马头摇得像拨浪鼓,算了算了,有病就卖孩子,这当爹妈的也太不像话了,再说咱俩人加起来一年才挣多少钱,这么多钱上哪弄去?还是咱自己生吧。

生生生,你倒是让我生出个儿子来!听男人这么一说,她积压在心底的怨气一下子发作起来。

你发什么火?

你说我发什么火?咱俩要能生,何苦这些年我受这么多窝囊气!她越说越气,声音也大了起来。

行行,你别生气,见她真急了,男人立刻软下来,你真想要?男人问。

想要。她冷着脸答得干脆利落。

想要那就依你,谁让我生不出儿子。男人妥协道。

就这样,他们四处凑足了钱抱养了儿子。起初儿子刚来的时候,脏兮兮的,小脸蜡黄,她以为是个病孩子,后来才发现,是因为营养不良造成的,当妈的一病,孩子就成了小可怜儿,当爹的哪有心思照顾孩子。这么一想,她把全部的母爱毫无保留地都给了儿子。

儿子抱来没几个月,李平就劝她,你一个人又上班又带孩子,多不方便,不如把孩子放老家去踏实。开始李平的话,她没多想,后来,李平又连续说了几次,大有她不把孩子送走不罢休的气势。她便对李平的一再规劝产生了怀疑,她隐隐感到,儿子的来历不像李平说的那样简单,难道——她不敢想!同时也很气愤,想找李平问个究竟,可转念一想,自己钱都花了,还探个究竟干吗?真把儿子送回去,她能舍得吗?跟儿子相处的这些日子,她对儿子已经有了很深的感情,一旦把儿子送回去,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佯装什么也不知道,带着儿子回了老家。

3

妈,给我手机。儿子推开屋门,径直向她走过来。

作业写完了吗?她问。

写完了,儿子说着抓起床上自己的手机就往外走。

哎,等等,她上前拉着儿子。

有事儿吗?儿子回过头。

也没什么事儿,她看看儿子的手机,就是你手机怎么设上密码了?有事瞒着妈?她本想指责儿子一番,没想到说出的话却变了内容,自从知道儿子的身世,她在儿子面前突然没了底气,说话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儿子。

我能有什么事儿,我手机一直有密码。

密码是多少?

干吗?您想知道?保密。儿子说完,朝她扮了个鬼脸儿跑了出去。儿子越是不告诉她密码,她越是百爪挠心,追着儿子来到客厅,儿子砰一声关上了房门。

早点睡啊,别再玩手机了。她的声音追过去,不知道儿子听到没有,反正儿子没回话。她无奈地站在客厅里,打开电视,电视里演的什么,她根本没看进去。屏幕上晃来晃去的人影,反倒让她闹心,她的眼睛时不时地瞥向儿子的房门,希望那道门能打开,可儿子的房门一直关着。终于,她实在坐不住了,起身来到儿子门前,用手一推,门却毫不费力地开了,儿子没将门反锁。

妈,你干吗?跟做贼似的。她的突然出现,吓了儿子一跳。

妈过来看看你睡了没有,看看果然让我逮着了吧?又在玩手机。她凑过去看到儿子手机屏幕上游戏的画面。

玩完这把我就睡,你赶紧出去。

儿子,你手机里都有什么软件?她没走,反而离儿子更近了一步。

没什么,除了学习的就是游戏,儿子低着头,手里忙活着,指挥着屏幕上的小人发动进攻。

我不信,你让我看看有没有短视频那些的?

没有。那些都是你们这些上了年岁的人玩儿的,我才不稀罕呢。

那你让妈瞧瞧,她不相信。

瞧什么呀?我这忙着呢。

就一眼行吗?她用有些祈求的眼神看着儿子。

好好,给你看,儿子不耐烦地将游戏的画面最小化,翻着手机上的软件,你看有吗?

还真没有。见儿子手机上的软件图标果真像儿子说的一样,她的心一下子放到了肚子里,妈这不是怕你贪玩误了学习吗?行了,玩完这把睡吧,明天还得上学呢。她说着退出儿子的房间,心里轻松了不少,只要儿子不下载视频软件,儿子就看不到她亲生父母在寻他,那样她的心才会踏实。

从儿子房间退出来,她收拾收拾,准备睡觉,刚铺好被子,男人的电话就打了过来,这是一天里男人打来的第三个电话,自从知道儿子的身世,男人跟她一样,每天心里七上八下的,虽然人在几百里地之外的工地上,心却被家里扯着。每天不打几个电话,心里都不踏实。

儿子今天怎么样?睡了吗?男人问。

睡了,放心吧,她说。

我怎么放心得下,这心里老跟有根绳儿逮着似的,干什么都不踏实。

你不踏实我就踏实了?我比你还揪心呢,天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儿子像做贼一样,唯恐一落空儿子就没影了。

你小声点,别让儿子听到,男人在电话里低声提醒道。

这揪心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她钻进被窝,放低了声音,我真怕儿子哪天知道了,连招呼都不打就找她亲爹妈去。

你可千万别让他知道,男人说。

这事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现在通信这么发达,备不住哪天就露了馅儿。

晚一天是一天,谁让我们自己生不出儿子呢?你看紧点儿,他说,正说着,电话那头有人喊男人,男人答应着说,我还有事儿,先挂了。

挂了电话,她却一点睡意没有,自从刷到那条寻找孩子的视频后,就频繁地刷到寻找孩子的视频,那些视频里每个寻孩子的父母都是声泪俱下,诉说着对孩子的思念以及寻找孩子的艰辛。看了那些视频,她头一次后悔,不该把儿子带回来,她若不带回来,他们的父母或许就不会千辛万苦地找孩子了,倘若丢孩子的是自己,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带着儿子回老家后,村里人面对她突然出现的儿子,很是诧异,说没见你肚子鼓起来,怎么突然冒出个儿子?我远房亲戚的孩子,家里儿子多,养不起,送我养着,怎么还得向你汇报不成?面对村里人的询问,她早就想好了答案,回来的路上她就想好了,若是村里人问起来,她的回答不能太绵软,绵软了别人的问话就会多,一多就会出差错,所以她的话一出口就很犀利,犀利得别人不想再问话,就连婆婆她都没说实话,这事儿除了男人和她没有任何人知道。名义上她是儿子的妈,可是似乎儿子隐隐地对她有种敌意,从没痛痛快快地叫她妈。让儿子叫妈,儿子总是小嘴儿闭得紧紧的,她生怕儿子突然说出一句你不是我妈。后来,在电视上听人说,孩子有记忆是四岁以后,她才放下心来。一天,儿子一个人在外边玩儿,她在屋子里忙着做饭,饭做熟了出去找儿子,儿子却不见了,她急得到处找,最后在村边的蓖麻地找到儿子,把儿子带回家,她把儿子一顿狠揍,边揍边说,再满世界乱跑,让拍花子把你拍走,把你的眼珠挖出来,把你的腿打断了,把你放到街上去要饭,要不来就打你。她得让儿子长记性,以后不能乱跑。不知是被她打疼了,还是怕被拍花子拍走,那次之后,儿子再也没有到处乱跑。

打完了,她又对儿子千般地好,给儿子买好吃的,买玩具,买新衣服,总之,别人家儿子有的儿子有,别人家儿子没有的儿子也有。此后,儿子渐渐地跟她亲近起来,每日妈妈地叫着,一叫就是十二年。

4

就在儿子中考前的三个月,那天,她到村里的小卖部去买醋,村里来了一辆搬家公司的车就停在小卖部前,车不是给谁家来搬家的,是来找孩子的。车身上贴满了丢失孩子的照片,车顶上放着一只喇叭,喇叭里循环播放着丢失孩子的信息。那些丢了孩子的父母每人手里拿着自家孩子的照片,见人就问,见过这个孩子没有?其中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怀里抱着儿子的照片,跪在地上跟村里人哭诉,她找儿子已经找了34年,她说她不要求儿子跟她回家,她只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够见儿子一面,知道儿子还活着就好。老太太的哭诉听得几个村里人也红了眼眶。还有一个中年男人,他说为了找儿子他的家都散了,他自己也曾患了严重的抑郁症和焦虑症,晚上成宿成宿地睡不着,要吃很多片儿安眠药才能入睡。

……

见此情景,她心里慌得不行,醋都没买拔腿就往家走,生怕被人叫住,跟她打听孩子的下落。进了家将门反锁,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浑身瘫软。寻孩子的车子在村子里待了一整天。一整天里她不敢出屋,怕看到那些寻孩子的家长焦急、无助、期盼的眼神,她躲在家里坐卧不安,像极了一只惊弓之鸟,哪怕稍有一些响动都会把她吓一跳。四十几年来她从没有觉得时间像今天这么难捱过,她在心里不断地祈祷那辆寻孩子的车子早些离开,可那只循环播放的喇叭始终没有消停,直到天黑下来,寻孩子的车才离开村子。

寻孩子的车子走后,她开始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就算是勉强睡着了,也会梦到那些寻孩子的家长跟她哭诉。有一次,她梦到儿子知道了自己是买来的,儿子气恼地指着她,骂她是偷孩子的贼,是罪犯,说自己是人,不是任人买卖的商品。儿子说,我恨你!说完便哭着跑了。她追在儿子身后,大喊着叫儿子回来,儿子却不理她,突然一辆疾驰的汽车开过来,砰的一声,儿子被撞飞到半空……儿子!她大叫一声,猛然惊醒,打开灯,才知道是自己又做梦了。她起身来到儿子房间,见儿子睡得正香,她给儿子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出来,重新躺在床上,却再也睡不着。

儿子中考到了,这一天,临出门前她学着城里人的样子特意穿上事先在镇上买的那件旗袍送儿子去中考,她想让儿子旗开得胜,考个好成绩。儿子也不负他的期望,中考考了600多分。她高兴地对儿子说,说吧,有什么要求妈都依你。儿子说,没要求,就是别再没收我手机,让我痛痛快快地打几天游戏。她说好,想玩就玩吧,妈决不没收你的手机。她说到做到,再也没有没收儿子的手机。

8月10日是儿子15岁生日,其实她也不知道儿子是哪天出生的,每年她都把给儿子上户口的日子当成儿子的出生日。她把在外打工的男人和两个闺女都叫了回来。两个女儿进得门来就大呼小叫地喊弟弟,小豆包儿你面子真够大的,过个生日还大老远地把我们都召回来。给,这是给你的生日礼物,说话间两个人齐刷刷地把礼物丢给儿子。三个人很快玩到一起。大闺女比儿子大六岁,二闺女大四岁,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儿子从小脸蛋就有些婴儿肥,直到上了中学还是这样,两个姐姐从小就亲昵地称儿子“小豆包”。

儿子过个生日还硬把我们都叫回来,每年你可没这么做过。三个孩子打闹的间隙,男人凑上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儿?莫不是儿子的父母找来了?

没有,回头说,你去把火点着。她一脸平静地把男人支开。

午饭都是她亲自下厨做的,很丰盛。饭菜都是儿子爱吃的,肉炒青笋、芹菜,宫保鸡丁、水煮肉片,在做儿子最爱吃的糖醋排骨时,她做得极耐心,排骨都是她精心挑选的小肋排,她将排骨洗净用热水焯了,锅里放上油,待油热了放上红糖,开始炒糖色,红糖黏稠了再把排骨放进去。将排骨的糖色炒匀,再倒入热水。小火慢炖,这样做出来的排骨才好吃。炖排骨的时候,儿子走进来吸吸鼻子说,真香,什么时候能吃上?那一脸贪吃的样子,一下子让她想起儿子小时候她第一次给他做糖醋排骨时,儿子也是一趟一趟地跑进来问什么时候熟?她说快了,熟了就叫你,儿子就又跑出去玩儿,玩儿了一会儿又跑进来。排骨熟了时还没等她端上桌,儿子就迫不及待地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吃起来,边吃边说好吃。好吃就多吃点儿。她看着儿子贪吃的样子笑了,那个时候儿子才5岁,个头才到她腰部,一晃10年过去儿子已经15岁了,个头也远远地超过了她。尽管15岁,可还是个孩子,贪吃的毛病还和小时候一样。她说,先出去玩儿吧,等会儿熟了叫你。

饭都上桌的时候,男人说喝点酒吧,她说喝吧,于是两个人各倒了半杯。席间,两个人都各喝各的,话很少。她不断地给儿子夹菜,让儿子多吃。

妈,你再夹,小豆包碗里的饭就掉出来了,你也疼疼我俩,给我俩也夹点呗,大闺女说着望向二闺女,跟二闺女挤挤眼,二闺女就势说,就是,你也给我俩夹点。

你俩都老大不小了,还让我给你们夹菜,想吃哪个自己夹。她这才发现儿子碗里的菜已经小山似的了。

妈,你就偏心,打小你就向着小豆包,什么好吃的都给他留着。二闺女说。

他最小,不给他留还给你们留,要不你们跟他换换?她说。

这个换不了,还是给他留着吧。两个女儿互相看一眼咯咯笑起来。

姐,我给你们夹。儿子说着往两个姐姐碗里一人夹了一块糖醋排骨。

这还差不多,姐姐没白疼你。大闺女拍拍儿子的头,二闺女捏了一下儿子的脸。

快吃吧,别闹了。她用筷子敲敲碗,提醒两个闺女。

吃过饭,摆上蛋糕,两个姐姐帮着弟弟点上蜡烛,儿子对着蜡烛默默地闭上眼睛许愿,她很想知道儿子许的什么愿,但她没有问。许了愿,吹灭了蜡烛。一家人一人手里举着一块蛋糕吃起来。吃蛋糕的时候,想着这是儿子跟她过的最后一个生日,她的眼睛突然红了起来,为了不被孩子们发现,她借故去看水开了没有,径直走进厨房。

吃完蛋糕,她便张罗起照相。照相时,大闺女突然说,等会儿再照,我给你化下妆。说着从沙发上的包里拿出化妆盒。

这么大岁数了化什么妆?我不化。她推开大闺女。

你才多大岁数,人家城里头五六十了还化妆呢。大闺女说。

我跟人家比不了,人家是在城里,我这在农村。

农村怎么了,谁规定农村人就不兴美了?二闺女说,来,姐,给妈化。二闺女说着上前搂住她的肩。

哎呀,我不化。她挣脱开二闺女的双臂。

咱就画画眉,涂个嘴唇,不弄费事的,行不?大闺女凑上来举着口红说。

不化,涂了口红跟吃了死孩子似的。她依旧固执。

妈,你就化一个吧,我还从没见过你化妆的样子呢。儿子也凑上来说。

她抬眼看看儿子,说,你也想让我化?

对呀,化吧,我好多同学的妈妈都化妆。儿子说。

那……就简单化两下,别化重了。她终于不再坚持。

嘿,合着我俩说半天不管用,还是你儿子说话管用,听你儿子的。大闺女撇撇嘴。

咱俩在这家里没地位,儿子就是她的天。二闺女揶揄道,随后转脸对儿子说,小豆包瞧见没有,以后这个家就指望你了。

儿子笑嘻嘻地说,好,没问题。

看着儿子应承得如此痛快,她忽然地眼圈一红竟想落泪。忍了许久才把泪忍了回去。

化了妆,果然是天壤之别。人立刻显得年轻了、好看了,也精神了不少。

大闺女弄好自拍杆儿,安排她和男人坐下来,三个孩子站在他们身后照全家合影,全家照照完了是姐弟仨照,三个孩子照完了,她对大闺女说,给我跟你弟弟照几张吧,说罢她挨着儿子坐下来,一把揽过儿子的肩。将儿子揽在怀里的那一刻,她的心忽地疼了一下。儿子长大了,她的怀抱已经容不下儿子宽大的身板了。坐着照完,她又说,再站着照几张吧。于是她和儿子站在插满蜡烛的蛋糕前,她将身子向儿子移了移,紧贴着儿子又照了几张。照过之后,她看了看手机里的照片,觉得还是不够多,就说再照几张吧。

哎呀,妈,照几张就行了,照那么多干吗?儿子有些不耐烦。

你看这张你闭着眼呢,还有这张我张着嘴不好看,她指着照片挑着毛病。

你妈想照就让她照吧,再照几张。男人对儿子说。这时候男人更加觉出女人的反常,心里更加剧了不安。

好好好,照照照,儿子说。

她和儿子用她的手机又照了几张不同姿势角度的照片,直到她满意了才停止。

照完相,她让两个女儿带上儿子去照相馆洗照片,家里只剩下她和男人。

说吧,你今天弄这么一出到底是怎么想的?男人问。

我想把儿子还给他亲生父母。她躲过男人的目光。

你说什么?你想把儿子还给他亲生父母?男人盯着她问,养了这么多年你舍得?

舍不得也得舍,咱们偷了儿子和他亲生父母在一起那么多年的好日子,是时候该把他还给人家了。她看了男人一眼,目光越过男人望着墙壁上一小块霉斑。

你现在把儿子还给人家,你想过吗,街坊邻居知道了真相会怎么看咱们?男人一脸担忧地说。

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我们心安就好。她说。

就在儿子生日的前几天夜里,她睡不着,刷手机短视频时,刷到了一个母亲找到孩子的认亲视频,那个孩子一岁多时被外公弄丢,母亲寻了32年,为了找他,她欠了一屁股债,丈夫也跟她离婚了。认亲现场母亲抱着儿子哭得几度昏厥。事后有记者采访那个母亲,记者问,你已经有两个儿子了,为什么还要倾家荡产去找这个丢失的孩子?那个母亲说,他们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一个都不能少。是呀,一个都不能少,有哪个做母亲的舍得把孩子丢在外面不管呢?她刷到的第二个视频,是一个被人贩子拐卖的女孩寻找亲生父母的视频。女孩三岁走丢,被人贩子转了几道手,身上有好几处被人贩子用开水烫的伤疤。女孩寻家寻了27年,最终寻到的却是父母的两座坟。姐姐告诉她,在她走丢后,母亲就疯了,不小心从山崖上坠落摔死了,父亲到处找她,找的过程中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最终也追了母亲去了。女孩在父母的坟前哭得撕心裂肺,真是子欲孝而亲不在。

看着那个视频,她不由得也落了泪。整个晚上她看的都是这种寻亲认亲的视频。那些视频虫子一样啃噬着她的心,她再也无法安宁。

她凭着记忆,在手机软件里搜索着儿子父母的账号,一搜便搜到了。她点了关注,记下了他们的电话,然后关了手机。那一晚,她整晚没有睡着。

当初死乞白赖要的是你,现在要把儿子送走的也是你,你可想好了,儿子这一走可就再也回不来了。沉默了好一会儿,男人说。

想好了。她声音低哑,却异常坚定。

沉默,屋子里静得只听到钟表的滴答声。男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不过这样也好,省得天天提心吊胆的,唯恐哪天他父母找了来,那时候不还也得还。

这时候,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玻璃射进来,本来还有些昏暗的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

责任编辑:王震海

周树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大兴区文联兼职副主席、作家协会主席,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青年文学》《天津文学》《北京文学》《清明》《山花》《雨花》《鸭绿江》《星火·中短篇小说》《湖南文学》《北方文学》《阳光》《民族文汇》等,出版中短篇小说集《丁字街的槐花树》《良宵引》两部。中篇小说《良宵引》被《海外文摘》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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