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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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文鸟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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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连下一星期,坏天气结束于这天早晨。先是天色被一只无形的手调亮,后来从云中掉出最后一批雨,其他雨稀疏洒落,唯独动作最慢的一滴雨脱离大家,由风推送着,斜向飞越遥远距离,似乎将落在一所小学操场,险些降落于机场停机坪和跑道上,又错过大片厂区和悠长公路,它继续飞行,终于掉进一条小河。河叫新南泾。慢雨像晴朗试剂,它一滴入,新南泾旋即褪去水泥色,河中重新映出久违的蓝天白云。四月的春风随之发动,天上地下吹拂,湿润的各处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干爽,水汽重回云层,完成一次循环。

汤加在河畔翻转手腕,看了一眼时间,此时是下午一点半。

他是在午休刚开始的滴答那一秒的滴声上,离开办公室的,同事对于他每天准点出现的这幕都习惯了。他在路边餐厅解决午饭,之后外带一杯咖啡到小公园里,那是夹在写字楼之间的一小方绿地,一面向马路敞开。时间差不多了,他回到写字楼。在办公室他也不坐下,到处走动,摸一摸东西,确定被很多同事看到后,拿起一个文件袋再次匆匆走开,身体语言说:他职责在手,有事去忙。离开的步伐是无愧于工作的那种,如此一气呵成地走出写字楼,走到他钟情的新南泾边上,少许停留,又顺河而行,过一座小桥来到对岸。他掌握多种工间偷懒的方法,视情况选用。如果承认偷懒是一门技法,并梳理渊流,那么汤加的偷懒技法属于自然流,不必与人硬碰硬,也能达到很好的效果。如果有人需要学习更多,与自然流平行的,还有病弱流和无赖流,一共主要是三种流派。

完全因为天气,汤加心情轻飘飘的。他用小臂做支撑,趴在河边栏杆上,道具袋自一只手上延伸出去,悬在新南泾上。俯身之际,有样东西从他西装内侧掉出,拍击一次栏杆,急坠往河中,但被他颈上绳子有惊无险地拉住,在半空中弹跳了几下。是工作牌,上面也有一个汤加。汤加与自己的分身同时凝望着河水。

他的所来之处,大写字楼,既在河之对岸,也在水中荡漾。

和流行过的风格豪华的建筑不同,大写字楼样子相对朴素,不能说很高大。两年前,它是附近唯一投入使用的写字楼。

那天,根据面试通知上的交通提示,汤加去坐一条新贯通的地铁。或许因为,在老街市上辟出一个新位置很难,新地铁的入口造得出奇隐蔽,他在路上来回往复寻找,差点放弃。这条线路的地铁站台埋在地下尤其深,列车发车间隔特别长,等坐上车后,久未正经通勤的汤加已有些疲劳。他在昏睡状态中通过地底隧道被运送了五十公里远,到达城市西南方向一块在建中的新兴商务区。

他和其他乘客走出终点站来到地面,人人面露疑色,这里以前没有来过。他们首先惊奇于空气中竟能容纳如此多的尘土,每开过一辆大卡车,呼吸的难度又增加一分。视线也被遮得朦胧,只有路边的围挡,其蓝色非常纯正、抢眼,它们块块相连,圈起多个方正的工地,每个工地在建一座写字楼。楼宇大多表面完工,粗犷与尖锐两种风格的施工噪音在建筑腔体内激烈起伏,伴随爆闪而出的电焊花火,它们是少数能够刺破浑浊空气的东西。他恍然大悟,原来所有新楼都会经历一段蒙昧状态,此刻是原始的,十足野性的,它们眼看对面楼宇也建造起来,不知是伙伴还是竞争对手,又发现不能从地底拔出钢筋水泥的地基移动自己,因此就在原地进行吼叫比赛!

他们这批人当时耳听新楼的咆哮,穿越尘雾,顺蓝色围挡直行、转弯、直行,一律往河边方向走,目的地就是这座刚开始运行的写字楼。都涌进电梯厅后,这些同路人相互一看,明白了,他们都是被叫来参加各家公司面试的。入驻写字楼的有些公司还没装修好,也在招兵买马,扛设备的工人和穿西装的他们纷乱地出入。他尤其记得,在他应聘的公司门外的走廊上,简单放了一排椅子,他坐等在队伍中,感觉已和出门时相隔千山万水。又有一组人被叫进去面试了,他站起来往前挪动几个座位,重新坐好后他低下头,惋惜地发现黑皮鞋和裤腿染成了土棕色。他又抬起头,透过蒙尘的玻璃,重温刚才经过的马路与工地。

他心中对自己这名求职者有诚实的评价。

他刚读大学时,社会上发生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像凝结核掉入过冷水后整瓶水瞬间结冰,那件事一发生就令经济冰冻。经济学家保证说的确有那件事,就是,知其重要,但不知其是哪一件。他们举出四个重大经济事件,视它们为嫌疑犯,但从没达成共识,ABCD中究竟谁才是那一小片冰晶,作为凝结核发挥了作用。总之,就这样,被他们称作烈性萧条期的时代拉开灰暗序幕,伴随他度过最后的学生生涯。他毕业后,中彩票似的被一家公司录用,可惜不足半年就失业,此后是打短工拼凑出的履历,再未整齐地做过一份工作。

他没有专长与佳绩,但这轮面试后得到了新工作。时代不挑人,它坏的时候全员受损,你个人再努力也没用;它变好时,烂人也有一席之地。他由此更轻视人与工作的关系。据他观察,那天看到的很多面孔后来都成了同事,大家享受的是经济开始复苏的头股红利,破落多年的时代好似只用一夜振兴,病兽站起来,抖掉脱落的毛发,迈出第一步时已重拾威武、容光焕发。历史上每每出现这种向上转折的时机,实干家、冒险家、有特定目标的狂人就什么都做得成。这个商务区由招募公司、公司由招募他们开始,正准备大干一场。汤加入职后,每次经过这段走廊,习惯性地又会透过同一块玻璃再向外看一眼:

工地逐渐完工,蓝色围挡拆除,灰尘散去,空气又变透明,写字楼里亮起灯,建筑之间的空处栽上细幼的树,街角一家便利店开张,马路用高压水枪清洗,再重新涂画黄线和白线,线之间流畅地跑动小汽车,路边虽然立起公交站,地铁仍是通勤首选,人们走出地铁站后起先仅有一股人流,集中来这栋写字楼上班,过不久,分成了均匀的两股人流,然后分成三股、四股、多股,分散走进不同的写字楼。

因为这栋写字楼是在一片混沌中率先建立秩序的,地位拔群,附近的上班族舍弃它真正的名字,都叫它“大写字楼”,这是尊称。新南泾在处处新的这块区域与众不同,它早就在此流淌,两岸自带形状随意的大树,这样的一条河紧靠大写字楼一侧,宛如一条独家小河,这也垫高了大写字楼在周边的地位。

此刻,汤加看到大写字楼在新南泾中倒悬,水波令它动态扭曲,边缘形成一曲一曲的锯齿状,对四周河水徒劳地锯削。汤加紧盯水中的写字楼,久而久之,感到摇曳的映像具有致幻魔力,一连串疑问从心头冒了出来:自己刚才真的在它里面上班吗?两年来自己都在里面上班吗?而且此刻同事们依然在里面上班吗?最后一个问题是:河水是否能理解人类在其中上班?

一团口水吐出来,落入河中。从落水点上扩散出涟漪。

我现在制造了新的水波,这轮水波马上就会传导到那里。他有点得意,他凭个人力量,即将晃动楼里的人,教他们晕眩。

这时又来了一个人。原本一棵大树垂落几丛枝叶,低挂在汤加脑袋旁,随着风吹水分持续挥发,枝叶轻轻松松地越摇越高,他周围便空出一块,新来的人把自己填进空当,也加入了吐口水游戏。但这人的口水很浓稠,白白的,漂浮在水面经久不能被溶解,再加上他吐之前震荡喉管弄出很响的声音,让汤加有点恶心。是亲切中的恶心。这人叫古超。

古超也是大写字楼的人,公司在汤加楼上几层,他把挂着的工作牌插进口袋里,绳子扭曲在胸前。

“请不要污染河水。”汤加说。

“那你在做什么?”古超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同属粗大型号。

“我吗?我通过数唾液落到水里的时间,像这样,噗,一二三,算出水面距离我的高度。你还记得吧,用一个中学教的最基础的物理公式。”

“你在算高度?”

“没那么简单。第二步,我调出平时积累的数据,把两者相减,就能得出雨后水位涨了多少。”

“这关你什么事,你老板叫你算的吗?‘喂,你!既然你喜欢怠工,出去怠工的时候算个这个。’”

“你又在干什么,为什么也不在公司?”

汤加跟古超因摸鱼认识。去年深秋,他们在便利店相遇,当时陌生的他们各自一转弯,在同一排货架的两端出现,驻足在零食区,后来店员抱来满满两只塑料筐,往货架上补货,他们饶有兴致地从第一件商品一直看到最后一件。又一天,在街头小公园,他们为练习萨克斯风的一个腿脚残疾的老人助兴,那个人每天骑一辆电动车游荡在城市的角落,当他在无人的公园里激情地俯仰身体演奏,《情已逝》的乐曲中,这两个人慢慢出现了,一个站在他两点钟方向,一个站在他十点钟方向,以口型配唱。又一天,他们在空马路上踱步,一个醒目地这样走过来,一个那样走过去。他们也开始在新南泾河畔不住地偶遇。而那些无一例外都是标准的上班时间。他们顺理成章地认识了,又奇怪竟没有早点认识,因为核对经历,他们可是同时期来这个商务区上班的元老。错过的已然错过,自从认识,两人外出摸鱼的动作就更为同频了。上周因为雨,两人没怎么遇见。

古超在汤加的质问声中目光一扫道具袋,识破了同志的伎俩,布满粗大毛孔的脸上浮现出鄙视的笑,以这笑单方面宣布他是这场无聊争论的胜利者。因为古超刚好是无赖流的人,他本人不会主动选择掩饰性的行为。

“我有个客户,”古超用河王一般的气势从左到右扫视河岸,同时以确定的口气突然讲起来,“上周末他把小孩带出去,他家里两个都是男孩,大的小的差两岁,每天烦死他了。他和太太带他们去游乐场,游乐场开在一个购物中心里,加上吃饭和购物,他们准备混一天。我客户讲,他喜欢在外面观察别的家庭。我问,这是一种什么心态?他告诉我,每逢周末,所有人把疯狂的小孩从家里带过来,集中放到一起,就能知道在这世上不是只有自己在吃苦。他们在游乐场表面在陪孩子玩,实际上是‘共度难关’。”

“啊,原来是这个道理。”汤加真挚地吸收着知识。

“那天的开头,我客户也像以前一样,得到了想要的心理疗愈。后来听到小孩尖叫成一片,不是开心,而是受到了惊吓,他们看到,引起骚乱的是一只卡通动物,本来没注意到它,卡通动物是游乐场的配套物品,老是在那蹦蹦跳跳、发礼物、找人合影。我客户当时怀疑自己的眼睛,怎么回事,这只熊好像在攻击小孩?仔细一看,真的是!熊先是抓小孩,从旁边随手捞一个过来,用嘴巴咬他的胳膊和腿,咬完一个再咬下一个,即将被咬的和已经被咬的小孩都在哭,不知道跑开,像排队一样轮着接受熊的攻击。不少小孩流血了,不严重,但也破了点皮,轻微地血洒游乐场。”

“卡通动物咬小孩?”

“有人套在动物衣服里,再戴上大头套,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这我知道。”

“我客户,他连忙寻找儿子,很幸运,他们天生反骨,不让干什么偏要干什么,早就偷跑到另一个地方玩。虽然自己小孩不在攻击区,我客户还是冲上去和卡通动物搏斗了,没想到它力气很大,他被一下子拖倒,摔伤了。”古超比比肩膀和上臂的位置,“我上午就是去看他,刚刚才回来。”

“你去看被卡通动物打伤的客户了。那你客户休息在家?你有没有问他真的假的?”

“有的,我马上敏锐地问他,‘真的假的,你不会是在骗病假吧!’”

“他怎么说呢?”

“他出示了报案以后警察给他的回执。”

汤加摇摇头,“那只能说,你客户太弱鸡了。”

“嗯?”

“知道吗,我干过那活儿。最早一次还是无知的大学生,想赚点生活费,后面又有一次,时隔多年,我把上次吃的苦给忘了,又吃了一遍。人怎么总是这样呢?”汤加放平目光,失焦地看着对岸,“如果你平时行动力是10,在那种衣服和头套里面会退化成3,跟你说,里面臭得像当过收尸袋,你还得忍住不呕出来,过来一个手贱的小孩就能伤害你,把你敲成脑震荡,然后你就要去弄清楚,雇你的地方有没有给你买临时用工保险,但你本来应该把这个问题想在前面,就可以避免为了一点点钱去接有危险没保障的工作,最后自己还倒贴钱去看病。”

古超投出同情的一瞥,“你这样说,我会以为那个倒霉的人就是你。”

“不是的,所见所闻罢了。”

“好吧。现在反过来说,假如一个卡通动物的武力值表现出来是10,那里面的人呢?”

好胜心让汤加有一丝紧张,但他立即算出来并告诉伙伴:“大约是33.33。”

“我客户虽然是斯文人,却并非弱鸡,他有点健身的底子在。算他5到6,那天他的对手大于等于33.33。”

“那他冒进了。”汤加又问,“卡通人交代为什么咬小孩了吗?”

“没有。”

“问不出来?”

“没有抓到,被他逃了。”

“咦,到底什么人会干这种事!”

“他逃走后,购物中心迟钝地想到,原来可以发动工作人员和保安去各个商铺和走廊还有其他地方找一下。就在一个厕所隔间里,果然发现了熊皮和一颗熊头,但是,穿它的人不见了。查了监控,也没法锁定嫌疑人。一路查到门口的监控,外面在下雨,人人都打伞。熊化为撑伞的凡人,就这样逃走了。”

“那是一个笨蛋中心吗?”汤加嘲笑道,“这么大的一个熊都能逃走。”

“警察来了,询问购物中心,购物中心说,熊不是他们叫来的,当天有别的卡通动物来表演,是被它混进来的。警察找到那些卡通动物,一只兔子和一只青蛙,都说不认识熊,他们还以为购物中心分别从两家公司雇来动物,为了制造竞争压力。”

“所以卡通人就不是突然间发狂的,他事先全部都设计好了!”

“是啊。我客户自认倒霉,全场数他受伤最重,而且勇斗歹徒的效果也不好,他小孩认为爸爸倒在地上翻滚的样子太蠢了。他现在还在想,卡通人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就是为了随机咬几个小孩再顺便伤害他?命运为何独独给他一下子?”

“那个人显然是反社会人格。”汤加点评。

“反社会人格。”古超同意。

“也可能是恋童癖,加童年不幸造成的反社会人格,”汤加想了想,“再加二次元爱好者,再加健身佬!”

在他们议论客户遭遇的时候,陆续来了几组人。

隔岸看到一伙人出来抽烟,他们直线前进,践踏了在大写字楼和新南泾之间用草皮铺设的一条绿化带,来到河边,站在一棵长着黄色小叶子的树下有说有笑。汤加向来不满意这些人,有时他沿河岸漫步,突兀地看到地上一堆烟蒂,他不算反感抽烟,令他真正不快的是这些人目空一切、把这河这树当成他们抽烟陪衬物的态度。他们和他认为的世界的重点不同,其间的差别冒犯到了他。这伙人快来快去,又踏着绿化带以最短距离回去上班了。

一个女人在游荡,是长头发的,身穿令汤加费解又迷恋的层次很多的衣服,她行走或风吹时,身周浮动衣服的边角。她不时举起手机对准河面和树上。他们留意拍摄方向,忽然目击一只大白鸟平展双翼,黄油刀刮过面包般,从水面上滑翔而去,飞到远远的枝头立稳了。是个观鸟爱好者。汤加想,她来郊区上班简直一举两得。她走着、拍着,等汤加又一次转头寻找她,她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变小一点的她在对岸重新出现,继续沉浸地研究河边生态。

之后是两个大叔年纪的人,两人步速和缓地散着步,两只头靠近,表情不好,说话时手指向着空气点点戳戳。两人一度从他们身后经过,汤加和古超都拧转身,两组人努力识别对方的工作牌,其中一道目光企图从古超口袋里把工作牌掏出来。双方没做任何交流,又分开了。这种人也是河边常客,每天必须找个僻静地方议论公司破事。

汤加和古超回到大写字楼时,已经过了两点钟。

汤加一走进大堂,不由自主地和智慧眼对视。

当他第一次走进大写字楼时,楼里到处还在修修补补做收尾工作,它已被非常正式地安装在大堂的高墙上,堂堂的白色目光俯视每个人,并仿佛在心里快速地逐个点评,因而目光闪烁。一刹那,汤加也把这座写字楼和马路上它的同类做起比较,于是,一名叫望月者的猿人蹒跚跑至他心头。它来自科幻小说《2001太空漫游》,某个无处取暖的冬天夜晚,别人把它留在图书馆桌上,他捡起来看了。望月者在它的猿人族群中最早逾越了蒙昧。

智慧眼是一个这样的东西:

有的大厦会在大堂放一尊雕塑,有的大堂里有喷泉、钢琴或植物造景,大写字楼有一个科技装置,是个巨型光圈,你可以想象成是通电的超级大的白巧克力贝果。这轮发光的大圆环立体地浮出在正对玻璃门的那面墙上,任何人一旦走进大写字楼,第一眼必定看到它,而不论你多么快地看到它,会发现它更快更全面地先看你,你在又高又圆并硕大的它面前无处遁形。在它内部密集排列着智能灯管,由电脑程序控制,动态调节亮度,它最暗时接近水银色,最亮时则释放高流明的皎洁白光,在两个极限之间一刻不停地变化,宛如一颗透彻的巨眼,再加上所有灯管并不总是保持亮度一致,令巨眼中局部与局部之间也形成明暗差别,那成为它的眼神。据别人说,后台的电脑程序所参考的是日期、时间、气象状况、写字楼内部的各种负载量、写字楼里的各家公司对外公开的财务报表、世界各地即时股市指数和期货指数等等数据,经过一通复杂计算,确定并分配给每根灯管不同的亮度。大写字楼有它自己的照明设计,巨眼的目光并不干扰照明,但为大楼增添了流动性的变化。

这一环光明,它的设计寓意其实是:经济活力。

当天下午的智慧眼仿佛呼吸了一次,稍明又稍暗,那样看着汤加。接下来,它好像移动了视线焦点,看了看古超。

是谎言吧,汤加又一次想,这东西不止是唬人的灯光装置。

每次汤加都感觉真的被它审视了。刚才它难道不是一眼穿魂,摸透自己全部的午间经历了吗?自己有没有喝咖啡、行动轨迹、看到什么、心理活动、和古超讲过的屁话,它一目了然。连他手上的信封它也能透视,里面装着两页打错的文件,纸上有上司退还他前留下的圈涂痕迹。身心被看遍的感觉,令他介意。

等电梯门合上,汤加确认道,“它是不是在批评我们啊?有那意思吗?”

“谁啊?”

“大眼睛。”

“那个鬼东西……”古超扬起下巴,变换角度从电梯镜子中欣赏自己。

汤加回到办公室,欣慰地发现无事发生。座机上并没有闪烁他最讨厌的小红灯,表示未接来电的小红灯,只要一亮,任何人经过都能看到。打开邮箱,倒有两封新邮件,但都不需他理会。接下来他灵活地把椅子往后一滑,将上半身完全仰靠在椅背上,用体重压低椅背,同时侧转过头,他利用一排同事身后的通道,像他经常做的那样,朝在那尽头的玻璃屋窥视——上司正在他的办公室里跟一个人谈话,声音零散飘出来,这让人安心极了,汤加希望他们谈到下班。汤加正式开始工作了,他对着电脑修改计划书,那是一份在季度促销中用来指导各地经销商的操作指南。但是还不到五分钟,他就打开无关网站。

真的有一条卡通人的报道。

文字只有寥寥几句,汤加主要是看照片。

这张照片明显是由当天在游乐场的某个家庭提供。构图中心是一个小朋友,脸部经过马赛克处理。她身高不及熊一半,后背信赖地贴在黄色的熊肚子上,两只手向后乖乖地被拉在熊的手里,而熊因为腋下肥厚本来就向两侧略微张开着手臂。使用这张照片,肯定是因为它正好提供了熊清晰的正面形象。

熊整体为棕色,浑圆的头顶立着一对和肚子颜色相同的黄耳朵,它的眼睛仅仅是两团密不透风的漆黑,鼻子的底色为白色,其上是三条黑色曲线。这只熊从设计上看,排除了任何花哨元素,正由于细节少而塑造出朴素可靠的形象。你看着它会说,这是只基本熊、老实熊、平凡棕熊。你又会说,它不言不语,但有满腹心事。至于它身上用来行凶的地方,也很低调。在它简单的鼻子下面,是熊嘴。汤加放大照片,那只是个不太大的孔,很可能开在一块弹性面料上,因而从孔中塞得进去幼儿的四肢。

在虚化的远景中,兔子和青蛙正在摆动身体,是智能不足的样子。

汤加眯起眼睛远眺,临时改变了主意,他在路口停下等了几秒钟红绿灯,就在午休的人群中慢悠悠地过了马路,向便利店门口正在吃雪糕的两个人靠拢。

“你们在吃什么?”汤加问。

古超把吮吸到一半的蓝色雪糕从嘴巴里拿出来,它在阳光下核心深邃,越往外层颜色越淡,最表面是半透明的乳白色冰层。

“蓝精灵?”古超随意回答。

“是新品吗?”汤加问,“味道怎么样?”

古超的朋友笑笑,“海洋冰冰,现在对折。”

汤加走进便利店,拉开冰柜门,目光正无序浏览,听到便利店门铃又一响,古超的朋友也跟进来了,站在边上,很快伸手从花色繁多的雪糕中拿起一支。“在这里。”他说,却不把海洋冰冰立即交给汤加,自己拿去柜台结了账。

现在有三个人站在店门口吮吸。

带点咸味的雪糕还不错,等到夏天吃也许会更好吃。三人先后从深蓝色部分里吃出了不同样子的白巧克力馅料,分别是贝壳、小鱼和海星。他们形成一个半合围的形状去看别人的海洋生物时,工作牌上的三个头像也端详着彼此。

工作牌上印着新朋友的名字:范斯高。汤加听古超也叫他范范。汤加没打听两人怎么认识的,他们都不排斥在这边的马路上结交朋友。

范斯高体态和脸都不好看,胸部向内凹陷,小眼睛,发丝中露出头皮,是个即使比别人花更多工夫收拾外表,依然看起来不洁净的人,总觉得他哪里该擦一擦、洗一洗,但其实没有,他都尽心竭力弄过了,你是个好人的话,会为他有点难过。因为他好客的行为,汤加打算尽量喜欢他。

“大境——”汤加读他的工作牌,“咨询开发。是做哪方面业务的?”

“就是各种开发呀,出方案,把纸上谈兵的方案卖掉。”范斯高说。

“比方说?”

“比方说,有投资人想用一块地做项目,做什么赚钱,得有人给他出出主意,那就包括旅游的、餐饮的、文化演出类的,各种各样都来上一点,组装成一个方案。再比方说,快速消费品公司准备推新品,我们就为它做一系列调研,提供方向性上的建议。我们说:困难时期结束了,经济在上升,但是人们还是希望商品有忘忧的作用,能够让人疗伤止痛,所以要注重趣味。说这些废话就没错。”

“那这个很符合咯?”

“嗯,海洋冰冰肯定还有同系列产品,夏天以前会一样一样推出的,草原青青、沙漠火火什么的。”范斯高很懂行地说。

汤加想象着绿色和红色的两款雪糕,是青草味和辣味的,里面裹着树叶和松果,以及火焰和辣椒形状的巧克力。随便一想,在脑中开发好了新品。

“我看好冰冰和火火。”古超突然说。

“草原青青太普通了,路人款。”汤加附和。

“主打款肯定是海洋冰冰,这就是它先发的原因。那个是凑数的,但是通过搞一些活动,比如集齐三款雪糕换礼品,我想它也会跟着好卖。”范斯高说。

做了虚拟商业决策的三个人集体向着垃圾桶走几步,满意地扔掉小木棒。

范斯高对等地问汤加,“为什么叫‘白文鸟’,你们是一家科技公司?”

“一点不科技,为什么说科技?”

“可能是鸟的联想。”

“不是。”

“那做什么的?”

“鸟产品。”汤加说。

范斯高像别人听到这个答案一样地笑起来,他的笑声是一抽一抽的,“你这么讨厌上班的地方吗?”

“不是脏话,鸟产品是宠物商品的一个分类。我们是外国几个鸟类专用商品品牌的国内总代理。”汤加说。

“但是范范你说得对,他就这么讨厌上班。”古超说,“他能排进附近一万个人里最讨厌上班的前十名。”

“超过你了吗?”汤加说。

“不一定,不分上下。”古超说,“范范大概是五百名。”

“那有些落后啊。”

“说明范范比我们都有上升空间。我们要帮助他,让他认识真正的自己。”

说这些话时,他们又走进便利店,各自挑选了一瓶饮料。范斯高再次抢先为大家买单。汤加正要拒绝,后来想,可能难看的人从小要比别人付出更多才能获得友谊——友谊以及其他好处,因而养成了这种习惯。思考之时,已错过拒绝的最佳时机。

等他们再次回到路边,只见外面突然间没有人了。好像趁刚才,所有写字楼通过门齐齐深吸一口气,把应在自己里面上班的人准确无误地从马路上吸回去了。他们错过了有人正面向前移动,有人飞速后撤,各自迅速归位的画面,不过,吸人制造的余风还在路上吹荡,行道树的叶子全在颤抖。而后在三人的观望中,一下子,风止树静。这时候,光天化日之下,远郊的商务区向他们袒露了本相,它是冷酷的景观,任何时候你不应向它寄托真情。

——它像寂静岭。

较少机会看到这幅景象的第五百名不由说:“这地方怪怪的。”他没能及时归位到景象深处,待在外部,虽感觉它奇妙可观,到底略显心焦。他不像另两位佼佼者那样心定。

两位佼佼者则说:“我一直觉得它怪。”

“有没有可能反过来,他们觉得我们怪?”

“那我就觉得有这种想法的他们更怪。”

他们终于向举目可见的大写字楼一米一米地靠近了,不然又有可能折返便利店再买什么,反复进去出来,被缠进时间漩涡里。

走到大写字楼外墙边上,古超一口气干掉饮料,意外呛到了。等待他疯狂的咳嗽平复下来的时候,汤加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啊”了一声。

汤加以“熊”“卡通人”“咬人”做关键词订阅了新闻,刚才软件向他推送了最新消息。

事情发生在这天的前一天,距离购物中心熊咬人事件刚好过去一周。被称为卡通人的罪犯以新的面貌第二次出动。

星期日下午两点钟左右,在某大型百货公司越来越密集的人群中出现了一只卡通狗,它游走在五楼。这层楼主要卖儿童用品,还开了几间教室,教幼儿音乐、体操、画画和科学实验,经常有卡通动物在这层巡游,为店铺和教室分发宣传资料。百货公司和上一周的购物中心离开得非常远,它们的顾客群体互不流通,因此这里无人在意远处曾发生过的约等于破皮流血的小案件,当他们看到狗时毫无防备。

狗不是一只笼统的狗,它是一只比格犬。

比格犬白色的毛发上铺展着大片褐色和黑色的斑块,两只耳朵贴着褐色面颊垂下,从额头到鼻子竖直下来一抹白色,显得它非常智慧。它的眼睛内部颜色浅但外面围着一圈浓重的杏仁状轮廓,这圈黑眼线特别能够抓住这个品种的狗又凶又妩媚的神态。它是熊的设计风格的反面,但你端详它,它的心思同样无言深埋。

比格犬做了卡通动物惯常的工作,和小孩搂搂抱抱、握手、击掌,很受欢迎。此外它还设计了一个小把戏,随身带来一只兔子玩偶,当它从腹部的口袋里掏出兔子时,上面已经系好了绳子并拴在一小截棍子上,它用狗爪往前平举棍子,开始在走廊上迂回小跑,做出追捕野兔的动作。比格犬又名米格鲁猎兔犬,卡通人在表演中很注意忠于角色。如此环行一圈,比格犬的尾巴后面跟上了一串兴奋雀跃的小孩,它停下来了,转身面朝小小的追随者们,它把兔子在嘴边放一放,做一个死亡亲吻,它的嘴和熊嘴是同样的构造,在高科技弹性面料上开了一个孔,接着它将兔子收回口袋,示意捕猎结束,并佯装已将其吃进肚子。做完这些,比格犬向下看着小孩们,暂停了动作。小孩们满心期待,等狗上演下一套把戏,此时猝不及防地,它俯身咬了离它最近也最热情的小孩,又一口气狂咬了好几个小孩。

在大人们反应过来前,比追兔子更快地,米格鲁猎兔犬奔跑起来,两片耳朵在脸颊上轮流拍打,左右,左右,左……带黑眼线的眼睛严峻地瞪视着不明情况的路人。它闪进钢琴教室旁边一条内部四通八达的通道,留下犬头、犬皮和腹中野兔,然后不见了。

相比熊,犬事件的报道多一点,另外也有亲历者上传照片和视频到网络上,多视角的叙述,为汤加拼出如上案发经过提供了依据。

犬事件两周后,又发生了一起类似案件。

再相隔两周,是第四桩案件。

这两次,卡通人分别隐身在鹿皮和另一套款式的熊皮中,都顺利得手了。后一次,有人在熊皮不远处的地上捡到一样小东西,差点错过它,但那就是作案工具。

四次,卡通人都用这个加工过的铁夹子模仿动物牙齿,在戴上头套前,他事先已用嘴衔住夹子的一侧。可以想象头套的球体内几乎漆黑一片,回荡着卡通人粗重的呼吸声,夹子的开口大张,静静地狩猎,终于,它等到了,小孩的手指、手肘和膝关节被从小孔中强行塞进来……

或许因为丢失牙齿,接下去等了一个月,卡通人都没出现。

汤加跟踪新闻的热情和因新闻中断表现出的遗憾,让古超费解。

“你为什么还在关心这个?”古超说。

“你那个客户呢?”汤加问。

“没问过,”古超想了想说,“肯定放下了咯,人家没有那个空。”

当时他们坐在公交站台的等候椅上,为防流浪汉滞留,椅子被设计成一个金属窄条,而且是前后有弧度的斜凳,他们十分将就和难受地坐着。这么久以来,这条椅子上还没留下过他们的痕迹,是类似小狗标记地盘的意图,使他们路过时忽然愿意坐下来,并坚持坐了一会儿。

“你有什么想法?”汤加今天温习了一篇旧报道,有些新想法想和人探讨。

古超问他什么意思。

“你觉得这个人,可能是有什么社会诉求或政治表达吗?通过犯罪,他是不是在试图对我们说一些话?”

“他说什么啊?”古超又一次提起臀部放回斜凳的高处,双手始终插在裤袋中,散发一股潇洒劲。

“可能他想呼吁人们保护动物,他想对我们所有人说:‘如果人类伤害我们,人类迟早自己遭殃!’还有,他专门挑儿童下手,他的诉求也可能和儿童权益有关,他说:‘看起来安全的东西或许正在残害我们的孩子!’另外,他还有可能是激进的环保主义者,制造冲突就是为了说:‘关注环境,缔造人与其他生命的和谐!’”汤加越说越大声,口号的尾声回荡在马路上。

“动物保护、儿童保护……”

“环境保护。”

“你是说他就像在做公益活动?做了四次?”

“是有可能的。”

“可是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古超惊奇道。

“是吗?”

“你说他反社会人格,恋童癖,是健身很勤快的恋童癖。”

“有吗?怎么听起来也有道理?”

“什么时候你对他印象变好了?”

一辆驶近的公交车打断了他们,车子穿越斑马线,渐渐开到面前。车上只在前排和后排的靠窗位子分别坐了三位乘客。车门打开了。一般这时间,没人在商务区这站上下车。戴墨镜的司机通过敞开的前门无言地看着逃班青年,两人炯炯有神地看回去,仿佛草原上两种动物的对峙。时间停滞数秒。

司机关上门,把车开走。公交车占据过的长方形视框中,又出现了对面某座写字楼的局部、它门口一组左右对称的花坛,以及栽种其中的当季花草了。

“因为,我有一个精辟的想法。”汤加接着说。

“如何精辟?”

“你想过没有,卡通人为什么只在周末犯罪?两次星期天,两次星期六。”

“肯定因为那两天人多。”

“这个人只有周末有时间犯罪,说明他是一个像我们这样的上班族。”

“嗯?”

“上班的,如果要画嫌疑人画像,这是重要的一笔。”

“他跟我们一样,早上定好闹钟好不容易爬起来,乘地铁去一个地方上班?”

“可能是的。”

“然后守住一台电脑。”

“是啊。”

“六点钟下班。”

“有时候还加点班。”

“然后他上班空下来的时候做犯罪策划书,每当同事经过他背后,他就使用快捷键赶快切换文件,这就是你的想法吗?”

“怎么样!”汤加颇为得意。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古超问。

“我不是说了三个诉求吗?”

“但是,如果你只能很复杂地说明一件事,有时候等于没说中要害。你能简单指出卡通人的动机吗?”

“他有创伤,”汤加让步说,“他想让社会也付出一点血的代价。”

“这是你的……”

“是我的终极判断。”

“这样可以,比较简单。”

两人多次调整坐姿,对着光秃和无聊的马路,太阳晒得他们正面发烫,身体的两面怪怪地产生了温差,终于有点坐无可坐,应该也完完全全地标记好这条站台的归属权了。在他们站起来之前,古超把手机从裤袋中拿出来说,“给你看点有用的。”

古超的手机界面上,某几个软件的角上贴着惊人的数字,不知其中是无视了多少条办公消息。他继续略过它们,打开一个金融软件,在里面按来按去。“你有理财账户吗?”他问。

“不怎么有。”

古超从手机上抬起头,皱眉说:“一般人的情况是,理财账户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我想知道你问钱的目的是什么,再看情况回答。”尽管这样说着,汤加也津津有味地扒住手机屏幕看。每个理财产品都像人一样被起了名字,名字下面还有一行字,介绍它的性格,稳健的或激进的。

古超给的建议是,从现在开始,应该更关心投资而不是卡通人。

没过很久,某天的晚间新闻中留出一块时间,专门报道了最新一批经济数据。大家听到一些又熟悉又费解的名词,关于人口,关于各种产值、各种总额、各种增加值、各种消费价格;每个名词几乎都使用三个数据去表述,绝对数字、同比数据和环比增速数据。报道全文的句式都是这些名词搭配这些数据。有个结论被证实无疑了:近阶段也达到经济预期目标,经济已经全面恢复。

报道后的第二天早上,走进大写字楼,每个人都发觉今天的智慧眼格外神采奕奕,它保持在高亮度的区间内,明亮得仿佛涨大了一圈。

接近九点钟的大堂里,汤加用手指从后方点点一个同事的肩膀,“是不是忘记在几楼上班了?我们在11A。”

“不要骗同事。”同事转过头别了汤加一眼。

这个同事与汤加关系不错,此刻他手拎公事包伫立在赶电梯的人流中,又半抬头望向巨眼,他跟汤加说,“你看它,它很自豪还是怎么!”

汤加跟同事一道看去,巨眼中飘荡少许团状阴霾,像月海,又分布着不断爆发紧接着湮灭的超级亮点,亮点此消彼长,像太阳耀斑,然而它非日非月,不知它是否明白自己的身份,充其量是一颗被禁锢在郊区墙上的关联经济数据的人造电子新星,反正它正用一种有力度的节奏收缩和铺张阴霾与超级亮点,使得今天的眼神炽烈到吓人。圆环当中的空心,也比平日更像深沉的瞳孔。与它对视,汤加感觉窒闷,又被深深吸引。

同事看够了,动了动,汤加与他并排迈步,他们迎着巨眼向前,巨眼因而越来越大了。“它吃数据的,它太喜欢最新的经济数据了,比我们人还喜欢。”同事边走边说。

巨眼同时注视着眼前所有事物,它分出一丝眼神斜视着说它坏话的同事,随着他们走动,这丝眼神一直黏在同事身上。“嘘。”汤加赶快说。即便汤加喜欢妄论世事,也认为同事做法不妥。他想说:你可以这么想,但你看它这个疯样子,当面说它,这不是很好。同事没接收到他的提示,有些人早上神志不清。他们在巨眼的眼角右下方走进电梯厅。

进入巨眼看不到的掩体,汤加放松了。

他们又和其他认识的人打招呼,大家谈的也是经济,还有在变热的天气,用一些概要的话做晨间社交。

数据好,它又能得到什么实际好处呢?它只是一颗眼睛啊。既然不能得利,它这种情绪属于比较高级的排除私欲的纯高兴、纯自豪咯?它比自己还高级呢。汤加跟大家一起走进电梯。

站在一群人中间,他又思考起来。他决定偷偷地把自豪分为两种,第一种是出于自己主体性的,源于内心的,他叫它主动自豪;第二种是人家从外部灌输进来的,因被反复教授和刺激所产生的,叫它被动自豪。那么,巨眼它这种自豪该对应哪种呢?他走出电梯,跟同事走进办公室,想这些并不耽误他一路上娴熟地进行无关紧要的闲聊。

前后没有差几天,汤加公司上半财年的数据也出来了,高层请各部门经理在开会时向下传达成绩,并作激励。

实际上在两份数据出炉前,公司已开始变忙,并非巨变,但每件工作要么变成需要确认的地方更多,要么是沟通的人增加,再不然就是衍生出来更多环节,而新工作也在发生,两者叠加,每位同事都负担了更多的事情。事情缓缓向洼地流动,也就是逐渐流到了汤加的工位上。汤加不太去想熊或比格犬了,那个人如果借由行为向社会诉说过什么,那是一个短句,已说完。汤加想,也可能他被工作困住了。

有天汤加低下头,发现皮鞋和裤子上有不干净的东西,是琐事,它们正流沙一样覆盖脚面,逐渐漫上来,裹住小腿的一半。办公椅带轮子的五星脚也被一同掩埋,因而现在他推开椅子要克服的摩擦力变大了。他站起来后,走出办公室的那几步犹如沙中行路。就算克服了这些,还有座机上的小红灯伺机背刺自己。它真可恶,汤加讨厌它,想过用一张黑胶纸把它贴起来。

不过汤加有些让自己舒服的心得。关键是建设好心态,要仿佛从宇宙中看待手里的事,如果不能做到,那就退一步,仿佛自己平躺在新南泾河底,泥沙凉凉地沁入飘散开的头发间,气泡从口鼻中冒出,升上去,他大睁着眼睛,用这道目光穿破晃动的水面去看待面前桌子上的工作,那么它们将变得很小很无谓。上班的中心策略就是遥远的目光、无我的心意。

汤加在市场部做渠道支持,具体负责的是营销活动这方面。公司根据季节或特殊热点,为经销商提供活动方案和准备宣传物料,每次,在他们的施姓经理领导的整个团队确定活动方向后,由汤加去跟进落实一部分工作。

有个项目从一开始就启动得晚了。公司决定做一次暑假促销,时间比较紧迫,汤加觉得能抓住八月的市场就算不错,但毫不焦虑。

七月下旬的一个下午,汤加传达施林克的意思,叫广告公司修改促销活动的海报。和料想中一样,对方的客户经理又把他们的创意、他们“觉得”该如何如何大讲了一通。这是汤加比较不喜欢的应答态度,对方的姿态是在守护一些高价值的东西,自己搭梯登上了道德高地。小职员有必要装圣人,去打压另一个小职员吗?汤加手举电话心想。

给他时间装了一会儿,汤加说首先这个画面不要用了,“小白站手指,已经用过很多次。”

小白指的是白文鸟。汤加公司每次做视频或平面稿时,如果只需一种鸟的形象,就会让白文鸟作为全体宠物鸟的代表,它代表的有相思鸟、八哥、珍珠鸟、玄风鹦鹉、牡丹鹦鹉、虎皮鹦鹉等等一群小鸟。一年多前,曾让广告公司拍摄了一套照片,每张画面中只有两样东西,一只红嘴红脚、羽片雪白的白文鸟,还有一只人手。白文鸟与做着不同手势的人手进行互动,手有男人的手、女人的手、皱纹老手和稚气幼手共四种。

系列照片中有一张比较常用,画面是,皱褶延绵的淡蓝色床单上放着一只女人的手,手心朝上半摊开,白文鸟依偎掌中,小小一颗头抵住手指求抚摸。这个画面,常被用来搭配柔软的文案。

在另一张照片中,一只男手从右到左水平地比出食指和中指,其余三指朝掌心合拢,这是一个表示射击或指示的动作,白文鸟站在这个男人食指的掌指关节上,正面朝向镜头,它歪着头,它的红嘴伸在最前方,像为看照片的人献上一颗宝石。这张照片是最常用的。鸟与手的组合抠图后,放到不同的背景图层上,周围可以灵活安排各种促销文案和小照片,从鸟粮、基本款鸟笼、站杆、食盒、饮水器,到营养补充剂、豪华鸟舍和配件、爬梯栈道玩具、跑轮玩具、啃咬发泄玩具等等,促销哪类产品就填进相应信息。汤加否定的正是作为第一主打的这张照片。

广告公司的人说,那换一张用。

“来点新的!”汤加说。

他随之又收获了一堆反驳意见。

“放过老照片,”汤加不得不直说了,“找找新创意。”对方刚要开口,他又说:“老兄,你是不是和你的人一直在加班,案子多得做不完?你没看到外面的社会气氛变了吗?以前我们用这些照片是有理由的,是为了安抚上个经济周期人们受到的心灵创伤,那时候你没钱了,你搬去更小的房子,或和别人合租,在这期间你的猫死狗亡,你养的小鱼也不能熬过严冬,你满腹伤心事,看不到前面有希望。在这之后,我们跟这些人说,你可以去养鸟,鸟很好,它和猫狗一样都会叫、会蹭你、找你玩,另外,鸟不需要大房子,吃只吃一点点,不费什么钱,即使经济再次变坏,你也养得起一只鸟,用不着放弃它。你的心还受伤吗?还想养小动物吗?那就养它,我们提供很多鸟产品给你选。所以这些照片是在表达一些态度。”

汤加一手扶住电话,在对方看不到的桌子上,空着的另一只手接连比了几种手势,最后定格在一个指示性的动作上。在他的电脑上打开着广告公司提交的海报设计稿,上面是同款手。他语气放温和一点又说,“时移世易知道吗,现在我们不打算再提这些了,所以这些照片你不能猛用。现在讲阖家欢乐,要搞点热闹的,来点锦上添花的。可能考试结束了,为了完成对孩子的承诺,有些家庭会考虑新养宠物,夏天开始养小鸟,鸟也比较容易活下来。这就是我们要做暑假促销的原因。我们想叫人养上小鸟后,再找我们买几个笼子和玩具——在你家里给小鸟搭个美美的家,让它长大,为你唱歌,小鸟也欢乐,你全家更欢乐。你能打动这些人吗?”

结束了电话,汤加立即同步关上设计稿,沉默地,像一个受内伤的人一般倒进椅背中。他既没在宇宙,也没在河底,他就在工作现场付真心。怎么违背了自己的工作策略?这时候,感觉身后掠过一片黑压压的阴影,施林克走过去了。

下个星期,广告公司交来修改稿,用白文鸟连同很多元素拼出一张图,鸟居中,美好的事物环绕,很热闹,但是没什么概念。老实说,还不如小白站手指印象深刻。这是一张。另一张双方都清楚,是作为前者陪衬品一起来的,更不好。

“你觉得呢?”施林克问。

施林克对着自己的电脑,汤加被叫来站在他旁边。

“好很多啊,比较有活力了。”汤加等来施林克一阵默默无语,就又用欣快的语气试探道,“夏季的感觉现在出来了一点,有种喧哗感。”不管够不够好,改到这里就行了,他可不想次次和人争执,改一改,表达一下合作的诚意,他就愿意设计稿过关。这并不是要送去苏富比的世界名画。

施林克继续无言思索。到他开口时,只挑了点文案上的毛病,其他没说什么。

等待施林克做出判断的时间也许有三十秒钟到一分钟。汤加看向窗外。普通职员的工位集中在建筑物内部的大空间里,平行地,排列成一长条一长条,靠窗这一侧,间隔出来做独立的办公室和会议室。施林克这间经理室虽然小,毕竟是河景办公室,转头即见蓝天、绿树、一小段新南泾。汤加收回目光,他看到面前的桌上几乎没有私人物品。在别的经理室和小职员地盘随处可见的大瓶装保健品、酒与酒具、家庭照片、小盆植物、糖果罐头、纸袋、杂物,这里都没有。施林克的桌上只有一个杯子,此外是昨天、今天和明天的文件。两年多来没听这个人谈过私事。这个人在过何种生活呢?汤加抬起眼睛,房间的布置相比自己来面试那天,很少地方不同,他忽然看到办公室正中间有个人,啊,此人他认识,就是当时的自己。当时的自己坐在椅子里看着对面的施林克,施林克则在看简历,自己不顾羞耻地在上面写下全部的打短工经历,就算仅仅一周到电子厂仓库当日结工也写在上面。当天的施林克也如这样不苟言笑,略低着头,狭窄的瘦脸荡下两片皮,在鼻子边上挤出明显的纹路,眼睛好像真的在逐行看。他在其中找拒绝我的理由吗?他不会录用我。现在的房间里,大约只比那天多了一个落地衣架,搭着一件西装,另外,在文件柜前有一只备用的小旅行箱,施林克出差偶尔会拖走它。

汤加走出办公室,隔着玻璃门,他陪施林克——他的同事、新时代来临时他的搭救者多站了一秒钟,然后走开了。

经过自己的工位,顺手放下东西,他从大办公室溜开。茶歇室的圆桌上有些吃的,有两个人伸开腿坐着,半聊工作半谈生活,他们可以把两种话题没有缝隙地结合在一起,谈一句这个,谈一句那个。他拉开冰箱门,自己没放东西在里面,此刻只想从同事的零食上汲取灵感,看看有什么适合采购的。他想马上就去买。心里为何有些难过?他要舒缓一下。

汤加在楼下听到有人叫他,声音来自电梯厅的暗角,那里面有一部货梯,为美观,通道口以一盆高大的绿植遮断视线。回头一看,古超从散尾葵后冒了出来。汤加正欲说话,散尾葵叶子继续摆动,从后面又闪出五六个人,有男有女,他们探头看了看汤加,又用一个神秘的节拍有秩序地缩回植物后面,再从羽毛状的大叶片这边看,就一个都看不到了。

“你没听说过他们吗?”去便利店的路上,古超说。

“不认识,难道是本写字楼的名人?”一股疑惑骤然冲上汤加心头,“我在想,你怎么谁都认识,都能讲上话,你其实是不是一个隐形销冠?”

“哈哈哈我业绩还可以,告诉你从不垫底。”

“我早该想到!”汤加以觉醒的语气说,才又问,“你说这些人是谁?”

“他们自称忍者,因为善于利用地形隐藏自己。”

“就是在楼里躲躲藏藏的意思吧。”

“差不多。”

“经常占用厕所的,该不会也是这些人!”

“初级段位是这样,先猫在厕所,再躲到走廊角落,然后练到万事万物、一草一木都可以用来藏身。”古超说,“最后到达最高成就,不用躲藏,你的老板都看不到你。我刚才在跟他们学习交流。”

“假树后面的忍者朋友,我猜也是在躲大眼睛对吧?”

“绝对是,他们也不喜欢它。有件它的事,你要听吗,是忍者组合里一个人告诉我的。”

“听听看。”

“原来大眼睛有一个来历,和一个有名气的CEO有关。那个人最后投资的就是我们这块地,当时这里造到一半,曾经停工很长时间,荒草长到一层楼高,夜里野狗像狼一样嚎叫。后来先是这栋楼的工程重新启动,接着其他写字楼也复工续建,但在那之前那个人已经完了,有天他处理好别的事,跑来自杀。他爬到我们楼顶跳下来,大概就跳在我们刚走过的地方。”古超转身用目光一指。

“啊?”汤加说。

他们都站住了,往那块很平凡的地砖上看。

“死了吗?”汤加说。

“死得不能再死了。CEO扑在地上,好多天没人发现,他摔得七零八落,里面各种零件都掉出来弹飞到草里,有些一直没找到,他的血被大地吸光。人家说,这栋楼能造完,靠他血祭。最后大楼落成的那天,他们给那只大眼睛插上电,眼睛睁开了,它好像还在调试阶段,有些弄不清状况,然后它稳定下来,看了下面的人一眼。从此它没被关掉过,现在即使你去把插头拔了,它还是亮着,会一直看着我们。”

“你是说,弹飞的部分里有CEO的眼睛?”汤加说,“它寄生到大眼睛上了?”

“这都是那个人说的。”古超说。

“太扯了!”汤加摸了一把后背,并把手伸到面前看。刚才走出来的时候,他又被巨眼用不好的眼神瞪视了,那股移动着的灼烧感说是在刺字也行,汤加以为它在自己背上留下一句骂人的话。

他们又走起来了。

汤加追问细节:是谁发现了尸体,附近的动物有没有来过,CEO的名字?

古超先搪塞几句,而后他开开心心地笑了,“是假的!”他拍打朋友的肩膀,“他们在搞一个‘经济复苏之传说’征文大赛。这是其中一个故事。”

“忍者杯‘经济复苏之传说’征文大赛?”汤加回味故事,真情实意地说,“我挺喜欢的,真的有点喜欢。”

“那下次介绍你们认识。”

这样又走了几步路,汤加咀嚼着“忍者”两个字,他问了古超一个深刻的问题:“那我们呢,没有名字的吗?”

他们边走边沉吟。

提出两个命名方案后,古超说:“郊狼,怎么样?”

两人在手机上搜索出来这样一段话——

郊狼,对不同的环境有着非凡的适应能力。从北部寒冷的阿拉斯加到南部气候温暖的哥斯达黎加,几乎整个北美洲都是它们的家园。它们既在森林里出没,又经常在草原上潜行。

因此当他们走进便利店时,感到满意。

汤加忘记在公司冰箱里看中什么了,将几排货架尽数看遍,最后走近冰柜,他立刻叫来古超。他们看到,海洋冰冰的同系列新品此时终于上市了。

“怎么叫天空晶晶,什么意思!不是说好叫沙漠火火的吗?”古超大声说着,抓到手里正正反反地看包装。

“市场真难预测,它怎么不讲道理,随便发展。”汤加说。

“请关上门,别人会买到变形冷饮的。”收银台里的年轻店员说。

两人吮吸着雪糕又回到马路上,天空晶晶整体也是蓝色的,但不是内外多层隐藏机密的结构,它从上到下大方端正地嵌入三块白色的云、星星和雨滴。它是薄荷香草味的,白色部分味道更浓郁。这就是天空的味道吗,这就是包含一切的天空的味道吗?

今天,汤加所在的世界中,气温正在上升,天空中也有如此多的云,分布不怎么均匀,一边天蓝,一边云浓。商务区在云浓这边,或许是云太沉重,在大气层的穹顶中缓缓滚落,所以从市区的顶部滚落到郊区上面来了吧。两匹郊狼在云下行走,穿过写字楼方阵,楼宇已不复最初的野性,至少在表面上各自把性情收好,安静地观察着郊狼从自己中间走过,在它们不连贯的玻璃上断续映出飘动的白云。

吮净小木棒时,汤加不由忆起故人。

“范范很忙,他升职了。”古超说。

“是吧,他看起来有那么一股上进心在身上。”

“他有。他进步了。”古超说,“但也可以说退步了,看你怎么看了。”

他们走到大写字楼楼下,既不挣扎,也无讨论,直接无视它又往前走。路过忍者杯“经济复苏之传说”征文作品中提到的坠楼地点,汤加低头望着青灰色地砖,寻找看不见的血。他们又继续走一走,来到新南泾河畔。河水对应着天空明朗的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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