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泡桐树把月亮都遮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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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门的瞬间,林绺儿没想到屋里居然有个人。中年女人警觉地从沙发起了身,过道的声控灯刚好熄灭,影影绰绰的夜光只照到她半张脸。“你哪个?”女人先开了口,神色紧张,有点质问的意思,反倒把她问懵了。走廊上的两个行李箱已经磨旧了,看起来和她一样蔫儿。她抬头看了下门牌号,一下想到门是自己开的,应该没错。大猫和她说家里没人,让她随便住,哪晓得就遇到这乌龙。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只好提一嘴:“我是大猫……毛一平的朋友,他让我今晚到这里来借住的。”女人稍微放低了点警惕,伸手示意她等着,另一只手拨了电话。确认清楚,她扬手开了灯,黑黢黢的角落一下光亮了,才做一番自我介绍,“我是毛一平的妈妈,你进来嘛。”林绺儿大致是猜到了,想着也没进去的必要了,讲房子闲置她才过来的,现在一肚子气,只想把大猫好好骂一顿。“孃孃,我还是不进来了,不好意思啊,打扰了。”要往后退,一下没踩稳,差点摔倒。毛一平妈妈只把她喊到,“这会儿都快十二点了,你出去也不安全,进来吧,我把另外个房间给你收拾出来。”

最终还是住了下来,说实话,林绺儿确实也是没地儿去,求助毛一平也是无奈之举。被裁得突然,连同公司安排的公寓也不准留了,父母家离城区两百多公里,平时赚了用了,也没想过买房,不回去,最主要的是不想父母担心。交好的闺蜜纷纷结婚生子,公婆亲妈带娃,基本空不出多的房间来收留她,好在其中一个闺蜜讲,你问问大猫,说不定他有办法。学生时期有事情找大猫,已经成了她们几个人的思维定式,不管多棘手的事情,毛一平总有办法站出来解决。林绺儿还没说,闺蜜先发制人,大猫讲,去我家吧,我出差半个月不在家,正好给你过渡。

两处房间,一墙之隔,专程从柜子里给她拿了被套出来,看似热情的背后始终带有几分尴尬。隔音并不好,只听到讲,你就随便把密码给别个啊,没得事?万一诶……后面声音压低了,林绺儿听不清了。换了床,加上氛围并不轻松,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给大猫发了两条短信,略微抱怨一番,另外想着明天一大早就搬走去哪儿。大猫讲,我也不晓得我妈为啥突然去我那儿啊,我还纳闷呢。大猫常年在外地出差,房子有一半时间是空着的,中间还让他妈过来住过,住不惯,就不来了,这次着实意外,大猫没撒谎。他是语音发来的,听着喝了点,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样子,讲,要不你就住下,反正也和我妈说了,她应该过两天就走了。林绺儿搜了一圈周围的酒店,大致盘算了下可能空窗的时间,计算器给出的答案并不乐观。月光斜照在床头台灯边上,她起身想去倒杯水,开门的时候发现隔壁房间灯一直没关,沙发旁边有瓶没喝完的酒。

第二天大早是被门口的吵闹声弄醒的。大门口站了警察,明显地不耐烦,一个穿帽衫的小伙儿站在那里签字,刚好挡住毛一平妈妈的脸。又听她在那里讲:“我不晓得啊,我啷个会晓得,诶警察同志,换作你遇到这个事情吓不吓人?”警察只能安抚她的情绪,又带着沉闷的声音讲:“下次还是先把事情搞清楚了再来报警。”她始终背着身,林绺儿看到在一旁略显无辜的男生,轻轻地带上了门。

大猫打电话给她,问他妈是不是喝酒了。林绺儿也不确定,讲:“可能喝了点,看到个酒瓶。”大猫显然也是被门口那事儿搞醒了,说话间透着几分嫌恶,讲起他妈喝酒的事情,戒好几年了,医生不让喝,喝了情绪不稳定,容易急,不喝一点事儿没得。接着才说起大清早的事情,家里的猫放朋友那儿,朋友这几天也要远出,只能送回来,想到他妈在,将将好。常年帮忙照顾猫的朋友,密码都给到对方,来去已成习惯,朋友进屋把猫安置好,喂了水食,正准备走,刚从楼下扔完垃圾回来的毛妈等于“逮”了个正着。因为是外地人,说不来本地话,更显得可疑,急急忙忙报了警,根本没看到毛一平一大早给她发的信息。

事情解决后,帽衫小伙儿走了,林绺儿一脸懵,更不好面对刚从事件中脱身的毛妈。她在厨房做饭,油烟机开到最大档,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在赶客。侧脸看来,并不阳光,她想敲门知会一声就收拾东西走人,结果见两碗米粉端出来,被称作阿比的小猫在她脚边蹭了两下,一溜烟躲到沙发后面去了。

餐桌的正对面正好对着一扇落地窗,楼下的广玉兰树正在抽芽,两条绿色的长椅倚在旁边,外面天气很好,按理说这本该是个闲散的日子。

林绺儿低头吃米粉,嗦粉的声音尽量小,毛妈开手机刷视频,一条比一条声音大,好歹缓解了下两人的尴尬。手机提示电量不足,才收了手,看林绺儿头发遮着半张脸,说:“早上恁大动静都没把你弄醒诶。”林绺儿低头吃饭差点被噎到,听她语气里明显有点不满,敲了敲筷子,抖掉上面的鱼刺,“毛一平这个人,这种事情也不打电话来说一声,早上进进出出恁个忙,哪个看到他信息。一天密码到处给人,不晓得心里啷个想的。”林绺儿彻底不好多说话了,又听毛妈解释:“我不是在说你啊,你莫觉得我指桑骂槐的,心头急。”她苦笑摇摇头,只想快点吃完,收拾下东西,先找个青旅避一避,突然听到毛妈讲:“不是我多心,这年头处处不太平,前两天我楼上才死了个人。”

她晃了下神,窗户外的光影微微折叠在一起,湖心中间飘了个白色的塑料袋,里面好像套着什么东西,又听毛妈继续讲:“半夜被捅死了,还点了火,差点烧到我屋头来,还好被烟呛醒了,警察把过道都封锁了,心里瘆得慌,我才到这边来住几天。”林绺儿看着她还绷着的那张脸,突然理解了她情绪上的瑕疵。“前天下雨,我买菜回家的时候,窗户是开着的,沿边上有泥脚印,一直延伸到房间门口。我转头报了警,调监控,居然没见人,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怕。”血管里汩汩的声响,让人仿佛回到了案发现场,脚趾抓地的紧张,“那你和大猫说了吗?”毛妈愣了下,林绺儿解释。“毛一平?”毛妈站起来收拾碗筷,“没说,说了有啥用,常年不在家,老娘死在屋头他可能都要隔天才晓得。”林绺儿回想起昨天大猫说话的语气,确实不像知道这些事情的口吻。她要多嘴说吗?听到厨房洗碗的声音,准备过去帮忙,毛妈讲,你莫管了,在边上坐到。

林绺儿收了东西,打算打声招呼就走了,毛妈揩了手过来,瞧见门口那箱子,“要走?”林绺儿点头“嗯”了声。毛妈讲:“莫走了,这两天我一个人,也有点怕,毛一平还不晓得好久才回来。”林绺儿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不好得吧。”毛妈讲:“有啥不好得,都是女人。你想我早上为啥报警,我现在是听到一丁点风吹草动都慌。”林绺儿低头看了眼行李,这下倒不好走了。毛妈拉开冰箱,从里面翻出瓶开过的葡萄酒,晃了晃,问:“喝点儿?”林绺儿想起大猫的话,“大猫说……”显然她不想听,“喝了酒我才能静心。”窗户角的阳光直射到她的身上,明晃晃的,她已然有点醉。

杯子里的酒倒得并不均匀,左右两杯差得挺多的,她把较少的一杯递给林绺儿,然后问:“毛一平讲你辞职了?”林绺儿讲:“被裁了。”毛妈说:“嗯,这年头,正常。”又问,“之前做啥子工作?”林绺儿讲:“销售,这两年疫情影响,产品卖不出去,人也不需要那么多。”毛妈兀自喝了一口,一手托着下巴,微微叹了口气,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她起身去接,“啊,没在家,你放门口吧,诶诶诶,等下,你先不要放门口,放大门岗那个黄大爷那里,东门,嗯,我回头去拿。”挂了电话,毛妈走过来,讲:“快递上都是身份信息,现在真的一刻都放松不得。”林绺儿轻轻瞥了毛妈一眼,会不会有点过于警惕了?窗外的阳光缓慢位移,现在彻底被石墙挡住了,饭厅一下暗淡不少。她站在明暗交替的中缝上,脸的轮廓被凸显出来,林绺儿看得出,她年轻的时候占尽了好处,至少是那个年代男人都喜欢的模样。

酒两口喝完了,林绺儿下意识地拎起酒瓶给自己又倒了半杯,抬头见毛妈欲言又止,拇指和食指之间略有摩挲,突然问:“你之前遭跟过吗?”林绺儿愣神,问:“跟?”毛妈解释道:“跟踪啊。”她仔细回想了下,“没有。”毛妈“唔”了一声,像是有点不相信,最后勉强说了句“还是现在治安变好了”,可想到前几天发生的情况,又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林绺儿的手机震动了两下,有信息进来,她浅浅看了一眼,又听到毛妈说:“那时候在大集体,有个叫黄鹂的,我们都喊她黄雀儿。你晓得江北那个造纸厂吗?猫儿石那边,噢,你应该不晓得,太久了,现在早没了。以前我和她在一个车间,经常安排在一个班,三班倒,下班总要走夜路。当时不像现在,大概是为了省电,经常路灯不亮的,厂大门往下走,有段斜坡,两边泡桐树特别茂盛,夏天都是蚊子,旧石板路都是青苔,走快了还打滑,只能慢慢地,我们俩就牵着手走。过了十二点,江边有搭棚子吃火锅的,但偏偏那段路上一点人烟没得,经常有些看不清脸的混子游荡,我们有一次就遭跟了。”

林绺儿手机又震了两下——“我觉得我们得当面谈一谈。”她没有急着去回信息,“然后?”小区里几个小娃儿在肆意奔跑,哟吼吼地叫,声响刺穿房间的黑暗,此时此刻,暗得有点过分,有那么一刻,林绺儿脑海里闪现出高中的某个晚自习放学后,她和两三个闺蜜在回家的路上,跟踪谈不上,但确实出现了一个猥琐的男人,他站在树荫下,突然露出丑陋的阴部,对她们三个人咧牙露齿地大笑。那段记忆在许多年后已经被林绺儿彻底遗忘了,因为其中一个女孩用石头扔了他,她们一度判断那只是个精神失常的疯子,后来也尽量避开那条路走,久而久之,便不再有什么印象。

“说实话,刚刚一晃神,我差点儿把你看成了黄雀儿。你们俩的眼睛特别像,都是那种桃花眼,眼角带春光,但我想,啷个可能呢。人老了,眼睛就是容易看花,那会儿我俩是真年轻,其实一开始我们没注意到有人跟到我们,那人也挺隐蔽的,本来晚上路就黑,泡桐树把月亮都遮完了。我们走路也轻,又慢,窸窸窣窣的,特别夏天,音啊子①叫个不停,其他声响就遭盖过去了。当时只怕有鬼,就靠得紧点,一热,手臂都磨出汗来。造纸厂晚上总是会有一些机器的嗡鸣,按理说不应该,都下班了,也没人上工,夜里不做事的,最多点点记录,但是我们都习惯了那种嗡鸣,好像耳朵被人塞了棉花。直到那人忍不住咳嗽,可能是太热了,肺一热就容易喘。他离我们不远,也不近,其实要跑也能跑开,但他好像就是故意和我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我们俩也不敢叫,你晓得那时候,多一点动静都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推,也就只能当啥事没有,稍稍加快点脚步。当然,那个人没有真的做啥,直到我们到了江边上了公交车,心跳才平稳下来。”

毛妈并没有像大猫说的那样,喝了酒反而急躁,她讲得很自然,好像这件事已经与她无关。她突然站起来,说去上个厕所。林绺儿的手机又跳出来几条信息:你别不回我,我是真的想好好和你说说。这次裁员的事情与我无关。工作的事情,我可以帮你想办法……她突然想抽根烟,但想起来,昨晚在楼下把最后一根已经抽掉了。毛妈刚刚那番叙述让她一下警觉,是不是往常都太掉以轻心了,跟踪?从来没想过这些事情。下班累到已经失去意识,好在公寓就在公司对街,走路不过五分钟,再更早点,没去现在这家公司之前,住在沙坪坝附近的老筒子楼里,那会儿更年轻,似乎更没心没肺,和三三两两的陌生人合租,再晚回家也不当回事。“那个人”存在吗?某个躲在角落里盯着她看的人,穿得并不显眼,甚至长相丑陋,在黑暗里抿着嘴笑,行走的过程中,身后的人不计其数,有没有混迹于人群里的某双特殊的眼睛,在她身上反复窥视?

马桶抽水声,洗手的下水声,轻微的咳嗽,开门,顺手开了灯,饭厅一下亮堂不少。毛妈脸上已经有了红晕,显然她并不常喝酒,身体和酒精的适配度不高。林绺儿的兴致来了,想继续听下去。毛妈突然说起当初她们穿的工作服,质量特别好,现在没得比,后勤部门总是偷偷把多的拿出去卖,厂标位置用剪刀挑掉线,完全看不出来了,有次被黄雀儿撞到了,偷偷说给她听。林绺儿也不晓得毛妈插讲这个的意义,一口干了杯里剩下的部分。

毛妈的姊妹伙打电话过来闲聊,她也完全不忌讳林绺儿在旁边似的,大声粗气地把早上的事情抱怨了一番,“哎呀,那不是,我一个老太婆,办得过哪个?要真是个东北大汉,想都不敢想!”一二三,一二三,走三步,又找地方坐下来,嘻嘻哈哈笑一番,说起对方闺女儿嫁的老公,又讲别个贼眉鼠眼的,结婚太快了,摸清楚底细,多观察一下啊。猫从沙发后面跑出来,跳到茶几上望着毛妈,她挥了挥手,没把猫赶下去,又跳到她身边,惹得她有点烦。林绺儿过去帮忙把猫抱了起来,猫却不想被束缚似的,又从手上跳走了。

外面突然刮起风了,眼看天沉了下来,天气预报说等会儿可能有雨,毛妈打算下楼买点菜。来得临时,大猫平时也没得囤东西的习惯,吃完那点米粉,冰箱里空空如也。林绺儿说可以陪她去,正好散散酒。小区门口走两步路就是菜市场,下午买菜的人不多,新鲜的都挑完了。毛妈伸手在几把青菜里挑挑选选,把烂叶子择掉,又在猪肉摊上挑肥拣瘦。林绺儿有点走神,不晓得是心理作用还是啥,总觉得后面有人在盯到她看,耳边叽里呱啦的都是市井言语,变成了某种形式上的隐蔽。她回头看了一眼,有几个光膀子在旁边架凳子打扑克,一个中年女人在捆萝卜,几个男男女女窜来窜去的,像是和旁边店家都很熟,一切都稀松平常,她又想自己大概是想多了。直到东西买得差不多,林绺儿觉得有石子儿落鞋里,蹲下身来,倒鞋,突然看到身后所有人停下手里的动作在望她。她不晓得自己哪点出了错,急忙忙抖完鞋穿上,跟着毛妈往前走了。

雨一直没下下来,雷倒是打了几响。毛妈的手脚很快,进出两三趟,基本把饭菜做好了。毛妈做饭的时候,大猫发来信息问他妈没有再喝酒了吧。林绺儿撒了谎,讲没喝。她不清楚自己为啥要撒谎,好像喝酒是一个口子,那个悬而未决的故事需要这个口子才能继续。

明明还是春天,房间里却突然多了几分燥热,毛妈起身把外面的毛衣脱掉,露出还算丰腴的身材,然后拿起下午在路边要的宣传单扇了起来。“和孃孃说下你啊,都是我一个人在讲。”林绺儿有些猝不及防,“啊?”毛妈换了只手扇,右手夹了块排骨肉喂嘴里,“你好高?一米七三?”林绺儿说:“"一米七,穿了鞋高点。”毛妈讲:“可以去当模特儿。”林绺儿笑,“也不是没当过。”当然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大学还没毕业,短暂帮朋友介绍的小品牌拍过几组照片。“后来啷个没当了诶?”后来?林绺儿想到后来的事情,衣服面料越来越薄,拍摄越来越透,从外衣慢慢过渡到内衣,摄影师注视在她身上的目光像只不干净的手在她身上爬。毛妈讲:“黄雀儿当时也高,好像比你还高点,应该有一米七三,具体没量过。因为上班不方便,她基本没穿过高跟鞋,我和她走一路的时候,肩落她手肘刚好差三分之一的位置。当时我们没得文化嘛,也没啥途径,不像现在。能进造纸厂已经不得了了,但是看到广告画上的模特儿,都说黄雀儿也可以去试试,她是鹅蛋脸,眼睛又大,拍出来肯定好看。”说完,毛妈不笑了,失落的神情和短信一并出现在林绺儿眼前。“陈明总讲你收了他的钱,如果是真的,你最好解释清楚,不然肯定找你麻烦。”手机因为震动转了个圈,林绺儿说要接个电话。

她拉开玻璃门,站在阳台上,有些事情确实要说清楚。电话那头没人接,响了几声,突然不响了,紧接着是刺耳的噪音,像是那边有人扯着电话线在墙上磨。阳台外面,有个环卫工人在浇水,拿着水管画8字,在同一处,一遍又一遍,像是以前VCD磨花卡带的录像。她回了那条信息:钱我没收,话哪个都可以说,该讲的我都讲过了,我讲他啥子你们都不信,他随便说两句你们倒信了。打电话没通,勿回。她在阳台站了一会儿,没急着进去,这会儿才意识到了奇怪,马上就要下雨了,何必挑这个时候来浇花?那个工人突然朝她这个方向望了一眼,眼神复杂,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或许是想多了,距离恁个远,不一定是看她。玻璃推门内,毛妈像是失去了刚才的冷静,用力地点手机屏幕,手指戳在玻璃屏上,像是要戳出个洞来。她回到客厅,毛妈已经帮她倒上了酒,瓶里头的酒好像一下少了不少。

“我看到了那个人的脸。”林绺儿端过酒杯,以为她还在讲之前的事情,“你说楼上那个?”毛妈摇头,“当年跟踪的那个。”林绺儿耳朵微微轰鸣,“有段时间我和黄雀儿申请不上晚班,但是厂里头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说了算。后来出了点事,有女厂工出门被抢了,婚戒和手链,好在歹徒没有对她本人下手,只是图财,还不算太恼火,但是搞得人心惶惶的。我和黄雀儿的申请短暂批了下来,主要还是有男同志给黄雀儿面子,帮她顶班,我算是占便宜。结果没到半个月,男同志的手骨折了,空位没人接,我和黄雀儿又被安排回来了。保卫科的人当时加强了管理,出厂门那条路时不时有人巡逻,中间也没出过别的事,我们心就稍稍安稳下来。时间一久,人心一放松,就不对头了。起初是黄雀儿和我说,晚上还是有人跟,跟得有水平,像是武打片里的人会轻功,一回头就飞树上的那种。说实话,我一开始觉得是黄雀儿太紧张了,不光是我,她自己也没看到过人,但她就是觉得有人跟着,不舒服。那会儿已经快要到秋天了,晚上露重,地更滑,我们每天就想着怎么熬过那段路。有女厂工的家属要求厂里给那条路安路灯,但厂里推说出了厂大门就是市政的工作,他们干涉不了。总之,最后路灯没批下来,每周总有两天我被黄雀儿搞得神经衰弱,手越来越紧,汗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我肚子痛,应该是吃坏了东西,临下班时,我让黄雀儿在厂门口等我,等我上完厕所出来,就没见到黄雀儿了,估计等不及我先走了。想到我自己要走那条路,总有点怕,我想造纸厂这么多工人,总有出来顺路的吧,偏偏一个人没有。那时候还认不到毛一平的老汉儿,我一直想,要是早点认到他就好了。就是在犯困又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人。有时候人的直觉怪得很,你从没见过他,但你心里认定就是他。他对我笑了下,那个笑容我至今记得,不是让人毛骨悚然的那种,而是温和的,有点像融化了的巧克力。他脸是俏的,五官方正,看起来好得很,但我晓得就是他。那天过后,黄雀儿就失踪了,家里人报了警,但是一点下落也没有。”

林绺儿感觉到背心有点冷,想起某个男人的手曾在她后背上弹琴,酒气落在附近的空气里,她向边上挪了挪,却突然被一股劲儿扼住了脖子。那也不是黄雀儿的夜,沉闷的酒气恶臭在她耳边徘徊,她晓得反抗的结果是什么。男人伸手拉她的袖口,力大到像要把她捏碎。比起那条路上葱葱郁郁的树木,以及鸣不完的虫声,她的路上啥子都没得,只有撕裂的声音和狼狈的奔逃。

毛妈的酒杯空了,下意识地从她手里把酒杯抢了过去,一口气闷了一大杯,然后又倒上,“好多年过后,我突然意识到,黄雀儿是不是在报复我?”林绺儿没懂,“报复?”毛妈继续讲:“如果她真出事,那天晚上我出来的时候,啷个都可以救她。但是我站在厂门口站了一个多小时不敢动,最佳时机都错过了。你说一个人,总不会无缘无故地消失,但是警察来找我的时候,我真的啥子也说不出来。我说不出那个人,也讲不清楚到底发生了啥。黄雀儿不在,那条路就只能我一个人走了,你说算不算一种报复?”林绺儿讲:“总有其他同事的嘛,总不会都不走那条路。”毛妈说:“没得人,一个人都没得,一下班就全跑完了。撞见后勤部偷卖衣服的人又不是我,后来不晓得啷个就变成是我去捅的祸,没得一个人站出来帮我说话,这事儿只有黄雀儿晓得,都是她说的!她又不在了。”

大集体解散是一九九七年的事情,那时候毛一平已经七岁了,李舒和毛国超结婚已十年,黄雀儿消失已近二十年,造纸厂的那条路树都砍完了,路灯也修好了,只是江边的棚子火锅不在了,没隔好久,造纸厂也倒闭了,推了土重新建了房。有天晚上,李舒梦到推土机推出一具尸骨,细骨长身,判断是女性。夜里发梦,冒冷汗,像是黄雀儿发问,啷个不来找我,不一路回去?这些话李舒不说,闷着,好几十年过去,老公一概不知。千禧年初,毛国超下海经商,正值发家,却因饮酒过度而心脏病突发身亡,但留下了一笔让李舒和毛一平十年之内衣食无忧的财产。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李舒都只能自己咀嚼那个如同烂苹果一样的噩梦,无人可诉。有段时间,李舒热衷看犯罪纪录片,看监狱里的犯人重诉自己的犯罪经历,她对其心理好奇,甚至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当年那个少年(记忆中对方大概只有二十岁出头)。当然,她不可能看见。李舒甚至因此获得了某种技能,TVB刑侦剧大流行的时代,李舒能在一个案子的开始就找到凶手,甚至分析出背后行凶的动机及手法。这不是她的特长,是她消解噩梦的方式。

李舒时常想起那个水汽氤氲的澡堂,厂区惯有的配置,在她们被盯上之后,李舒总是隔着雾气看着同在洗澡的黄雀儿。湿哒哒的热浪悬在她的眉目之间,沿着小腿往上,细致的轮廓,近无赘肉的小腹,袒露无疑的乳房,以及脖颈上方仰上的下颌。她猜测尾随者的意图,想象高挑身段下的人是她而不是黄雀儿的话,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理?她站在她的旁边,在她洗头的时候,伸手碰了下她的腰,又软又糯的感觉,听她娇嗔地叫一声,讲,干啥子啊,又嘻嘻哈哈沾了泡沫敷在她脸上。不管过好久,她都依旧记得滚烫的水珠溅在小腿肚,她的视线在黄雀儿身上最终消失,澡堂依旧热闹,她却觉得冷清了。

造纸厂拆迁后的某一年,李舒带着毛一平重新走了一遍那条小路,只是风景已然不同,泡桐树消失的下坡两侧开始摆起了烧烤摊和麻辣烫,沿街的热闹将某种死寂的氛围彻底颠覆。李舒陪着毛一平坐在其中吃了一大盘烧烤,辣熏熏的海椒最终让她热泪盈眶。从那之后,李舒再也没有梦见过关于黄雀儿的任何事情。

那个下午,李舒和往常一样买菜回家,她早早意识到了门口那个人的举动异常,低眉抽烟,随着旁人进进出出,毫无反应,像是在等一个不存在的人。李舒认真地多看了他一眼,只觉双目灼热,胸腔低鸣,大脑陷入亦步亦趋的窘境。李舒是在这个时候想起他来,在保安的注视下,转手帮他开了门,停顿的那十来秒钟,两人四目相对,他丢了烟,脸上的笑和那个晚上她看到过的一模一样。李舒突然被自己的某个念头吓傻了,好像恁个多年,她就是为了再见他一次一样。那个喷着“严明求实,团结奋斗”八个红字的厂墙,她就站在最中间的位置,昏黄的光落在脚尖,看他边笑边从自己身边走过。保安背过身拿对讲机说话,他跟在她后面,从容地走了进去,就像是久违的朋友。她又急又慢地拎着菜走,又怕他不见了,又怕他注意到她。当那人消失在小区岔路口的时候,后续排山倒海的多重情绪压得她差点失声叫出来。只是没想到夜里,她楼上的女人被捅死了,那个偶尔下楼会和她打招呼的女人,那个停电了会来她家借蜡烛的女人,那个跟她一样没有男人的女人。她经常喊她“孃孃”,喊得她都忍不住多看她两眼。醒来的时候,她死了,小刀入腹,七刀,头被烧成了黑炭。

外面的天彻底黑透了,小区里的灯比想象中更昏暗一点,她突然想起了幼时一段难忘的经历,在家附近废弃的公园里,一个与此刻差不多夜凉的晚上,她跟着妈妈在步道散步。几个小男孩围着一只幼猫用棍子戳,他们围得很死,她听到了那细微的猫叫,她相信那是某种求助的声音,扯了扯妈妈的衣角。那条步道来来往往的人很多,窄窄的一条道,比想象中人多,有人在夜跑,有人在约会,也有和她一样跟着父母过来散步消食的。公园很快就要拆了,所以大家都很珍惜还能过来的时光。只是一隅的孩童吸引不了任何人的注意,男孩的笑声和猫叫都被某种忙碌的节奏吞噬了。突然一声刺耳的尖叫,就有人跑了起来。几天后,下水道的检查工人从管子里托起来一只幼猫的尸体,左眼被戳破,晶体发黄,变成了一个萎缩的黑洞。

听妈妈讲,她有过一个小姨,和她妈妈长得一样高挑,叫黄鹂,因为唱歌很好听,身边的人喜欢叫她黄雀儿。她确实死了,但是与他人无关,她是在房间里开煤气自杀的,她没有在造纸厂工作过,她只在棉纺厂上过半年班。

林绺儿看到手机里迟来的信息:你斗不过他的,何必呢?那天我就说你个人好好想清楚。她想起那天把举报信交上去之前,已经做好了所有可能的打算。

回头的时候,毛妈已经彻底躺在沙发上睡着了,她的嘴里嘤嘤说着些听不懂的话。门铃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林绺儿想她应该没有点什么东西,快递也早过了派送时间。她径直走到门口,翻开门上的猫眼,一个男人的眼睛正在与她对视。她问:“哪个?”门外只有无尽的沉默。她记起了他的眼睛。

①""重庆方言: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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