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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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回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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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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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 会下雨一周,预报上是这么显示的,今天是第三天。我和平时一样在中午起床,想着怎么打发时间,想出玩拼图的办法。一千五百片,迪士尼主题的,几十个小时候和我挺熟,大了基本忘却的卡通形象言笑晏晏,齐聚一堂,拼这个,怎么也得两天。雷声轰隆着,李旭东突然回家,穿件洗懈松了的POLO衫,配西裤,站在玄关脱鞋。他问我吃饭没有,自问自答,说他也没吃。不,吃过了,但可能别人吃得比较多,他喝得多。李旭东中午也有饭局,通常是领着那些前天晚上来的客人,坐游船上喝茶,晚上再是一顿,最后给送去车站或机场,拥抱彼此,约定下回再见。这次服务得挺好,各方各面的,对方总这样说,给李旭东五星好评。他现在不该出现在家,更不该有所逗留,我给他拿水,让他坐下歇会儿,记着看时间,下午还得去呢。他说不去了。我纳闷儿,调休一天?他说,不干了。刚在桌上,已经和王彬说完。敬了一轮,给王彬多敬三杯。我起身想掏李旭东兜里的手机,他没让,说现在做啥补救都没用,他已经离开公司了。时也命也,他一直挺受逼迫。

又拼一会儿,外层缺少几块,四面不能衔合,我去阳台上站着。李旭东睡在沙发,枕两个靠枕,手搭在我一本硬壳书上。那书我总想好好看一遍,每次都困厄于人名和记忆,有时从中间翻起来读,读到想哭。屋子常日安静,兜住许多的丧气。我用剪刀起开一瓶罗斯福,给远方的朋友林珍女士去电话。她说,刚开完会,你什么事儿?我说,在喝酒。她说,等我两分钟,上个厕所。我以为她要把时间花在去厕所上,结果厕所才是她的目的地,在那里,她可以戴上耳机,好好和我说话。我一直感激林珍的存在,感谢说多了,她不想听,我还挺热衷讲。她说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她不得不离开我。我问,为啥?她说,你知道。你是不特希望所有人都离开你?我说,挺哲学,但没那么严重,是李旭东出的事儿,他好像没工作了。他要没营生了,我怎么办?林珍说,自食其力呗,想听别的答案,还是你有别的答案?我说,没有,没试过,从不敢想。她说,真的,如果我不是打十二岁就认识你,咱俩早掰了。我喜欢这个话题,希望她延伸下去,我现在需要的,就是和人大吵一架。吵过之后,全体离开,外头大雨如注,也许我还出去跑一圈呢。

林珍对我讲,人生贵在拼搏,拼搏不会都有成果,但不拼不搏,人生这么过去,你的下场,今天都算好的。她的确和我越来越远,也许人往高处走,眼界加宽,心眼变多,看待世界就会不自觉平淡。慢慢地,就什么也击打不了人的灵魂了。这当然是成绩,让我反躬自省,是不是也学着用一样的办法度日。想了三十来年,终归觉得没劲,便又去开瓶酒,兼踹李旭东的脚腕子。他蜷缩住,一米七的身体牢牢抱住剩下的靠枕,有眼泪在浅眠中滴下。他应该听见了我们的对话,心怀怨恨,睁眼瞧我的下一步举动。我坐在他身边,打算学电影里头人物,给受挫回家的老公一个爱的怀抱,说没啥的,家还在呢,我也在。《春光乍泄》里不是说,我们从头来过。我没说这样的话,只是摸摸他的烫胳膊,这条努力赚钱,养活了我十几年的胳膊,一想到它变枯、变废,就让我忍不住去拧。用的力气不小,它先是红了,后又白了,在李旭东咬牙忍耐下,催生他更多的泪水,最后嗷嗷埋头,低着哭出声音。我想了想,抽几张纸,塞他手里。他想了想,揉成一团,扔回我脸上。

我和李旭东当晚出去遛弯。多年习惯,只要他在家,再晚,我们也出去溜达一趟,围绕小区周围的商户街道,至远转去江边,手牵着手,不说话,该走也走。洗过脸,他在系鞋带的时候跟我道歉,说今天有点儿不尊重我。我问,是扔纸吧?啥时候这样对过我?他说,这不对,他知道,遇到再烦心的事儿,也不该去挑战我。何况,这是羞辱。我默默听着,想问对我掐他,打他,他就没记忆吗?不用问,一定没有,不然他也不会和我凑合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李旭东有点儿精神疾病,万般忍耐,仿佛在我手里掐他什么短处似的。他常表白,说只要和我一起,人就有了活气。多么犯贱,越这么想,我越瞧不起他,越瞧不起他,我越离不开他。事到如今,我在思考关于离开他的事情。李旭东拍着胸脯,领我去告示牌前,说就是看看。我们踩着下过雨的水坑,到处湿漉漉的,空气有着鱼的腥味儿,吃海鲜的季节到了。整一面租房的信息,都是我们这片儿,六十五平方米,月租三千;七十五平方米,月租五千;一百零八平方米,月租八千。我说也没就业信息啊,发现李旭东正暗中记着。他记的时候,干动嘴唇,信息念一遍,基本就能记全。不靠这点,双商不高的他也不能念到“985”,从农村脱贫,到新一线,这借那借,借下银行两百来万,拥有我们这套婚房。

他還在问我饿不饿,坚持去楼下那家粤菜馆,说上回点的海鲜粥,我说好吃,给的料也足,鱼虾螃蟹应有尽有,米粒熬得烂烂的。我不太饿,灌过了酒,在平时,会想吃点儿米粥。今天我只是看了看他的侧脸,那张脸闪烁油光,还微笑着。我俩拐进了一家兰州拉面。店里基本坐满,清出一张台子,我们先到,有了座位,几个人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计划着坐在道边儿,也对付吃了。李旭东和我商量,再加俩小菜吧——两碗面,俩小菜,两瓶汽水,还算一顿丰盛的晚餐。我说,两碗面,可以了。你不用刻意这样。他问,哪样了,不就平时水平?他往油渍麻花的桌上探手,拍我的手背。李旭东说,我从不担忧明天,不然不会去制造今天。他越这样,我越想把刚上桌的小碗赠汤泼过去。李旭东开始喝汤,看来的确没啥心事,吸溜吸溜的,品评说胡椒味儿还是重,他不喜欢吃胡椒。

他喜欢什么,真说不上来。一起十来年了,感觉李旭东对什么都行,什么都能应对,所以我不理解,他为什么今天辞职,主动告别一份能养家糊口的工作。我绞着筷子,盖浇面结实劲道,咬开有点儿白芯,最喜欢这种。今天食欲不够,它们团结团结着,把筷子裹在中心,竖立起来,被李旭东一下打平,像个做着康复训练的病人,突然被撤去拐棍。李旭东说,筷子插饭,上香似的,不吉利。我说,都不知道是不是该去算算命,咱俩今年是犯点儿啥吧?才几月,出好几个事儿了。当然你今天这事儿最大,希望有一锤定音的效果,置之死地,赶紧后生。你说呢?李旭东说,没问题,我不是一时冲动,都考虑过。我说,千万别跟我讲你咋考虑的。他说,不讲,快吃吧。

不下雨的时候,街面上吃饭人多,和北方一样,也在夜晚支上伞篷,塑料桌当中放啤酒桶,拧开龙头,酒哗哗流出,一个个传递着喝。场景不同的是,外卖小哥开电瓶车从狭窄的街道里耗子一样窜过,他们更多的同行没飞驰在轮子上,而是待在电瓶车上,在广场的临街,伸开脱了鞋的脚,将它们安放于前挡玻璃,和雨刮器一样擦着窗。孩子永远这么多。再怎么降低生育,该出现还是出现,一茬小孩配一茬老人,我和李旭东牵手走过他们,闻见奶乎乎的气味儿,也有老人专属的味道。舞曲震耳欲聋,几个红蘑菇似的东西摆在砖地上,形成不连贯的赛道,几个红蘑菇似的孩子戴头盔穿行其中,背手低身,几次将我们撞着。老人还有自己的活动,除了舞蹈和天伦之乐,他们恪守时间,九点一到,冲锋进打折超市,我们一样被后者的旋风刮过。我挺迷茫,觉得那样的超市,现在也该去看看。一家子没工作了。我一直没有,李旭东此刻没有,明天大概率也找不到,得想出办法,赶紧的。李旭东说,我死也不会进去。我说,做饭是我的事儿,我做啥,你吃啥。你吃不出肉是四十五元还是二十元一斤。他说,倒也是。你别买便宜东西,行吗?别糊弄我。我没回答,很快就到家了。放开牵我的手,李旭东抱着电脑往书房走,他进去第一件事准是大哭一场。我不想听见,我打开电视看电影。

女主穿着一身现在也不过时的蓝色套装,戴深蓝色帽子,充其量八十斤,脸色惨白,神情慌张,背景里有棵硕大的圣诞树。人们都在欢度节日,她也跟天祝祷,不对他们信的是上帝。她跟上帝商量着,疼痛消失吧,快快远离我。不知道咋了,女人咧嘴一笑,天上过去了一架飞机。我跟着咧嘴,正是喝酒的气氛,酒精来到吧,快快占据我。夜深了,我和李旭东抱在一起,他问我害不害怕。我说有点儿。电影没看完,我已经被吓到。它讲一个女人怀了孩子,以为所有人都要伤害这个孩子,不知道这个孩子,才是害她的元凶。他离我远了点儿,说最近不会碰我。我们最近都别碰彼此。昨天不是刚碰过吗?碰得挺好。他害怕,昨天没事吧?我想应该没事儿,孩子要是选这时候来我家,够犯倔的,我不喜欢倔孩子,你喜欢吗?李旭东迷迷糊糊,说都行,只要是咱俩的。他最后迷迷糊糊,说现在时候不对。我转过身,等他起呼噜,好半天都很安静,李旭东又在夜里想事儿了。

当晚我做了个梦。梦里生完孩子,它被亲人围住,我来不及看,摸见肚子上添条横疤,像一条拉锁,还能再次被拉动。我走来走去,疤痕尚有重量,似卸货没卸完全,而顶着它,在人潮中度过余生,将成为我最可识别的标签。我说,得让我看孩子啊,男孩女孩?我妈告诉我,是姑娘。李旭东在角落里蹲着,我踹他起来,他简直不可置信,更不相信孩子居然生得挺白。我也说,不可能,我生不出这么干净的小孩。可我还是抱着她了,她很轻,很嫩,像粽子叶包住白糖糕,我上去就想咬一口,又是在咬自己的肉。李旭东把孩子接过,搂住,他很有分寸,给她晃着轻微的摇车,仿佛一辈子能这样算了,啥都公平,再无怨恨。我一直担心自己会在生产中死去,想不到这么轻松,没感知半点儿疼痛,在梦里做梦似的,娘俩平安,把孩子接到了世上。我妈搀我一把,我问她,顺产还是剖宫产?她说有个难关,让我学过两年外科的父亲给攻克了,没造成风险。生产时,我两只脚是倒着长的,像个天生的畸形,往后撅脚指头。我想了下这个画面,《危情十日》里的凯西·贝茨,用锤子打碎一个躺在床上的作家的脚骨,就那样子。畸形脚被我爸用手,硬生生给掰回原处,又和正常人一样向前走路。接着,我姑娘呱呱坠地。动一动脚,也没感觉疼,想再看眼孩子,四周都是白璧,微瑕的李旭东抱着一尘不染的新生儿,原样蹲下,跟着隐了形。我什么也看不见,醒来手搁在肚子上,怎么摸都是滑的,有点儿小肚腩,纯喝酒喝的。

窗户被雨打得噼里啪啦,凭光照,断不出现在几点钟,我给林珍回消息,说没吵架。家中有了另一人的动静,工作日里我很不适应,有人没经同意就要分享我的独乐世界,这人还是李旭东。朝外喊一声,他进来了,替我拉窗帘,起不起?他问我。穿戴好的他,一身运动服饰,再次确认今天他没班儿上。我说,做了个好梦,咱俩有孩子了。他说真不错,你等我回来再说。我问他去哪儿,李旭东叹气,不得想辙嘛。先回公司,把东西收一收,再和同事都告个别,签几张单子。没事儿,你不用操心。我说,你的意思是你中午还回来,家里可没饭。他说,不回,完事直接找朋友去,今日事今日毕,趁热把代理拿下,以后专注跑业务。我寻思这就是无缝上岗吧,他真有办法,虽然之前也和我提过,我一直没往心上放。他意思是,往后没有五险一金,咱可以自己交,他还是该谈判谈判,该出差出差;我也该在家,还在家待着。

他走后,恢复往常,空空荡荡,变化都生在新闻上,若不打开和外界的通信,三室兩厅几年如一日,人能活成野仙。我用小号登录微信,十几个红点窜出,文字过多,加载让人犯晕,一卡一卡的,昨晚我做梦生孩子时,对面刚开始发情。我解释说,心情不好,没看手机,别气啊。刘一川说,最近总这样,我真有意见。我说,别,本来我就情绪不稳。他犹豫半天,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其间我泡了咖啡,萃取液加羽衣甘蓝和黑莓粉,怎么营养难喝怎么来,反正,得补全乎。我就着外卖喝这杯稀奇古怪水,恶心不咋恶心,只不断发怔,怀疑有点儿智力的人是不是都要养成祸害人的恶习?一旦养成,它信马由缰,长驱不返,和别的杀猪盘相比,我单线服务,专注攻杀刘一川,不图财不图地,图他和我一样是无业游民,还愿意和我探讨人与人性,死与死期。昨天他发的信息,内容是关于溥仪在天津的时候,面对各类邀好,怎么判断孰真孰假,谁真的可以依仗。我问,哥,你想复辟啊。他终于打出字来,我面对你,就像溥仪面对东山再起的诱惑。我说,哥,真有文化,你说的,我一个字儿不懂。刘一川回了个皮笑肉不笑的微笑,跟我说,你听就行,我做你的庄士敦。百度了,庄是溥仪老师,写了本什么黄昏,把溥仪发育时那点儿隐秘抖搂个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正告刘一川,我是一个正常人。刘一川说,没说你不是,你有颗金子般的心。我挺高兴,他又说,看看腿?想骂过去,见自己盘腿坐着,比例是挺耀眼:大腿如半斤米袋,小腿如八两哑铃。李旭东曾经赞美,然后就把我私藏。私藏就私藏吧,好在对方从不会说,看看肚子。我给刘一川选角度拍一张发去,对方跟要死似的。互瞒互害,我只知道他是加利福尼亚人,IP地址这么显示的,他一直和我抱怨老家房价过高的问题。

一年以前,我都不拿朋友当回事儿,他们总是存在,总拿你当个桶,什么情绪都往里塞。状态好的时候,我不拒绝,可人总有看顾自己也费劲的一个时间段,当下正是这个段。刘一川从附近的人里加上我,拿我家小区为圆心画轴,圈出五幢居民楼,一想到他家窗户可能看到我家窗户的光,他就哆嗦,连说自己不敢。李旭东当时不在,我问他为什么加我?问完身后似有豹子追赶,我嘴里叼着急支糖浆,平咳喘,不平心跳,挺激动的,迅速给自己想好了人设。他说,我不相信人类,人都爱炫耀,我没跟你炫耀过什么,除了我精神痛苦。他说得对,但有没有可能,一个人实在没啥可炫耀的,才愿意炫耀精神痛苦。我问,总得有个事儿做吧?我是女的,不用养家。他说,我姐夫开饭店。家就我和我姐,他俩不孕不育,产业到头都是我的。不是,我想就你先前的话讨论一番。我往上翻,看先前说啥了。他说,宝宝,这样说可能得罪你,为你负责,必须得告诉你。女性不自立,属于自掘坟墓。不同于男性,讲求一个社会价值;女性为之拼搏更多的,是容貌、身材价值。要么这两点你属于天之骄子,但厚积不薄发,男人也不会拿你当回事儿,你说呢?我说,对啊,哥。我说我想自立,手头有个股票,需要找你发验证码,咱一块儿挣钱呗。刘一川说,咱们之间,不谈钱。我需要你提供女性特有的情感价值,比如崇拜,比如驯服。你对传统文化什么看法?对三从四德呢?我说,你连续从我三次,到第四次,我答应你,我就得了。他大笑,淘气。我说,哥,我一个单亲妈妈,带儿子,儿子还不会说话呢。我需要有个人从物质上,以至于各方各面,照顾我。中间他提出打语音电话,我打了,蚂蚁打我这儿过都死无葬身之地,夹子音高手,夹出青春期。他听后十分满意,发来二百红包。我先说不收不收,后说感谢感谢,我没法报答你。刘一川说,看看腿。过后我咨询林珍,她毕竟干法务的,这样构不构成诈骗?她告诉我,金额太少。我问,那要积少成多呢?

我一直没工作,也许因为身边一直有着李旭东,他是借口,也是元凶。大学时候他和同事来我们学校踢球,而操场是我最愿意待的地方,塑胶跑道塑料草,我没事儿就搁那儿薅草,坐稳了,一薅一个逃课的下午。认识的人都不爱和我玩,关系维持在遥远地带,我交了挺多网友,最早是笔友,盖着静安区的邮戳,给我寄《新民晚报》。我没少骗他们,男女都有,到大学更肆无忌惮,经常骗个晚饭,有眼缘了,再骗个晚场电影。有次我和对面大学的男生在他学校,绕操场走啊走,他死活不看电影,说想听我唱歌。我提不起劲,给他唱了首高凌风的《燃烧吧!火鸟》。他在听我反复唱火鸟时,站住,掰我的肩膀,挺客气地把我送出了校门。我回到自己学校薅草,薅到星光出现,手里才拔下两根,足球冲脑袋过来,撞我一下,李旭东这才发现阴影中坐了个人。他直道歉,劝我去看看吧。我说不疼,就是发晕。吃了一顿必胜客后,我不晕了,彼此留下聯系方式,意外中的意外是他有房有车,比我大上挺多。我俩处上对象,属于破车合上了车辙。

那时婚房还没下来,我知道位置在哪儿,李旭东领我看过,荒烟蔓草,附近都是工厂,不是挖掘机就是挖掘机。挖掘机颜色好看,湛清碧绿的,还画着外国名字,我觉着高级。我基本不和他说家庭情况,不是说不出口,而是不想再骗。对他,我知根知底,农村,沿海,东北,扶贫。他妈妈身有残疾,我问,爸爸呢?他说爸爸给人务农,这就是能走能动,不算一个负担。挽着他的时候,我走路也睡着,有时烈日当空,他都以为我在见面前,先喝了酒。我被他背回出租屋,放在床上,床头放着许嵩的歌,“紫色的围巾”“我的妹妹”,李旭东不断拿棉花泡酒精,给我擦手心与脚心。我会枕着他胳膊入睡,没感觉受惊动,不到七点他便起床,赶往去公司的班车,在座上吃葱油拌面,配一袋豆奶。醒来,我恍惚一会儿身在何处。他洗过的被清新极了,出租屋的一切都既寒酸,又干净,衣柜里没几件衣服,一套化纤衬衫配掉了拉锁的西裤,和人一样单薄地立住。我拨动,它们转一转。我给穿上,在镜子里照着,想自己也能是个好销售,今天卖楼盘,明天卖手机,晚上再喝顿客户大酒。我妈这时打电话问我在哪儿。我说导员办公室,开会呢。导员随后问我,啥时候交检讨,明天就是批斗大会。我说,我结婚了。导员说,别逼我给你妈去电话。我说,去吧,我妈被我气停机了。他说,别逼我跟校领导报告,让你不能毕业。我说,去吧。不是跟你说我结婚了?

我和李旭东在答辩下午领的结婚证,我都没洗头,套件米色毛衣,看自己让我想到,小时候在《知音》上读到过的风流妇女,最后被老公公在苞米地里攮死,留下的生前相貌。她何其无辜,被黑色条带盖住的眼睛下,嘴抿成薄薄一线,仿佛诉说,她也就能这样了。同类的报道曾让我在童年提心吊胆,为那些我还不能明白的满足、不满足,得到、得不到。有时候,人得干出疯狂举动,证明自己是人,不是牵绳的动物。我这样叙述给走出民政局的李旭东,他把我烟味弥漫的嘴唇,吻了又吻,安抚说你闭嘴吧。大喜日子聊点儿喜兴的。我想确认,婚前财产里房子没我的,是吧?他说,没你的,但我是你的。我非常能挣钱,你该有信心。一对对小夫妻往同样的门里走,我更乐意观察那些隔一扇门,办理离婚的俩口。李旭东不让我看,他相信,不能有一点儿不幸的预兆,我们该办个婚礼,哪怕只在他老家。我问,你老家,有井盖吗?他说农村没有,水从地里就流出去了。那的确省步骤,城里还得拿红纸压压,讲究更多。他带我步行前往建设中的新家,路上,经过高架,经过绿化带,经过数次电瓶车的刺杀,他踌躇极了,问,真不给你父母通个气儿?至少告诉他们户口本如今放在哪儿。我说,他们知道。他们一直都知道,从我落生不久,就知道这是个祸害人的孩子,但凡不亲近,她都不祸害;越亲近,越被无差别捅刀,循环往复,不留慈悲。时至今日,我仍不想和李旭东讨论我的家庭问题,我只是常叙述给他,童年、少年时度过的美好时刻,油豆角、酱茄子的浓香,冒着白气,盘桓在一次次晚餐桌上。

房子交付,我和李旭东迫不及待住进去,床没置上,水电通了,俩人夜里打开客厅的灯,一人一个木板凳,靠着枕头,数对面几扇亮窗。我们羡慕那些有床睡的人家,估计对方也羡慕我们:没床,两个人找也找到一块,脑袋里都是生命和谐,万物大同,情深似海,海纳百川。我迅速接受了从学生到主妇的蜕变,给新家具擦灰,给旧家具归类,最后都不擦灰也不归类,它们爱往哪儿放往哪儿放。我躺下来,领略电视节目。心血来潮,也给李旭东做饭,锅烧坏两个,刀具都还稳健,他通过几回肠道,确认和我的菌群熟悉,也对新的菌群保持开放,百折不挠,人正常活着。我想不出家庭主妇还能干点儿什么。洗衣服有洗衣机,吸地板有吸尘器,洗碗机我们置不起,可只要常点外卖,就能解决碗筷洗涮问题。总之我们生活在一处,十分和谐。李旭东一年有半数日子出差在外,那半数,是我最无法无天的时光,谁的电话都可以不接,除非想接。一个晚上,我刷手机,刷到关于职场霸凌,还有职场性骚扰的问题,看得我嘴唇发干,非常义愤,想喝酒。合计再三,烟酒都戒了,我想到肚里的小儿,害怕他落生成人,长大后,向我请教,妈,我怎么才能不被霸凌、不被骚扰啊?天啊妈,你没进过社会。我从床上坐起,穿鞋下楼,朝江水方向笃笃地走。天上一颗星也没有,伸脖子看,没飞机经过,对岸仿佛镜像,别以为贫困对岸一定有高楼显照,我这么想,矮房对面一定还是矮房,高楼对面一定还是高楼,一切都一样,才坐实这是环境。我默默捶打肚子,在心里记数,半夜一点五十一分,过一人,我少捶一下;过一分钟,我暂停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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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再解决解决明天的问题,今天的问题若不解决,也放明天处理。我在四月七日的早上狂呼乱喊,为发表喜悅;很快又在十一月四日的下午,哀沉不已。在圆满实现一件事后,悬念过去了,平静如假死一样降临身上,这是哪本书上说的?它很会比喻。我坐在马桶上发愁,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李旭东,前提是我自己还没能消化这个内容。李旭东在哪儿,我不知情,自打辞职,他每天更少出现在家,到晚上八九点回来,都让我怀疑他是不是进了私企,拥有了时兴的“996”。回家,他也不聊今天见了谁,做了什么。很奇怪,过去我对他常问这些,不咸不淡地问,他都愿意讲给我听;现在他却成了保密局一员,言辞相当稀少。他见我把家里存酒都摆在了门外,问,是过期了吧?我端菜上桌,一荤一素一个汤,今晚有他最喜欢的酸菜汤,李旭东吃这个,百吃不腻。稀碎的羊肉片在酸菜里浮沉,每片顶着少许辣椒面儿,香菜最后撒,小绿帽子一扣,神仙也有食欲。他一概风卷残云,身上发出汗味儿,嘴里发出抽水机的动静。我说,到时候了。他说,你别急,我刚上轨道,今天谈了一个老客户。我犹豫再三,搁下筷子,通知他说,孩子来了。

李旭东费劲地按遥控器,电视不听指挥,可能是遥控的责任,它粘在一个选项上,凭怎么用劲,折磨它,到它真跳脱的时候,又在选项之外。李旭东反感所有和日本沾边儿的视频。他按啊按,保持一言不发。说实话,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我俩之间想要孩子的,从来是他。我遥远的婆婆,只在电话里吐露声音,有时娘俩背着我聊,一聊一个钟头;折返后,他唉声叹气,会抚摸我的肚子。我感受到一种不能把控的惊讶,让他别吃,也别按了。他离开布满温馨的油点子的餐桌,越走越快,把自己关进卧室。我不免想起几个月前,告诉他同样一个消息时,同一个人情绪的对照。是啊,我也变化了,可他怎么能变,就因为失业?我接棒李旭东不用的遥控器,搜索收腹操的锻炼。上提,下蹲,蹲没几下,再动不起来。此刻我非常需要酒精,或一根烟,如果我不是一个怀着孩子的——说妈妈还为时过早——我会痛快一些,他同样不必就此烦恼。刘一川没这类烦恼。后者和我发着消息,又散出一点儿信息,说只要我嫁过来,永远不必担心,生孩子,坐月子,婆媳矛盾更无中生有。我想问,你没妈?没发出来,他解释说他是独生子,谁也管不了他。这难道不是世上另一个我吗?我不想认识我,哪怕他是男的。刘一川打出许多表情包,他发现了,给我普及历史知识,纯纯没用,我不懂,除了能拿他开涮。我问,你会不会觉得孤单?他说,会,宝宝。每天我都有活在岸上的感觉。不是你一个人落到孤岛,单独配单独,是可以接受的。谁也接受不了的,是留在海岸,身后是海,身前是岸,漂啊漂着,看到螃蟹从你身边,打横也走出很远,而你根本动不了。他一说,让我觉得可能喜欢了他。李旭东可怎么办?刘一川想知道的则是,跟他,我儿子怎么办?他一天给自己布置八百个问题,粘牙赖口,易陷入想象,问我带着儿子嫁他,儿子叫他爹,还是哥?我说,哥,你别想了。刘一川说,宝宝,我必须想。

除我自己,林珍是唯一知道发展全貌的人,对我和刘一川的交往,她不干涉,判断了意思不大。你俩之间掺杂太多欺骗,林珍说,你责任多,我比较懂。可到了法庭,法律不会袒护你。我白天不断给她发信息,说我本来都不觉得是个问题,如果李旭东没失业,日子该咋过咋过,不被刘一川影响。她激赏我,行啊,还是挺现实的。我实说,不是现实那么简单。论现实,我怎么能相信刘一川?和李旭东都过多少年了,他怎么样,我知道根底。人不会为了吊在眼巴前的萝卜去放弃一整个萝卜园,除非有散光。有的问题,喝上酒我更清楚,懊丧在于孩子来了,像个球童,把打散后不想打的球,重搁进三角框,在球桌上,又组成完整的阵型。我说,有没有可能,往后我换一种活法,让李旭东也得自由?他就不该在我掌控之下。人的厄运,可能是人的契机,我俩本就相互凑合的人生,将因此开辟两条新的道路。林珍说,唠点儿干的吧。李旭东至少有养你的意识,他习惯了。换别人,谁这么认命?我说,别人还没废我武功呢。话到此处,我回想自己是否拥有过一身武功,但我确曾和别人一样,有拯救世界的野心。

李旭东在家滴酒不沾,我喝过酒,不管白天黑夜,在沙发上沉睡,兴致一起,招呼上回家的他,来了,大爷。李旭东蹑手蹑脚给我拿盆,放地毯上头,这样我侧身便能吐出,精准方便,解决后患。他从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喝这么些酒。他说男人在酒桌,是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通行的规则,就是谁趴下,谁完蛋;谁屹立不倒,谁签成单子。有人让你签单子了吗?我吐着口水结成的泡沫,说没。他给我擦嘴,这不得了,小傻瓜。他说再也不会让我重现某年某月发生过的事。越这么说,我越记得,那次是我第一次见李旭东的顶头上司——王彬。王彬是丹东人,单眼皮,身量高,一点儿不瘦,穿拉夫劳伦格衬衫。手表什么牌子没看清楚,但当天放我耳边,跟跳舞一样走着针,嗒,嗒,还跳快三步。桌上的人大多带家属,王彬不劝别人,单点李旭东,平日我听够够的了,知道李旭东多不待见他。待见,不待见,相互作用,永远别指望你的不待见能换来对方的视而不见。李旭东赔笑,彬哥,我今年体检,血压有点儿高。我媳妇年轻,你看着了,我俩正在攻克一个下一代的问题,得封山育林。王彬说,喝,我拿你当兄弟;不喝,生一串儿出来,叫大爷我也不听。我在桌底按住李旭东,知道他不行了。他其实喝得不多,只是太急,这会儿转脸要吐,我一按,他直接在桌下喷泻。同桌家属纷纷逃散,同桌哥们没一个给让杯水的。

开一瓶白的,我嫌费事,那瓶不行一块儿开了。王彬让走服务员,说,妹妹,咱一瓶一瓶来。分酒器里,不同于水花流淌,酒滴滴精湛,还有点儿挂丝。我问,干吧?王彬问,不讲节奏?他话没完,我干了,属于不讲策略的打法,先涨涨士气。我俩连干三杯,其间谁也没动筷夹菜,单调的咽声里,一幕幕半夜他驱动李旭东,去查查报价,问问产品器容量的训斥声,于记忆中纷至沓来。王彬有个江南妻子,生下两女,一个叫圆圆,一个叫点点。他最让我愤恨的,是不管几点,硬要给李旭东叫去,倾听他分享同为中年男人的心理困局。李旭东说,我就是他一个牲口。我说,你就是他一个牲口。你还给他孩子找补习班上,给他媳妇安排健美操课,废物啊你是。李旭东说,职场很难,你坐享其成,就别管了。我的确坐享其成。我享受一年中丈夫一半日子在家,一半日子在KTV,回来告诉我说,陪领导去的,跟人手都没碰。我的每个电话都被按掉,当领导在自家小区楼下,望着窗灯,却不上去,跟以为李旭东住对门似的,拽他唠嗑,忽略他两点半走,至少还有三十公里返程的事实。我飞快喝掉一杯,问王彬,养生哪?他眯眼笑,突然瞪大眼珠,捂嘴不及,冲天一吐,后背在桌外起伏,跟打B-box一样,吭次咔次。我这才骄傲地面向李旭东,当然他也倒在地上,只是不玩儿音乐。

自此,我常出席在王彬的酒桌,几次李旭东不在,王彬会介绍说,这是李工之妻,属于我们的内部武器。我提醒他必须到哪儿,都点出李工是谁,又必须在桌散后,不告诉李工发生了什么。可我还是跟王彬求饶了,说封山育林,李旭东封山,我不能不育林,我俩想有个孩子。你有圆圆和点点,能体会我们心情。车内代驾在前,我和王彬肩膀凑肩膀,坐后头哥俩儿似的,他伸手指点江山,继而封住我嘴。我清醒地听到他说,打住诉苦。王彬说,李旭东已经岌岌可危了。他不懂事儿,你也不懂,一家棒槌?我说,喝酒我行,业务上他行。李旭东脾气很好,认呲哒(批评、埋怨)不说。我希望听到王彬反驳,哪怕是句客套话。车昏沉沉地开去江岸,直到我打开车门,王彬都昏睡着。他手机响了消息,没看;我手机随即作响,是远方的李旭东:宝宝,开三个点儿车,我终于到了吉林白城。

奔现,刘一川事前提醒我,真人没照片显瘦,身高也有水分,只有浪漫不假。他准备了荧光棒,演唱会应援用的,歌星塌房,会没去成,省下俩棒,试验过开关,都还能发亮。商场门前,学生没放假,三五成群站着,挺能表达,尤其擅长表达惊讶。我听了会儿,耳朵闹腾,看见刘一川带荧光棒走来。中等個子,一脸痤疮,头发略长,感觉烫过,又被午睡压得趴下,浑身散着油味儿。我们一起走到对面的五星酒店,喷泉拔地而起,随起落带出颜色变化,彼此看看水花,对实际有了判断。他要拉手,我没矫情,让他拉住。他说,你和照片儿也不一样。理解,女孩儿都爱美颜,美颜就按你们需求设计的。我说,你真会安慰人。他说,不是讽刺啊,挺满意你。我提议吃点儿啥吧,饿。他没二话,也递我一根荧光棒,我们招摇过市,像一对儿智障。

他带我去那个他提过的小饭店,个人家产业,开在沙县和黄焖鸡之间,招牌上写前“远东料理”。他姐姐姐夫都不在,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守在柜台,刘一川跟她叨咕几句,自此女孩给我们点单上菜。视线但凡瞥过我,都带一种自家少爷被抢了的女二心理,痛苦写在她脸上。我看着放在一次性台布上的荧光棒,里头的塑料颗粒,有些沉底,有些粘在透明外壳上,晃一晃,殊途同归,也一齐亮着。刘一川说,可爱。他以手托腮,边看我,边抽烟。店里没啥人,他解释说因为定位,他们给自己定位是中高端餐饮,不然不能叫料理。我听过法国料理、日本料理,甚至安徽料理,没听过远东料理。据刘一川讲,这是他给他姐夫献的策,算技术入股。《远东阴谋》听过没?有那么一个电视剧,讲张作霖、溥仪,也讲北一辉——日本最出名的法西斯主义理论家。北一辉有句名言,日本是个狭小的国家,为求生存,侵略就是日本的正义。我觉得这时该表现对他知识储备的崇拜,但这属于一句我能听懂的话,怀疑,是这样吗?他说,是啊,不单国家,个人也是。任何被审判认定的不义,在另一层面,意义全相反。我摇头,别谈国家了。我不知道他说的哪儿不对,但就不招人听,大义小义,还不是一个义?我在小义上,毛病挺大的。两人坐不满圆桌,可女孩每次上菜,都要站我身后,喊出一声,慢回身——吓我一跳。刘一川看她,看我,带一种暧昧的笑,说,看你就不常出来吃饭。这话说的,仿佛我可怜见的,他说,慢回身,你先不要回身,避免把菜洒在身上。对生活要从容不迫,有忍头,有耐性,有气度。说完,他撩撩头发,多么有气度。

当晚我们吃了挺多远东料理,菜系包括咸,包括甜,包括酸,刘一川说,这就是被侵略过的,融合的味道。说话时他情绪激昂,紧抓我手,眼泪含上眼圈。不得不承认,那是一种我从没在李旭东或其他人身上,看到过的激动,他为什么呢?我不懂。刘一川叫女孩给拿上两打啤酒,没问我喝不喝,两打酒,都倒给自己,最后扶我肩膀上街,我仍清醒着。他大舌头说,拐弯,有个旅店,凑合一宿,不急回家。我说,先走,到了和你说。我熟悉这片儿的小旅店,开在城乡接合部的公寓楼,准确来讲,不算公寓,是片时髦的城中村。上学的时候,自己来住过几晚,八十、六十的都有,一把钥匙开一扇门,进门见床,空调从不生效。把刘一川搀去床上,我手机切换大号,看李旭东说他今晚在哪儿落宿。出差复出差,我俩夜晚少有同步,除了都在家的时候。在外,他有他的天南海北,我有我的招摇撞骗。他一定想不到,我还没停业,还想搞点儿事做。刘一川含羞带臊,扭成蛇形,一闪进了被子,窸窸窣窣,掏出一个方片儿,等我夸他办事儿稳健。我也一笑,盘腿在床,窗外大学生们一声吆喝,划破长空,连他们歌颂的青春万岁,也迅速而过。刘一川说,宝宝,抓紧,好不好?我说,你根本不认识我。知道我真名叫啥吗?他伸手够我,只够着腿,把我往身边按压,我一疼,彻底弹跳起来,于是他打开床头灯。不知道为什么,面对二十来岁的刘一川,我鼻子发酸。他疑惑是哪个步骤不对——约会,散步,吃饭,喝酒,进旅店——没有不对。他问,你是不觉得对孩子有伤害?宝宝,别这么想,你是母亲,也是个女人,你可以有感情生活。我点点头。他温柔极了,没事,真没事,孩子在家,有人看吧?我点点头。他抚摸我的膝盖,我抚摸他的手背,像给攒的盘子刷污垢,我不好意思着,说,孩子在这儿呢。说完我指住肚子,对峙他孤灯下的痤疮脸。这是某种立场上的最后一个夜晚。很快我提上包,走下旅店暗极了的走廊,抛下发蒙的刘一川,经过柜台后睡觉的老板娘时,她睁一只眼,没问我啥,用一只眼好好看了遍监控。到家是一点半。一点半,家很静,家外也没半点儿喧哗,我慌了神,拿出剩下的拼图,慢慢拼下去。

3


难读的书,读不进,想出笨办法,用念的方式,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字我总是认识的。李旭东呼噜打着,打到憋气,惹我踢他一脚。他问几点,我说,五点半,你转过身。平时只要他转过去,声就能小,平时是指我也睡觉时,今夜我睡不着,啃一本《王阳明传》到现在,床单都是皱的,辗转反侧试验过了,没一丝困意。李旭东提出让我给他挠后背。他转过去,露光背给我。我常和他玩这种游戏,他说左说右,说上说下,有趣在他说不出哪里痒的时候,我上手就给抓着,像赌,经常能赌得对。他哼哼,半天没再打呼,到底坐了起来,拿靠枕枕着,细瞧我的脸。我没把眼睛从字上离开,判断说,你有心事。他说,有,一直想怎么和你说。我笑话他,都想到打呼噜了,事儿够重的。他说,你不踢我就好了。看过一篇文章,台湾什么作家写的,文章建议人,重大事项隔夜再决定,本想天亮后和你商量。天快亮了,再有半个钟头,能影响事情从重大变得不重大吗?我和李旭东赤裸着肩头手臂,相互接触,他打出个带菜味儿的哈欠,碰碰我,不然,这个咱别要了。

床头放的矿泉水,我自己喝,也递他一口,我想的是,今天熬夜都算罪过,不知肚子里小儿怎么能扛住,现在好歹喂它一口水,它是否跟着精神?也听见我和它爸爸这次谈话,关于送不送它死的问题。我说,你不能养活我们吗?你承诺过。李旭东说,事态在变,树挪死,人挪活,不能干等事儿发展,不变化。我问,真这么严重?自他失业,才一个月,一个月他便咬定主意,起不了春天?李旭东说,这是一个变因。其实你也变了,不用不承认。四月份第一个孩子来的时候,咱家兵肥马壮,你还打不起精神呢。现在你就是想和我较劲。我问,你说话过脑子吗?他说,过啊,说的实情。你和我较劲在其次,你其实想和所有人、所有事较劲。除了你爹妈,数我最了解你,一马平川你从来觉着没劲,有沟有坎,才偏想试试。不这样吗?

李旭东双眼向前,抱膀凝神,他思考的时候就会如此,让我面对他鼻梁高挺的侧面,幻想我俩的下一代,至少也有能遗传的好基因。四月时,我俩第一个孩子来了,当时告诉给他,他快乐得要飞,一路小跑回家,进门抱我旋转。两个人又笑又哭,都不明白是怎么了,难道我们竟都把那么多的梦幻,寄托在一个孩子身上?那孩子该有多累。李旭东很在意我不时揉肚子这件事,给我爸妈偷去电话。他们在我结婚一年之后,接纳了他;跟着接纳我们这段婚姻;最后总告诉他,沒事别打电话。老两口实在想不明白,深感人生挫败的时候才手攥着手,一齐给我拨通,电话里,我说总疼痛。我妈跟李旭东提了结婚至今第一个要求,即带我去医院看看。那天我扎着围巾,都没睡醒,不太精神;李旭东取号,缴费;我躺下,被人一顿操作后,让李旭东去取片子,带片子和我一块儿见医生。医生建议,别保了。片子只被他扫一眼,说句染色体异常,便交代去做流产准备。我如蒙大赦,好呀。李旭东在走廊上来回兜旋,跟电影里演的一样,又是抽自己,又是跺地板。护士喊他出去跺去,他还跟人横。我慈眉善目地,都给劝和好,哄他说,咱俩年轻,再等一个。我简直欢天喜地去做了手术。术后也难受,但俩人里只有我知道,为什么应该庆幸。又过两周,李旭东出差白城,我陪王彬最后一次出席酒局,喝到一半,我去厕所,肚子实在疼得受不了。回去的车上,我跟王彬告辞,说第一个孩子,已经常这么喝酒,喝到保不住了。我也挺侥幸的,不流产的话,怕这个生下来,生出一个畸形,来日李旭东当爸爸,怎么和他解释?说我是为你领导喝的,喝出这样一个孩子?王彬摇摇晃晃说,不会。我感受疼痛绵密如针,第一个孩子啊,妈妈对不住你。怪我们,想先生存下自己,再来生下你。

这是李旭东不必知道的事儿,我和王彬约定,谁都不告诉他。王彬给我拿了五千块钱,他个人出,算给我们一家赔偿,以后在工作上,他对李旭东一定多照顾。随后我烟酒全戒,常有百爪挠心的时候,尤其在倾听各方朋友电话诉苦时,替别人苦,替自己难堪。她们说的一些问题,我再不能理解,毕竟我和社会,自高考结束,相隔已远。林珍算最体谅我的一个,可仍不明白我为何不能独立生活。结婚不妨碍独立,上班怎么不行?我坦白,不想上。她问,李旭东能养你一辈子吗?我说现在看来行。这回我好好备孕了,要做个好母亲。她嗤之以鼻,好母亲,就是你的好夙愿。你不只是一个子宫,你是一个人。我没明白,是个人啊,怎么不是人了?有子宫,耽误我当人了?她说不是,是你把子宫替代成了你的全部价值。我说,没觉得,孩子掉了,李旭东也拿我当宝。何况我们现在又有一个。林珍说,千万别觉得我嫉妒你。我说,有这么点儿觉得。林珍说,你纯恋爱脑。这种时候,我就很想喝酒了,但我按住肚子,想妈妈现在要正义发言,也算一种胎教,我的孩子,你要听清。我说,林珍,有事要问你,虽然我读书不多。她说,问。我说,谈恋爱不用恋爱脑,用什么脑?经济脑,还是政治脑?你们是不都不相信人和人之间还能产生感情了,一加一等于二,但凡等于一点五等于二点五,都算出bug(差错),可事儿有那么规律运算吗?规律,就那么有意思?林珍沉默,不算她败阵,很大可能是她觉得不值一辩。她换了话题,你跟刘一川,当下咋样?我说,就那样。我其实舍不得把他放走。你舍得毕业前最后一次晚会吗,拉花在墙上挂着,八宝糖在天上扔着,男男女女都在起哄,易拉罐滚成了原木,托着一叶独木舟,舟上坐你一个人,伸手,就从水里拽一个。林珍说,催我去开会了。我说,感谢现代通信,我从水里拉上刘一川,他愿意和我走一程。走到什么时候说不准,但老觉着他是下一个李旭东。李旭东给了我太多恩情,刘一川没有;没恩情的刘一川,能带我轻而盈之荡下去。林珍说,早晚你要告诉他,你有家,现在又知道自己怀了孩子。我说,是早晚。她说,又叫我了,现在得去,你好好的啊。我说我好好的,林珍?她说,在。我说,我其实和刘一川分手了,我把他留在旅店。没提自己结婚,但告诉他我在怀一个孩子。她说,嗯,保持真诚,不要再骗。你要真想好好做个母亲,这是我对你唯一的祝愿。

嫌热,我甩开李旭东的手,身后是广场舞的方阵,打头的新潮大妈,在迎来送往里张开彩扇,欻欻——给姿势定格。他始终沉默坚定地跟随我,不用回头,我有这个信心。丈夫只能跟我的足迹走下去,但凡他有个拐弯,算我俩缘分不深。我经过炸鸡柳的铺面、推销酸奶的商户,腆着肚子,我伤春悲秋,多愁善感,都想上个电视节目,面对采访,诉说自己是个多想保护孩子的母亲,只要别提及前头发生的事儿。走过刘一川家楼下时,我步子加快,很怕被谁捉到。自旅馆一夜后,小号我注销了,刘一川能活咋样不在我忧心之列。如果他真像我了解的那个性格,大约会把人生不顺和历史转折进行结合,至多,给我发上知乎,匿名回答一个关于杀猪盘走向或网恋翻车的问题,这都代表他走得出。我呢?我走啊走,又上江岸。家中经济岌岌可危,好在我们还有套房产,贷款可以拿存款去还,如果存款是米缸里的米,现在就剩下底儿。我压抑心脏的蹦跳,大步流星,越走越快,心说一定走得出。对面江一片暗沉,几个隆起的山坡,离远瞧,像个卧倒女人的线条,李旭东曾经形容,那是观音在休息。

他从后拽上我手,把我往相反方向带,回去吧,李旭东叹气。我说现在雨不下了,就这几天好时候,不愿意散散步吗?他耷拉脑袋。晚上,一条沿江路,不是跑步的,就是骑车锻炼的。大人还是愿意带上孩子,跟带上自己一个小复制品似的,追逐等候,跟江水并行。我和李旭东聊过不知多少回,关于日后有了孩子,在此地消夜的畅想。我问他,小时候吃过的最好食物是什么?他说,饼干渣。李旭东闷闷不乐,我问,饼干渣?他说,因为饼干吃不着,被姥爷锁在盒子里,可却叫他看着了,是几个舅舅舅妈拿给姥爷的。他向姥爷讨吃,不给就哭,哭了几个小时,最后姥爷给他一把饼干渣。我摸摸李旭东的扁脑勺,爱怜地说,小东西。他说,都想不到我有现在,我能有你。说完他看着我,扶住我的腰走路。应该承认,如果贫穷也是车道,我是后天愿意体验体验,走这一环,这注定我和李旭东看到的起落、转弯,并不在一张地图上。孩子的到来,或能让我俩真正实现命运统一,我挺期盼统一的,不论国家,还是个人。我期盼有一个人,把我划归进他的领土,哪怕戴上了恋爱脑的帽子,至少,让我来生下一个在父母恋爱状态里到来的小人儿。

我跟李旭东表态,要定这个孩子。你养不了,我回老家,让父母帮,不行找份工作,仨大人养一小孩儿,能给养活了。李旭东深闭双眼,说我在埋汰他。天没亮,身边空荡荡的,我捋着褶皱的被单,感觉肚子被踹一下,很轻,很突然。我回味着和李旭东的睡前对话,连续一阵,他因失业睡不安稳,我想出办法,给他讲故事听。昨晚他说,不要童话。我说,好,讲《今日说法》。你知道在我们老家——你们瞧不起的,怎么讲,北面人吧?李旭东呵呵着笑。我说,北方,很远的地方,我都没去过。有那么一个妻子,一觉醒来,发现丈夫不见了。李旭东说,被她杀了。我说闭嘴,她周围都找了个遍,又去男方老家,问了公公和婆婆。公公说,儿子昨晚给他发过条短信,说自己一直赌博,对不起亲人,感到非常愧疚。公公估计儿子是进城打工还债了,想给家里减轻负担。但婆婆不信这个说辞,当即报警,儿媳跟她一块儿见的公安,说了男人什么时候消失不见,走前都有啥疑端。李旭东转过身,说他听过这个案子,人是妻子杀的。我闭闭眼,仿佛能看见一个李旭东成长过的地方,在时间的凝胶里,数不尽的灰尘构成痕迹。一间间相隔不近的砖房,死水从门口流过,飘零着秋残的树叶和泥鳅尸体,碎纸和着冰棍木棍埋进土缝,每户门前都堆有半人高的海蛎子碎壳。小小的李旭东,在这些碎壳与暗河间野狗一样寻找食物,按图索骥,寻到小卖店后面的草棚。村里不干活的男人全聚会于此,包括李旭东的父亲。后者将黑色竖条甩在桌上,叼烟喊,顺门儿!李旭东抱住父亲的腿,提议说咱回家吧,妈指定做好饭了。他卑贱极了,努力把父亲往良家妇女,也就是他妈妈门口里带。我公公那天给李旭东打了个半死,李旭东边挨打边吐,就那么点儿饼干渣儿,全给打了出来。我不确定他是不是也看到了我看到的,想告诉他,有比我们更惨的。李旭东想告诉我的是,他知道这个案子能被侦破,在哪个关节。他说,毛病出在儿子给父亲发的信息上,那只能是妻子假托丈夫,给公公发的。我问,为啥?他说,儿子一直赌博不假,但儿子从来不会愧疚。

后面的故事李旭东比我清楚,妻子将男人又分尸,又销毁,记者去看守所问,为什么非得碎尸?这话问得我当时都乐。妻子翻着眼睛,让你来帮我抬,你来吗?谁能来啊?一场人生的终结,除了个人无可奈何把它走完,能再跟着走一遍的,不是法官,就是看客。我和李旭东默默无声,虽然我百般摩挲他的后背,还是很有底气。李旭东只是被贫穷吓怕了,但我们不会走一条重复的路,我们的孩子有自己的难关,一定无关饥饿与自尊。不好说,哪种关更难过。我脑子里转着补习班和时兴的内卷话题,睡前似看见一个黑不溜秋的男孩儿,跳到我俩床上,踩我的肚子,踩李旭东的脑子。我说,乖。李旭东说,滚。我们说什么,都没有影响那个孩子的节奏,他在蹦跳中一下下长大,还是副不管不顾的跩样。半夜李旭东说脑袋疼,我摸摸身上,也有十分难受。

天亮不见他了。我左思右想,预感和梦境一样在身上绕着,有点儿坐立难安,没吃饭,酒不想开,用两片儿胃药顶着,继续我的拼图。中午,我给李旭东发信息,问他早上出门,怎么没声儿。他没回,估计顾不上看手机。在一起年头深了,我很理解,对工作该专注,像人回到了家,也该感觉轻松。我还会想到刘一川。那晚旅店一别,回来我猫了两天,跟蚯蚓似的,往洞穴扎,小号注销后,跟自己反复念,结束了,结束了, 你现在完全清白。其实我还挺希望他能存活于我的生活的,像一部麻痹人的动画片,让人看见老鼠在笑,老鸭在叫,计算与定理,一切精准的东西都飘浮如烟,而笑声和快乐声,叽叽喳喳,没断绝的一天。

给王彬打电话,对方按两次,我连环打,王彬发信息问,有事?我说,接。电话接通,逼近十点,王彬借口出去跑步,和我语重心长,上来说了句,他也不想。我问,够意思吧?这么长时间,我家李旭东辞职了,都没跟你问为什么。他说,唉。我说,就问今天,现在,他到哪儿去了,你有没有信儿。王彬惊讶,失踪了?我说,不知道算了。刚要挂,王彬连说对不住,说他一直揣着担心,怕我兴师问罪。但事儿发生的时候,真就话赶话,他那天又喝多了。问他什么话,王彬吭哧瘪肚,说李旭东辞职当天,一切都好好的。他们陪了江苏的客户、广州的客户,聚一块儿堆,一屋子人。配置真是非常高级,光那个野生黄鱼,你知道多少钱一斤……我说,别说了。他解释,缺一个能喝的。中午场,调谁,谁都忙业务。如他所说,当天高端宴请,级别里李旭东压底,坐到上菜口,全桌数他喝最多,多到上菜小妹连拍他几下肩膀,先生,让让,先生,慢回身——李旭东不知抽什么风,抡圆胳膊,给一道龙虾麻婆豆腐,掀在了地上。王彬说,客户没有怪他。我问,你怪没怪?说话。王彬说,唉,说多了两句。有一句吧,你都不赶你老婆会陪人。当时王彬说完,桌上一愣,后都笑开,有好奇心重的,趴他耳朵边问,李工老婆,在哪儿高就?他不过又说了句,没就,有人养着。我于是完全明白,为什么吃苦耐劳的李旭东干不下去,铁心辞职,明白他为什么要把我给他擦眼泪的纸巾,摔在我的脸上。王彬说,弟妹,骂我两句吧,咱自此扯平了,哥是领导,哥无心的。哥一直想帮李旭东一把,他去哪儿啦?我说,关你他妈啥事。电话结束,我下楼,到小区门口等,这情景,很像我大学时候,和李旭东谈着恋爱,过一辆车,便翘首辨认;等停靠了,又躲回墙后。我不想让李旭东知道我依赖他,希望我们的爱情是一场我单方面操控的惊喜,该什么时候失落,就什么时候失落;该什么时候感动,就什么时候开灯,撒花,拥抱……措手不及,一气呵成。

雨没个完,白天晦暗如夜,窗外不响车声,对楼也没有开灯的。我视线难受,把灯打亮,从没如此矢志不渝,想打通李旭东电话,越忙音,越坚持。什么时候他能接通,怪我也好,至少告诉我为何突然感觉失落。有人在敲门,问是谁。问归问,门一样被敲,跟我打电话一样那么有倔劲儿。透过猫眼,看到一对男女,他们身后,站着个穿黑西服的男人,三个人都很年轻。男人让这一对儿按兵不动,由他张口,说来看房子。我说,找错了。他看下手机,没错,金湖雅苑2幢,1701,不是这户吗?他说得丝毫不差,我打开门缝,问对方从哪里找到这里。黑西服说网上有登记,你家不好租,地方偏,朝向一般,都挂一个月了。大姐,你开开门。我说,不可能。说完把门关死,还拧了锁扣。锁眼一直在转,我惊讶地发现对方拥有钥匙,如果我不是这么固执己见,一对小两口,提着行李,已能住进新房,下午就要开始大扫除了。我听见了清晰的、隔门的动静,一个男声,在和中介通着话。这下我迅速开门,把电话抢去,向对方吼,李旭东!那面没有声音。中介向我出示各种证件,我第一次看到我们的房产证复印件,原件我没见过。黑西服带着男女走入,拍客厅,拍卧室,拍我未及刷碗的厨房,留意到我,说,大姐,据我所知,房子不是你的,你也是租户吧?租户,租户,我天旋地转,连一个抱枕都不再属于我,年轻男的搂着年轻女的,走过一間间房,在我眼前指点,商量这里要改,那里要换。我对中介说,麻烦,用下你的手机。他心知肚明,或处理过类似情况,让我进楼道里打,当我是不速之客,要借僻静地方,处理我僻静的问题。电话通了,对方当然是李旭东。我说,喂?他说,喂。我说,你这房子挺好的。他支支吾吾,说,在高铁,信号不好,不是带人去看了吗?月租七千六,没讲头,小吴你就这么办。我说,我是小吴。他说,喂,喂?刚过一个山洞。小吴,我也是跑业务的,你不要听人说什么,你维护甲方利益。我说,可没人告诉我,屋里还有个人。电话时断时续,或真穿过山洞,与远方同步,我眼前一闭一黑,盯着楼道里的监控。过去身为业主,这一设备给独居的我带来不少安全感,而李旭东才该是我下半辈子,最坚固的指望。他身穿山脉,电话继续,没挂断,一定也明白了对面是我。我说,你真狠。他说,很多话,十来年,一直想告诉你,每回我说,每回像进山洞,听不见你答复,你连好奇都没有。宝宝,其实就算打着呼噜,我也没睡实过,我一直等待有一天,你睡着能抱下我。你从没有,也是,我没要求。咱俩缘分已尽。养你这些年,我无愧,把这个孩子放下吧,这样,你也无悔了。嘟嘟嘟嘟,电话断线,我流着泪水拨回,哪怕他说多真诚,我都无法相信。李旭东说,你不一直觉得我是废物嘛。我是,之前跟你装相来着,我一直是。我现在觉得非常自由,你再打,也不会打通。我非常自由,车刚过了沂蒙。


4


通知下周他人搬进,我这三天撤离,白天,我就躺沙发上睡。上厕所一带一过,撞着玻璃瓶声清脆,似走上保龄球场,球瓶纷纷倒下,我有时还添补一脚。林珍说我不用搬,虽然法律上李旭东这样不构成违法,但如果还有贷款,你想捍卫什么个人权益的话,有权得到相应补偿。你们应该协商,她说,她电话那头没安静过一刻,让我明白在个人渺小的视野和爱恨之外,世界原原本本运行,谁也不能将谁的节奏打断。我可以选择僵持,但有什么在破坏以前,就已断裂,僵在了断线上。她说,你也该听李旭东的。我说,他很多决策都对,除了娶我,是吧?林珍说这么理解也行,大错解决,后面就会容易。她也有想解决的问题,只是跟我说吧,得不到任何帮助。你没能力帮助人,林珍说,你让周围人都感觉他们待在救生筏上。我问,这又是什么比喻?她笑笑,什么比喻?不是,这是赤裸裸的羞辱。我在羞辱你,你需要这个。你希望每个人都对你施以援手,可谁伸手,都会被你拽下去,沉死到底。你明白这点,所以你还有点儿良心,你会用你的方式逼他们,一一去放手。现在知道你该逼谁吗?我说,你。她说,你的孩子。

有几次,我想过离家出走,婚姻里男人女人都动过的念头,要带上身份证和充电器(可别忘了充电器,夹在一堆平时也少用的东西里),相信自己能在其他地方有新开始。但真到收拾行李了,我发现没什么是不可丢失的,没有真正贵重的私人物品,甚至没有私人,没有可视为物品、无内涵的附件。我找出所有放在沙发下的拼图盒子(没别的空间放),想干脆就把它们留给那对小情侣,他们能用得上。总有些时候,他们会不想面对彼此,也无法走进独立的空间,无论在思想还是物质上,拼图将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拼图时还不能放过脑袋里的纷杂思绪,那人大概永远也放不过自己了。几张废纸似的东西也留在沙发底,抹去上面的灰,我看到照片上的李旭东。只一眼,我就明白为什么它们出现在这里。我当时一定想把它们埋于灰尘,这样的照片注定让我感慨至极。背景在一个盛大的舞台,几十家公司出席他们一年一度的行业会,李旭东为此准备很长时间,王彬点他去发言——当然王彬更想发言,但明白业务上,公司没人比李旭东更了解。李旭东是最好的技术员、第二好的销售、最差的下属——他鲜明地站在一排男人里,背景PPT的蓝色把每张脸都打得发青。他站最左,像一个小学生,阴差阳错被安在了高中生队伍中,瘦弱单薄。不是他特别矮,是和其他人的比例完全不对。那只能是贫穷带来的发育问题,虽然他挺直腰板,那种姿势,多年来我总想纠正,可就像纠正一个不属于人类的人类,让他放弃自己的基因,实属苛责。李旭东习惯向后背着手,将胸脯挺得高高的,学不会一点儿从容或松弛。他抓住每一个机会表现昂扬,穿最体面的衣裳、最板直的裤子,仿佛跟世界呼告,他,有最光明正大的资格站在这里。但凡有一个生人进入电梯,他两手都这样向外,做一只骄傲的鹅,硬张翅膀,显示自己和鸡不同类。但他是只灰扑扑的鹅,飞高飞低,找不见容身之地,除了一飛冲天——我摩挲相片里他那个士兵样干净的小脑袋,认为正是一个想当鹰的愿望,坐实了李旭东比鹅像鸡。挺残忍的,想到这儿,我选择把这些照片带走,心知肚明,我很早便带走了我心爱的丈夫家禽般的勇气。

不知道该往哪儿去,会做这样的梦,醒来被我告诉给李旭东,他并不能提供分析,除了按我的头,用坚实的怀抱安慰我喃喃自语。大部分是好梦。梦中,我出现在一个很小的饭店,一个圆脸的小姑娘招待我,她扎着围裙,像老电影里的黑人女仆,憨厚热诚,随身带一个调色盘,在能给我容身的飘窗上头,不铺餐具,铺陈她个人的画作。她说,外面正在下雪,你别走,在这儿留下,我刚生了火。我俩很快便抱在一起。还有次是一个老人。不知道我们在哪儿,周围跌跌撞撞,响声不绝,而风景一直在变。那么不是在工厂的餐厅,而是在火车的餐厅里,他衰老的一切都无法把我留住,可只要他提供笑和宽容,我们就会从彼此身上,发掘出一个隐秘世界的火种。它点燃在默契之中,心照不宣,由眼神相互把握。老人说,我经历过真正的战争。你可以看看我的手,茧子不在虎口上,在除了大拇指外,每根手指底下,它们是一个队列。是长期握住什么东西,握到痛苦了,养出来的茧。我说,未必是枪吧。他说,你不明白,我本来也不必要说。我梦里变得兴奋,作为一个受教的孩子,想求取他的认同,说我相信。我老公手上也有这样的茧,以为是你们那点儿小游戏造成的,李旭东告诉我是抓行李箱,抓出来的。当真吗?老人大笑,是,会有这样的小游戏。但你不会抓着那个,跟抓让自己活命下去的东西一样。不行睡一会儿吧,感觉你非常糊涂。

作为下午四点第一个推门进的客人,我等待声音传来,通知我说,午休尚未结束。标准时间是四点半或五点,尤其这是个标榜做料理的地方,他们有门槛、有底气选择客人。坐下后,上次那个女孩儿过来招待,她似乎睡过一觉,见到我,完全清醒,敌意跟迅速戴上的面具一样,属于不可少的准备。她合上要给我看的菜单,抱臂问,找刘一川吧?我说,他不在的话,我来吃点儿东西,你们家菜真不错。她却说,你不要再玩人。一川说了你们的事儿,你伤得他挺深,他才养好。我说,对不住,我的确玩儿心太重。可以点菜吗?女孩挑着眉毛,她生了对那么好的眉毛,野生、粗粝,往并不惊心动魄的脸上留下重彩,让人相信她在年轻的服务员身份之内,藏了令人难忘的性格。能想象出,刘一川后来怎么去和她,形容我的欺骗,精神病般的语言一旦落进爱慕者眼中,会和诗句画等号,甚至超越辞色,是女孩从未听闻的言说。它们在油烟弥漫的小屋里播散,让人忘记现实中租房和社保带来的困难。她告诉我,远东料理不欢迎你。我恬不知耻,攀交情,咱可能是老乡呢。她说老乡也不欢迎。说完,走到门口,对我拉开一扇可能伴随“欢迎光临”的玻璃门。刘一川说,琳,咱们冷静。他再出现在我眼中,不知是记忆的问题,还是他真出了问题,那晚我们大概并不客观,都没好好接收彼此,吸收那些可能更带真实性的信息。毕竟我们当时都被远东的传奇迷住了,讲起九一八事变,义愤填膺,带着似有家人葬身其中的痛恨,遥望同一方黑土。他朝我来,并不顺利,被叫琳的女孩中途拦住,傻啊你,还往上撞。他温柔地给她拨开,像拨开书里他完全了解的一页内容,坐到我的对面。当他不带怨恨地出现时,我觉得他更像个七八岁的男孩,对不了解的事情提供宽容,还提供一种礼貌,是妈妈要求他这样做。

他许诺我是客人,我能被接待,他是朋友,对我也没别的心。我们就这么安静坐一会儿吧,他一样没吃饭,整天都没,不觉得难受,肠胃空了,才能装进心的内容。后者等同一个垃圾焚烧厂,每次起火,都耗费大量的指望。我点了他上次点的菜,纸包大虾、红焖罐儿、软炸蔬菜、酸菜汤。菜吃得七零八落,店里渐渐上人,我盯着一些人,嫉妒刘一川有容身之地;更嫉妒的是,他还有个未对他产生绝望的信徒。李旭东没提离婚,是个让我绝望的判罪,夫妻俩该谁先说出那句话?刘一川说,过后他想了很多。他承认对我不够了解,除了对我的腿。而我是不是也没那么想去了解他?他说自己最喜欢的一本书是《堂吉诃德》,动画片我看过,桑丘非常可爱。刘一川说,如果你看书,会发现桑丘绝顶聪明。他才是我们都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不是堂吉诃德,不是任何骑士或中国的将军,他安心做个卒子,没天大的本事,人更容易实现快乐。我说,我是一个普通人。他笑,我不是啊,不是凡人。我在安慰你,能听懂吗?我承认他是在安慰我。刘一川笑的时候,痤疮不耐寂寞,脸上一座座小火山,从死去准备复活,在他庞大的躯体上,它们也是一个个卒子,不影响刘一川对生活的自信。我埋头喝酒,感到有个声音在体内呼叫,求求你,求你了妈妈。我狠心已极,再不能不狠。林珍说得对,只有这样,我才能不攀缘在一个救生筏上,当人长期溺爱着一个自我。我摸上肚子,里面渐渐平静,也许早平静了,也许是个误会。刘一川拍我手背,这一个习惯性的动作,差点儿让我以为在别的地方,李旭东又一次出现,刘一川示意我回神,结掉个人的账。喧哗鼎沸,买过单后,刘一川更愿意陪我待着,像他说的,一清二楚了,可以成为朋友。他说自己仍有很多困惑,仍希望有个天外来客,一个女人,陪他度过一夜,绝不能是个妈妈。说着他拨动我的下巴颏,宽容一旦出现,暧昧便消失掉。回吧,他说。我掏手机,叫了台车。换他扶我上街道,夜风吹拂,花红柳绿,当倚在他手臂环成的圈椅中,我看到所有时空。它们常让人感受挫败,而彼此连缀,一次挫败,是下一次开始的机会。人间必不可少,要有丑角陪衬。我们当然可以互相扶持。电影《欲望号街车》中,被生活摧毁了的布兰奇扮演者费雯丽,戏内戏外精神失常,乖顺地将手挽进大夫手臂时,也这样,说她总是借此依靠一些来自陌生人的善意。刘一川把我交到后座,车门关上,我以为自己一直是一个人,到下车,却听见两个男人结账的声音。他和我告别,再见。我跟不知道谁说了晚安,走完小区的丛林,发现家里亮灯。但凡出门,我都留灯;但凡出门,我总习惯回到家后,接受自己是一个人。

这次手术,我自己进入,自己走出,林珍知道发展,没提供发展中的关怀。她知道我已经不可能责备她什么,作为密友,她陪我度过一段漫长的涉水之路,她不必一直泡在当中,为实现漂亮的情义。我同样没勇气,和她道声再见。提上行李箱,我走出生活十来年的家,难免后望,那一幢陌生高楼。我期许往后住进这里的人,如果能有好几批的话,不被里头的丧气感染,该常去买花,栽在玻璃瓶;常做饭,改变空气的情绪。李旭东打电话来,确认我是不是接下来回老家去。我回去,他安心些,他不想看到我一个人在我并不了解的社会上漂游,尤其,还怀着孕。我说,不怀着了。他后来租了个国境线上的小房子,和我们最初在这座城市拼搏时一样,家里没有挂烫机和吸尘器,有生活中必需的配件,比如那个过去他在出租屋里依赖的洗衣机,每次洗衣,都需要把它从狭窄的厕所里搬出,另接上水管。当时我们一起到公共晾衣区,拿高高的竹竿,一件件取下衣服,跟批发市场里用竹竿取下墙面上的打折衣服的妇女一样。我们缺乏选择,而爱透了这种缺乏,不添新衣服,除了增添彼此在生活里的分量。当时我们就会因为这一点儿附加,感到非常快乐。他问,肚子还疼吗?我说,不疼,轻好几斤,意外之喜。他说,协议发你邮箱了,你看看,有啥更改的。我问,要看吗?他说,别嫌麻烦,看一眼吧。我已经觉得坑了你。我在车站找到肯德基,吃久违的辣翅和汉堡。邻桌坐个女人,给她脏兮兮的花脸孩子,擦走脸上的泥尘,越擦越脏,她终于决定去蘸自己的口水。我对李旭东说,没人可以坑我。我愿意的事,我一直愿意。

我多久没坐过公共交通了,还是列绿皮火车,按理该选飞机,可只要想想自己的经济状况,飞机不可选,从陆地穿行,难忍的密度是种锻炼,我自此開始。上次坐火车,也是跟着李旭东,他比我还难,简直像个虎落平阳的贵族,对一切心生挑剔。他劝慰说,宝宝,忍耐。我扑哧一笑,不觉得新鲜的经历带来痛苦,我很少有机会看到形形色色的人。那次,我们坐一晚的硬座,到呼伦贝尔,他坚持坐飞机,我坚持坐火车,说想体会一下,很多人夜晚在一起共度,都睡不好。李旭东嘀咕说,够受罪的。我偎着他,他脸靠在车窗,到点儿便眯眼,而车厢里暗淡下的灯光,能让我看清那些因没有座位,在走道上来回盘旋的脚步。男人们凑在车门,点亮一簇簇烟火。抱孩子的妇女,则安心枕上行李包,拍抚声中,呼吸着让人安心的一氧化碳。我跟李旭东耳语,说我们在东方快车上,信吗?我们快要到伊斯坦布尔,还有两站,一站齐齐哈尔,一站佳木斯。他没睁眼,但咯咯地笑。连闭眼的时候,他也摸我的手背,暗光下看,是一只瘦弱的黑爪子抓住只瘦弱的白爪子,越抓越紧,最后放到自己心口,来回搓动。窗外是阴黑的山脉,他看到我的脸孔,因为年轻,我信仰他,如信仰一尊伪神。他说,你吃苦了。我说,你不配怜悯我。他说,我一辈子都这么怜悯着你。我说,你是没别的办法。

我不能不想起更多,近的经历更容易闪回眼前,我们还说了什么?除了讲述那个没悬念的凶杀案,李旭东此前一定和我说了更多,关于他成长的内容,他学飞的经过。可失去后我才发现,波涛之下,一些暗藏的河流。它们一齐构成了李旭东血管里的涌动,偏僻处的凶杀和无措。他更了解着,自己早恍惚过一回,所以选择在午夜,在预想好的诀别时刻,把真相说出。是妻子杀了丈夫。他平铺直叙,不谈谁对谁错,他说出谁是犯人,而犯人为什么被戳破。我想起李旭东的许多许多话,几乎每句,都藏匿别情,以我平庸的智力,一时怎么能懂?一个赌博的丈夫,一个绝望的妻子;一个无能的丈夫,一个慢慢接受了无能为力的妻子。我抹着眼泪,面对眼前下铺上,一个百无聊赖的大哥。大哥啤酒就烧鸡,吃得相当带劲。这样的形象,会让我将他跟刘一川画等号。另一场曾让我寄托希望的艳遇,最终像火车越过山丘,越过先被自己跨越了的麻木和平坦。我坚信刘一川,确实三十一岁,性别男,家有小饭店,会吟风弄月,好讲述远东,有历史,有期望,能给一个女人带来罗曼蒂克和麻醉下的至少五年安乐。五年过去,不能没有长进,刘一川会像送我回家一样,保持缄默。当他真正成为下一个李旭东,他还将学会残忍后的体面,那都不足以让一个女人生出绝症。女人会久久怀念他,在怀念中把自己全须全尾葬了,再缓缓学习,怎么自我分解。

过一站,我爸打来电话,问到哪儿了,在车上吃没吃饭。我已经不太熟悉他的声音,虽然总是梦见老家,还没做好回归它的准备,即便此刻登上列车,要回去了,也很清楚;不过暂时落脚。李旭东说的,林珍说的,都是实情,我不能永远留在一个地方,就此接受死心。我跟爸说,快了。他说他们很高兴,话笨笨磕磕,说完这句,没别的能顺利输出。我借口信号不好,给电话挂掉,带着一个空荡荡的肚子,静望山群撤退后的平原。大哥看我,自己出来的?我点了头。他说,整一瓶啊。我说不了,戒了。大哥叹气两声,仿佛我还没把自己看明白,而他看明白我,判断我在经历一个艰难时刻。人不会被时刻绊住的,绊不住,时间就是时间,会把人带走。他问,老妹儿,三十几啊?我白他一眼,二十七。他很不好意思,摩拳擦掌,说自己不会看人,对不住对不住啊,不喝酒,这翅膀你吃吗?他动手去掰,我看他,他不掰了,大哥叨咕说他真不会看人。我跟着笑,我知道自己三十一了。

掰下一块鸡肉,那的确是它的翅膀,我一生中分尸过几次生命,心灵的、动物的、自己肉里的,我并不抱希望,有天能游出泥塘,畅快呼吸出一口。在回家的风景里,和大哥做伴,大快朵颐,吃肉,搭配心里酒,聊天南海北。能感受到爱过的、还爱的人,和我坐在一起。他们是我的阅历和档案,当年在操场上薅草的时候,李旭东就跟大哥一样,带着讨厌出现。他出现时,我反感至极,球如在手,给他脸拍过去。可他那么绅士、温柔,还问了句,嗯……你薅草哪?我简直爱死了他。现在也没变,哪儿那么多改变,想想就乐,讓大哥以为我趁他上厕所,喝过他杯里的酒。回来后,他将瓶子抵在突出的额头上,由透明去观察我。他不知道,晕眩带我回到了和李旭东的蜜月,回到了远东料理店里,一个精雕细琢的场合。刘一川给我拉出椅子,他居然戴着领结,是花色的,同我买的JK短裙,布料没差。他化小丑的妆,行绅士的礼,让人如梦似幻。走吧,走进,走更深。看着我对一根鸡翅眼含热泪,大哥叫我,妹儿?我说,别说话。他不说,自己提一杯,一杯又一杯,终倒在铺上,发出和李旭东不分上下的呼噜声。我的确喝了他杯里剩的酒。戒律存在,就是为了去打破,夕阳落在未及收成的地里,照出庄稼一个个挺胸抬头。有人对我轻声召唤。是男声,是女声,是一个成人,还是婴儿,他自己知道,我在向落日走去,不大可能回头。因此他操心,必须嘱咐说,要回就,慢回身吧——去补习一个从容不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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