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
您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会想起打听那块地?还有谁记得它?
怎么说呢,要是没有它,我也许能得到更多,因为不断获得变成别的什么人,我说不好,您懂我的意思吧?可我现在得到了我想要的,哦,这么说不对,那块地让我变成了我自己。
这座城市一直在卖地,37年了,它卖掉了多少?人们在那些卖出的土地上盖起住宅、商圈、学校、医院和公园。孩子们在那儿出生、长大、接受教育、学会打领带、去写字楼上班并且恋爱。老人们在那儿度过晚年,然后前往另一个世界。还有车站、码头和机场,人们兴冲冲地拖着行李箱离开家,去远方的什么地方干点什么,有的回来了,有的再也没有回来。37年了,人们记得经历过的很多事情,可再也没有人提到那块地,它改变了城市命运,却被人们遗忘了。
您说得对,是时候说说它的事情了。
知道南斯拉夫婴儿马特伊·加斯帕尔吗?他是全球第50亿个人,出生于1987年7月11日,他出生那天,我从华南理工大学会计系毕业,到蛇口工业区劳动服务公司报到,那年我23岁。
我要报到的单位是招商银行股份有限公司,对,20世纪内地第一家企业银行,他们去学校考察了我的情况,亲切地询问我對账务处理、资金管理和风险管理的看法,然后告诉我,我将从这家银行开始,踏上前途光明的人生。我说前途没说错,我一上班就能拿到239块钱月薪,35块钱奖金,15块外汇券的边防津贴,比隔壁深圳市的市长薪水还高。招商银行的人走了以后,我立刻打电话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妈妈。她从27岁守寡把我养大,供我上了大学。她在电话里又哭又笑,说:“儿子你要珍惜,别让领导失望啊。”
我到蛇口报到时,银行正在筹备开业,非常忙,工业区劳动服务公司接待我的女办事员让我先休息,等银行方面忙过这几天再给我办理派遣通知书。
“第一次来蛇口吧?”办事员热情地把户籍登记介绍信和特区边境证递给我,“你现在是蛇口人了,不如利用这点时间去逛逛,你会为这片火热的土地骄傲的。”
办事员梳着一对神气的羊角辫,目光清澈,脸上洋溢着亲切的微笑,我没法不相信她。我向她借了辆自行车,神清气爽地出门去逛蛇口。10.85平方公里的大蛇口,刚刚完成了开天辟地的伟大壮举,正蓄势待发地闯出海岬,一统江海。作为新蛇口人,我确实为它骄傲。我咣当咣当蹬着车逛了两天蛇口,觉得不过瘾,又咣当咣当骑着车去参观建设中的深圳。一路上,我经过无数开膛剖肚的农田和齐根炸塌的荒岭,我冲工地上那些忙碌的青年们招手,朝他们喊:“喂——我来啦!”要知道,我们隔壁的深圳,还有北京的中关村、上海的漕河泾,它们是大蛇口带出的三个兄弟,它们正鼓足干劲地追赶大哥,这让我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躲避来往的泥头车时,屁股颠得生疼,却仍然挺直了胸膛,为我是一名蛇口人而由衷地自豪。
我去了罗湖的老东门,底气十足地花光了大学四年积攒下的最后一笔钱,为妈妈买了件的确良衬衣,为自己买了块卡西欧电子手表。然后我去了青少年活动中心的“大家乐”,挤在打工仔中抢麦,唱了一首张国荣的《不羁的风》。你听过这首歌吗?“从前如不羁的风不爱生根,我说我最害怕誓盟,若为我痴心便定会伤心,我永是个暂时情人。”我本来还想唱张学友的《遥远的她》和苏芮的《谁可相依》,可惜被后面的人推下了台。
那天我逛累了,蹲在罗湖桥东边的小食摊前嗦濑粉。我看一眼腕上崭新的电子表,再看一眼戴着凉帽、纱巾遮住半张脸的女摊主煮捞捞面。她煮好面,麻利地从冰筒里抓了一把事先切好的螺肉、章鱼须、鱼子和蟹柳,撒上海草和嫩玉米,淋上一勺由绿芥末、红椒粒、黄蚝油调制的三色酱,热气腾腾地递给客人。
客人刚从香港过来,是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饱满的鼻头泛着红光,穿一身白色西装,脚蹬三接头皮鞋,大概担心料酱溅上衣服,用手绢兜住了领口。
我吃完粉,用最后一点零钱买了单,打算离开。正在吃捞捞面的港客叫住我。
“靓仔,租你半日单车,街头睇(看)风景,租唔(不)租呀?”见我一头雾水,港客改成港普又说了一遍,意思是他想租我的自行车,让我载他去街上看风景。
我被港客嘴角涂鸦似的酱料逗得发笑。我是谁?蛇口人,我在等待入职,一身力气没处用,应该跟他学几句搞笑白话(粤语的俗称),日后用来打趣银行的同事:
“打劫!全部举起双手!男嘅企左边,女嘅企右边,变态嘅企中间,话紧你呀,仲诈傻睇靓女!”
“还等什么,上车吧,亲爱的同胞。”
我就这样认识了香港人刘天就。我当时不知道他是谁。我载着他在刚铺好的宽阔马路上行驶,路过很多新盖成的大楼,还有正在盖着的大楼。刘同胞搂着我的腰,局促不安地扭动屁股,他的某种焦虑通过僵硬的手指传递给了我。
“同胞,往前坐,您会舒服一点。”我为他的不安感到抱歉,热情地给他打气,希望他和我爱蛇口一样爱上深圳,“您看到深圳人的狠劲儿了,对吧?他们三天盖一层楼,完全疯了,我担心这样下去,全世界的钢筋水泥都会被他们用光。”
“你讲咩?”他躲避开扑面而来的建筑粉尘,控制住鼻息问我。
“您不觉得很值得吗?”我哈哈大笑,脚下蹬得飞快,“您这趟看风景,绝对会不虚此行!”
骑了差不多六七公里,我们来到刘同胞指定的地方。那是罗湖区布心路旁一大片荒地,长满老鼠簕和蚌壳蕨,一些尖嘴小 和黑眉苇莺在灌木丛中起起落落,快乐地追逐着昆虫。稍远处,能看到一大片墨蓝的湖泊,凉风从那里习习吹来。我知道深圳有山有海,没想到还有这么大的湖泊,这可是意外收获。
那天刘同胞在那块荒地上待了差不多两小时,他焦虑地在荒草中走来走去,转着方向到处看,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在和那块地讨论着什么。他们之间有分歧,他不同意那块地的看法,但又没法说服对方,有点恼火。我呢,我不关心他为何要来这儿看风景,对到处爬动的麝鼩和赤链蛇也不上心,我跑到湖泊边,脱了鞋,和湖水好好亲热了一番,就差下湖游上一圈了。
等我回到那块荒地的时候,刘同胞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衬衣领口多了一圈汗渍,我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我去路边推自行车,问他:“可以走了吗?”天色不早了,我得赶回蛇口,我开始想念我的大蛇口了。
“中意呢块地呀?”他问我,意思是问我是否喜欢这块地。
“看上去挺不错。”我随口说。
“肯定?”他盯着我的眼睛,咽了口唾沫,“呢对我好紧要。”
“好吧。”他说这事对他很重要,我当然不会扫他的兴,让他对蛇口人产生轻率的印象,慎重地说,“它生长着茂盛的植物,还有那么多活泼的动物,人们会爱死它。我是说,我爱蛇口,也爱深圳,爱这里的一切。”
刘同胞松了口气,请我送他去不远的竹园宾馆。那是深圳第一座外资宾馆,我当时并不知道他就是那家宾馆的老板,但是,好吧,有什么关系,我们出发。
现在我可以正式向你介绍刘同胞了,他是香港一家集团公司的董事长,还是香港一家报社的社长。说起来,他是最早到内地投资的香港商人。人们怎么说的?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就是这样的人。那会儿香港牌照的车不能过境,他把他的日产公爵停在边境那边,深圳的合资伙伴派车在口岸接他。那天他背着合作伙伴去看那块地,为了躲开接他的人,在口岸小食摊上吃了碗捞捞面,顺便雇了我和我的自行车。
我一路顺畅地把刘同胞载到竹园宾馆,那儿已经有几位深圳合作者在等他了。他们没有接到他,不知道他去了哪儿,正焦急不安。现在我要说到重点,在那些官员身后,站着一大群宾馆的女服务员,她们穿着整齐的翠竹绿套装,涂着艳丽的口红,脸上堆满笑容,双手端握在小腹前,让人觉得她们是一些永远不会成熟的桃子。对,我要说的就是这个,她们是重点。
合作者们迎上来,领头的是位又高又黑的骆先生,后来我才知道,他是深房公司的骆经理,他的故事一会儿我再说。宾馆经理笑眯眯抢着向刘同胞汇报,按骆经理指示,宾馆完全接受刘总的建议,现在每天都换床上用品,卫生间喷香水,服务员上班时间一律涂口红,不笑的员工炒鱿鱼。经过考核,只有一位服务员被炒掉,不是她不愿笑,而是笑起来大家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刘同胞没有理会宾馆经理,而是客气地叫住准备离开的我。我对他开玩笑说,车是借蛇口劳动服务公司的,我不会给蛇口人民脸上抹黑,他不用付费了。刘同胞并没有掏出钱夹,而是请我重复一下路上对他说的话,口气慎重到让人觉得有什么重大事情要发生。可是,我在路上没少说话,我表达了太多对美好生活的由衷感叹,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一句。
“你话,全世界嘅红毛泥同钢骨好快会畀深圳人用晒。你仲话,我绝对会不虚此行。”刘同胞目光发亮地提醒我。
“这个呀,那还用说……”我举起手,打算好好鼓励鼓励刘同胞,让他对这座正在一往无前拔起的城市充满信心,我当时就想这么做。可是,我举起来的手僵在半空中,要说的话兀自消失掉,目光直勾勾地看出去——我看见了她。
哦,我命运中的姑娘!她站在那些涂着艳丽口红但像永远也成熟不了的桃子……不,女服务员当中的那一个,抿着嘴甜甜微笑着看着我。她是那么可爱,那么出众,我们来的时候她肯定不在那儿,不然我早就看到她了。刘同胞在我耳边说着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见,目光呆呆地看着她,以至于她身边所有人都消失不见了,我的眼睛里只有她!
好了,您现在知道了,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心上人的情景。不,想也别想,我找不到任何语言形容她,我可不做我做不到的事情。我只能告诉您,她叫卓二娣,家里是竹子苗圃场的养苗户,全家都是农村户口。她和阿爸押地进了竹园宾馆当服务员,阿妈照顾一家人的生活,姐姐大娣跟亲戚去了香港,妹妹三娣、四娣、五娣在读书,五姊妹一个赛一个的美貌。三十多年了,我去过她家几百次,现在让我在大街上认出其他几姊妹,等于让我辨别谁是荷花,谁是睡莲,非出丑不可。
说回那天吧。那天我像中了魔,一口气蹬了三十公里,骑车从罗湖赶回蛇口,满头大汗冲进蛇口劳动服务公司,吵醒值夜班的办事员,请她找出我的派遣通知书。是的,我没有去招商银行报到,没有在三十多年后成为这家全球企业200强的商业银行光芒四射的总会计师,而是在办事员百思不解的目光中带着我的档案兴冲冲离开劳动服务公司。我要由衷地感谢招商银行严谨而忙乱的筹备工作,它没有让我在报到的第一天入职,而是给了我几天假;我还要赞美港牌车不许驶过界桥的规定和那碗有着神奇酱料的捞捞面,总之,我要赞美那天遇到的所有神奇事情!
接下来的事?您别急,我会慢慢说到它们。第二天早上八点半,我出现在竹园宾馆,站在饮早茶的刘同胞,不,刘先生面前,向他提出了我的请求。当然啦,你知道 ,我这样做有充分的理由,我希望刘先生把昨天打算支付给我的自行车——白话叫单车——车资支付给我。当然不是机械使用费,车不是我私人的,是我载他兜风的人力费,他不需要掏半个子儿,我是说,他完全可以把我替他服务的人力折算成竹园宾馆的一份工作。
刘先生有点吃惊,举起的筷子停留在萝卜糕和红米肠之间,好像在验证它俩的身份。不过他很快从我不断投向往来女服务员的眼神中猜测出发生了什么。
“佢係边個?”他呷了一口滚烫的乌龙茶,斜着眼睛朝餐厅里莲步移动的女服务员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问我。
“我很快就会知道。”我说的是实话,那会儿我还不知道心上人的姓名,她也不知道她已经是我的心上人了,但我可以告诉刘先生别的,“我学习能力很强,如果员工入职条件有白话这一条,我发誓十天学会它。”
“你學乜嘢(什么)专业?”刘先生向匆匆赶来的宾馆经理示意,让那个紧张的家伙别过来。
“会计。”我说,“十天以后,我会用白话为宾馆审查账目、编制对账单、控制资产负债表、结清相应款项、制作财务报表,并且提供详尽的财务分析报告,您会看到的。”
“酒店有会计喇,深圳方面安排嘅,呢件事我唔理得。”他遗憾地表示。
“好吧。”我懂,他是宾馆老板,可他是在深圳的地盘上做生意,要考虑合作方对人事安排的强烈控制愿望,我不会让他为难,“我可以不当会计,工作总有吧?礼宾员、接待员、话务员、传菜员、酒水员、大堂吧服务员、总台服务员、商务中心服务员,什么工作都行,我不挑。”
刘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睃来睃去,给我的感觉是他捡着个便宜,又不相信真有这种好事。他让我坐在他身边,回头示意服务员——不是我的心上人——给我添副餐具。
“你呢个人好醒目嘅,我几中意。”他往我面前的碟子里布了一只诱惑的虾饺、一只丰饶的叉烧包、一只殷实的烧卖、一只心满意足的蛋挞,骨瓷碟里顷刻堆积如山,“我有个皮鞋厂,你去果度返工,周末唔休假,帮我写技术说明书,去海关跑报价。”
“工厂离这儿多远?”我不在乎皮鞋厂还是草鞋厂,不在乎加班和星期天跑海关报价,我在学校门门功课A,一半是自修熬出来的,我只想知道将要去的那个流放地是不是和竹园宾馆隔着大半个中国。
“人工呢,底薪一百二,做得好加两成花红。”他有点犹豫,判断这份薪水会不会吓跑我。
“皮鞋厂多远?”他干吗说薪水?别说他给的比我刚辞掉的工作薪水少了一半,就算他一分钱不给我,只要每天能见到心上人,我也干。
“两站路。”刘先生说。
“我干!”我说。我被自己的坚决感动得热泪盈眶,但心还是疼了一下,为蛇口。别怪我对它不忠诚,现在我是深圳人了。我的深圳啊,我保证对你忠诚无二,一生一世不变心!
卓二娣?那还用说,我们相爱了。我向卓二娣表白是在一周以后,那天我有20分钟属于自己的时间。哦,我的心上人,她是那么温柔,那么善解人意,她第一眼就看出我对她是绝对投入和认真的。为了我辞去银行工作来做又硬又臭的皮鞋这件事,她感动得大哭了一场,这一哭就哭了三十多年。
“你真係傻,你係傻瓜。”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三十多年来对我始终如一的评价。
“点解唔早啲同我讲?”接下来她埋怨我,她说这话时急得直跺脚。
这可难住我了。我确实应该早点向她表白,可这是我能抓住的最早时间。我被皮鞋厂入职手续给缠住了,厂长说我是厂里第一个大学生,要好好欣赏我,具体讲就是让我在每个工位上工作一天,让师傅们盘问我一大堆他们感兴趣的问题,满足他们对我的好奇心,以此激发全厂员工爱厂如家的自豪感。等我几乎陷入脱水状态,脱身而出,赶往竹园宾馆来找卓二娣时,地球已经自转整整七圈了。
好吧,既然心上人提出了这个要求,我必须满足她。现在,让我把地球推回七圈,推到我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
“你话,全世界嘅红毛泥同钢骨好快会畀深圳人用晒。你仲话,我绝对不虚此行?”刘同胞,不,刘先生目光发亮地提醒我。
“那还用说……”我的目光越过刘先生,心无旁骛地投向服务员队列,毫不犹豫地把刘先生扒拉到一边,大步朝服务员队列走去,走到我的心上人面前,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大声对她说:
“卓二娣,我爱你!”
您是对的,我说的确实是我的幻想,现实可不会那样。卓二娣当天就把我向她表白的事情告诉了她的阿爸阿妈,我想您猜到了,他们坚决反对他们的女儿和我好,理由是,客家人和丢失掉耕读传家文化的外地佬——北佬、捞佬,随便叫什么——不可能成为一家人。我赶去卓家,当面向两位长辈解释:我是正直勤劳的青年,出生在正直勤劳的家庭,我的父亲因公伤去世,我小学到大学得了31份奖状;我爱卓二娣,我会对卓二娣好一辈子。但我说什么也没用,他们就是不同意,卓二娣的阿妈还给我唱了一首客家歌谣,用客家人祖祖辈辈的经验证明她女儿如果嫁给了我,日后会遭遇什么样的悲惨下场:
嫁汉莫嫁外地汉,好比鱼子出深潭。上潭又怕鸬鹚打,下潭又怕网罛拦。
嗯,意思是,客家人不能嫁给外地佬,卓二娣嫁给我肯定会受欺负,想回娘家也回不去了。说实话,我确实有不少毛病:我走在路上爱观察人们的表情、喜欢读一些销量不足千册的冷门书,高兴的时候会把指关节掰得咔咔作响,捅了娄子会脸红心慌很长时间……但他们认定我会欺负他们的宝贝女儿,可就太冤枉我了。我扭头看卓二娣的阿爸,想知道他是不是也这么想。竹园宾馆老实的园丁坐在一旁,只知道一声接一声叹气,我能怎么办?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我在皮鞋厂从学徒干起,粘胶、上底、打包,那是厂里最苦最累的活,厂里坚持认为大学生最适合干这样的活。我每天干十四五个小时的活,挨师傅很多骂。工友们知道我来皮鞋厂上班是为了追一个客家女,他们嘲笑我疯了。您要知道,我不是现在那些靠着父母辘卡(刷卡)扫货和靠不住父母就自己割肾换游戏皮肤的小年轻,我不怕干活,我觉得好日子是干出来的,爱的路径同样如此。我难过的是,卓家不让我和卓二娣见面,我只能等夜里十点下班后,从肺里咳出二两苯类物质,蹬上自行车去卓家,离着老远看紧闭的大门里露出一线灯光,然后被卓家的大黑狗撵得四处逃窜。有一次它咬伤了我的腿,我不得不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我的苦命的爱情哪!
事情拖到冬天,我快撑不住了,十分绝望。有一天我妈打来电话,我告诉了她我和卓二娣的事。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儿子,我和你爸只在一起生活了782天,他离开我快到9000天了,知道我怎么想?如果有下辈子,我还选择和他一起生活,哪怕只有782天。那天和妈妈通完电话,卓二娣突然约我见面,说要和我说一件重要的事,特别叮嘱不能在皮鞋厂和竹园宾馆见,她不想任何人看见我们。我想到布心路边那个湖泊,我已经知道它叫东湖,那是我有过开心经历的地方,我约她在东湖边见。
夜里一下班,我连工装都没换,就骑上自行车拼命赶往东湖边。我的心上人已经在那儿等着我了,月光下的她美得让我喘不过气来。可她一点也不开心,很焦急,担心阿爸阿妈找来,见到我的第一时间就告诉我,她不想再拖累我了,我们结束吧。
“我冇话畀你知,招商银行开业时我偷偷去睇咗,我从来都冇见过咁高级嘅银行。”她眼泪巴巴,匆匆忙忙地說,“我打探咗,佢哋仲要你,发展银行都要你啲咁嘅人,你离开我去过你嘅好日子啦,唔好畀我耽误咗你。”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和口气同样坚定,而且她不给我任何机会挽回,说完那番话,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您肯定能理解我的心情,我的爱情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我沮丧到极点,绝望得要命,害怕自己一时冲动跳进湖泊,连累了湖水,于是离开湖畔,不知不觉走到那块荒地上。对,就是刘先生让我带他来看过的那块荒地。我和刘先生一样在荒地上走来走去,脚下不断被植物绊到,跌倒在草丛中,再爬起来,也不知道上次见到的那些动物,它们是否欢迎我来打扰它们。我心想: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根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可谁能回答我?我那么想着的时候,有个声音出现了:
“你问什么怎么办?”
那不是我的声音。但确实有人在说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站定四下看。四周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人也没有。
“喂,谁在那儿?”我大声问。
“是我,我在你脚下。”那個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我听清了,声音来自我脚下,是那块荒地,它在说话!
“你问怎么办,你想问什么?”它——那块荒地——说。
好吧好吧,别用这种眼光看着我,我不在乎您怎么想,换了我,我也不信。那天晚上,天气和平时没有什么不同,没有台风,也没有地震和海啸,四周黑漆漆的,一块看上去极其平常、长满荒草的土地,它在我脚下和我说话,事情就是这样。
哦,让我想想当时的情况。我先是站着和那块地说话,有时候我不明白它在说什么,会走动一下,让脑子转转,接着我蹲下来,避开偶尔掠过的夜风,好听清它在说什么,然后我趴下了,那样我就不用侧着耳朵分辨它的话,会轻松很多。必须说,趴着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虽然节气已经过了小雪,亚热带的南海边仍然有许多活跃的昆虫,它们亲切地往我脸上扑,我猜它们很希望我一直保持那样的姿势。
我和那块地,聊了很长时间。我告诉它我是谁,遇到了什么,告诉它我的心上人离开了我,我很难过,不,我伤心欲绝,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不是问别人,我在这座城市没有一个亲人,没有谁可问,我是在问我自己。不,我不知道答案,我根本解决不了这件事。
“她叫卓二娣,对吗?真是个好名字。”那块地欣赏地叹了口气说,这话从它嘴里说出来让我有些感动,我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哽咽了一下。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做错什么了?”那块地很快理清头绪,接下来它的口气很肯定,好像它是这件事情的主宰,可能还不止如此,在我俩之间,它的地位比我高,只是有些事情它不想告诉我,比如,它能决定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多。
“嗯,这件事什么也不算,你应该乐观一些,积极面对生活,对吧?”它说那句话时,一只老鼠从它头上探头探脑地跑过去,这个场景简直就是个嘲讽。
“你的意思是,生活在你肚子上狠狠踢了一脚,这什么也不算。”我吐掉一只热情地往我嘴里钻的昆虫,嘲笑地反问它,“你爬起来,让它再把你摁在地上痛揍一顿,这算乐观和积极吗?”
“你怎么啦?”那块地有些吃惊,它明显生气了,“我以为你站在我这边,会听我的,不然你深更半夜来我这儿干吗?”
“我今天在两个地方看到同一片树叶,我不知道它怎么穿过半个城市,靠不忠贞的风可做不到。”我恼火地把一只在我脸上练倒立的乌桕蚕蛾抓下来,丢进草丛,不忿地对那块地说,“我没上你这儿来,我是没地方去。好吧,就算我趴在这儿听你胡说八道了半天,那不是我的本意,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告诉我,你俩,我说是,你和她的分歧在哪儿?”那块地没有那么小心眼,听上去它很冷静。
“你胡说什么,我俩一丢丢分歧都没有,我们怎么可能有分歧?”我抢白它,然后告诉它“外地”和“本地”的意思,解释什么叫社会偏见,它怎么演变成愚昧和歧视。我特别提到group attribution error这个词,意思是群体归因错误,这种偏见要求成员绝对满足群体的决定,而个体愿望什么也不是,我告诉它那就是我遇到的分歧。“传统这件事情可不那么简单,它就像遗传病,人们对它一点都不了解,但它却在决定人们的一生。”我这么说的时候心里在滴血。
也许我说得太多了,有段时间那块地一声不吭,像是睡着了,四周传来螽斯和噪鹃的叫声,它们在冬天的夜晚显得非常有耐心。然后那块地开口了。
“你只说传统什么的,难道你从来没有梦想?”那块地说,“而且,是的,我现在对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它还吹了一声口哨,听上去在讽刺我的泄气情绪。
接着它开始长篇大论,告诉我什么是梦想。按它的意思,梦想就是人们没有却想拥有的东西,你相信它,它才存在。很多时候你必须坚持到最后一秒钟,梦想才会变成现实。我觉得它完全在胡扯,就像它长满荒草的脑袋或者身体,这个我不太清楚,我说不好它和其他的土地有没有脑袋和身体一说,但它上面那些精力充沛的荒草和昆虫可不代表什么值得拥有的梦想。
“我确实有梦想,我倒是想坚持,可有什么用,人家是鱼子,我是鸬鹚和渔网,我们属于两个世界。”我刻薄地学着它的口气说,“你也一样,你不过是一块荒芜的土地,根本不懂水里发生的残酷事情,不懂鸬鹚和渔网是什么关系,你能有什么梦想?”
“喂,你错了。”那块地口气笃定地告诉我,“你以为只有人类才有社会、阶级和生产资料吗?我们土地也有。我们还有亲族,这个你没想到吧?”它唠唠叨叨给我说了土地资源和人类为它们划分的十五个等级,诸如耕地、园地、林地、牧地、居民地、工矿地、交通地等。它看出我根本不想听,放弃了对我的劝导。“好吧,告诉我,她可爱吗?”它的口气有点犹豫,感觉它并不相信我之前的话,认为我在那里面夸大了什么,“我是说,你的心上人,她是个好姑娘,对吗?”
“如果她不可爱,那可爱这个词根本不该出现!”我差点哭出声来,然后从潮湿和昆虫叮咬的荒草中爬起来,离开那块地。我不想在那里浪费时间,那并不能给我带来任何出路。
“喂,别那么没出息!”那块土地在我身后喊道,我已经跳过一片水洼,站到结实的混凝土路上了,它的声音远远落在我身后,“你刚才问你该怎么办,好,看在卓二娣的面子上,我现在就告诉你……”
我坐在黑漆漆的马路上,脱下鞋子用力敲打湿泥,不再搭理那块地,它在我身后一个劲地说着什么,好像说了“十一天以后”“深圳会堂”“跟着刘天就”什么的。我一个字也不想听,穿上湿漉漉的鞋子,站起来离开了那里。
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和心上人分手的漫长的日子的。后悔?不,我根本来不及想这件事,我只想见到她,哪怕远远地看她一眼,可惜没有那个机会。我倒是因为走神,在砂磨起绒工序和刷胶环节上干砸了两件活,被师傅骂得狗血淋头,挺后悔。要知道,我不是从十来岁学徒干起,脑子里已经塞满了利润、成本和借贷记账法这些东西,师傅带我不容易。
不记得过了多久,有一天,刘先生来皮鞋厂视察生意,在厂长陪同下从我工位前走过,又返回来,问我加班累不累,有没有什么心得。他夸奖我,说我技术说明书写得不错,海关报价也没出过差错,指示厂长给我发三十块钱奖金。他说下午他要去深圳会堂办事,要我晚上去他那儿,他向我交代新的市场拓展计划说明书内容。刘先生离开后,过了几分钟,我把一双上完胶水的皮鞋放回工作台上,脑子里突然跳出那块地说过的几个词:“十一天以后”“深圳会堂”“跟着刘天就”。我看了看手腕上的卡西欧电子表,算了算时间,当天就是“十一天以后”。
您知道一个打工仔上班时间请假有多难,那差不多等于在光天化日下当着全厂员工把厂长杀死。我坚持那么做,条件是厂长不用发给我三十块奖金。接下来的情况就没有那么复杂了,我换上平时穿的便装,蹬着自行车去了深圳会堂。
我在一排轿车中锁好车,两位西装革履的男子匆匆从一辆桑塔纳上下来,向会堂跑去。我跟上了他俩。一高一矮两位工作人员在接待处接待了两位西装男。西装男对工作人员说他们是中航工贸公司代表。矮个子工作人员把一块写着44号数字的牌子交给西装男,请他们进去,回头看我。我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老老实实说我是某某皮鞋厂的。矮个子工作人员犯疑地看高个子工作人员,高个子工作人员小声说,里面快开始了,最后一块竞拍席位让他拿走。矮个子工作人员把45号牌子塞进我手里,和高个子工作人员一溜烟钻进会堂。我不知道牌子用来做什么的,又不好意思把它丢掉,于是拿着它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会堂。
会堂里人头攒动,我在最后两排找到一个位置。我看见了刘先生,他坐在观众席前排靠左,穿着那套白色西装,打着红色领带,旁边坐着深房公司骆经理,两人交头接耳说着什么。我看见人们的目光都往前几排中间投去,后来知道那几排坐着国家计委主任、中国人民银行行长、17个内地城市市长、28位香港企业界大佬和经济学者,还有几十家中外媒体的记者。
接下来我知道我在什么地方了。我坐在一场拍卖会现场,拍卖师是国有土地局局长,他欢迎人们参加中国内地第一场土地拍卖会,然后介绍本场唯一竞拍品的情况。是的,您猜对了,是那块土地,就像它承诺过的,它出现了。它的名字,不,它的编号是H409-4,面积8588平方米,折合12.882亩——本市2996205亩土地中的一块,竞拍底价200万人民币,5万起加价,买主承担在它之上建设商品房的义务。
我朝刘先生的方向看去,心想,哈,现在我知道您那天雇用我和我的单车逛深圳,您要看什么风景了。H409-4,那就是它的名字,刘先生要看的就是它。我还想,他应该承认,我那天说深圳人有股狠劲儿,说他会不虚此行,我没说错。
拍卖开始了。竞拍者很踊跃,有人大声喊出数字,有人高高举起应价牌,有人不喊叫也不举牌,只是不动声色地向拍卖师竖起手指表示跟竞。拍卖师在手牌上抄下数字牌号,大声念出它们。一旁两名书记员紧张地抄着单子,观察竞价牌号。我?我就是个走错寺庙的扫地僧,傻瓜一般坐在后面,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谁想要我手里那块应价牌,他们最好早点把它拿走,免得我在那里丢人现眼。
竞价很快从200万涨到390万,价格已经超出人们的心理预期,多数竞拍选择了停拍,场上只剩下两家竞拍者,会堂里出奇地安静。工行房地产公司代表举牌400万。拍卖师报出数额,目光投向深房公司代表方向,就差说,我理解你,这边势在必得,你在抓狂,要不要再加点?我看见刘先生和骆经理紧张地耳语。骆经理满脸是血,不,涨红了,他举起牌子直接给到了420万。接下来两家拼杀了几个回合,骆经理居然喊到485万。工行两位代表小声交流了几句,向拍卖师示意他们到此为止。
我像傻瓜似的坐在那儿,心里充满困惑。H409-4,它不过是块亿万年没人光顾的荒地,除了草丛、昆虫和老鼠,什么也没有。就因为人们想拿它做点他们想做的事情,居然卖出这么高的价,它飞黄腾达了,以后再不用半夜和人说小话,被人践踏,看人的脸色了。我想,然后呢?然后H409-4,它会成为人们的收留地,让人们把自己和心爱者搬到它之上拔地而起的楼房中,建立起一个个温馨的家。它那天夜里对我说的梦想,指的就是這个。它是怎么做到的?它要我坚持到最后一秒,可我怎么能坚持一生?我毕竟不像它,能活亿万年!我想不通,脑子一阵阵发热。我听见拍卖师询问有没有新的跟竞价。我看见拍卖师举起了手中的拍卖槌。像有人猛击了一下我的腹肌,我像中了魔,被一股力量推动着,跳起来,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应价牌。500万!我听见一个声音从我嗓子眼里冲出来,在会堂里回荡。是的,你没听错,500万,那个数字是我叫出来的,还能是谁?
拍卖师把询问的目光远远投向我。刘先生和骆经理回头吃惊地看着站在会堂后面的我。全场的人都兴奋地回过头来看我,他们不明白我是谁,打哪儿钻出来,身后藏着哪位蓝鲸级别的大佬。书记员快速在单子上记下我的应价牌号,小跑着朝我走来。我委屈得要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那样做有什么意义。可我豁出来了。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我想和美丽的卓二娣谈情说爱,我想牵着她的手,轻言细语地告诉她,亲爱的,我们一起坚持,做忠贞不贰的深圳人。为了这个,就算人们把我摁在地上来回磨擦,蹭出满脸血花也在所不辞。
您别急,我会说到后面的事。事情很快结束了,我不能说见人杀人、见魔杀魔是深圳精神,可深房公司的骆经理确实杀疯了,他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应价牌再也没有放下去,让我脸皮脱落的暴力事件并没有发生,竞价在525万终止,那把香港计量协会从英国复制回来送给特区政府的拍卖槌高高举起,重重落下,深房公司11号应价牌获得了那块地的使用权。惊天动地的掌声和照相机的闪光都和我没关系。记者们从记者席冲向骆经理和刘先生,把我撞倒在地上,应价牌滑进座位下不见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会堂的,那以后又做了什么。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几个小时。当天晚上,卓二娣在罗湖桥头找到我的时候,我正缩在一堆建筑垃圾旁泪流满面,哭得像个孩子。卓二娣一直在找我,见到我时她也哭了,紧紧抱着我不松手。
“好人,”我泪流满面地对心上人说,“我辜负咗你纯洁嘅爱情,我不配同你相爱,你畀我离开你啦。”是的,是的,我就是那么说的,我兑现了我的承诺,我已经学会了白话,我用它含血割断了我对她的感情。
“唔好咁讲,唔准你咁讲!”卓二娣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下去,她的手指像杨柳枝一样温柔,抚慰着我鲜血淋漓的心,“我爱你,傻嘅,我爱你,我不会同你分手!”
“一阵差佬会车我去食皇家饭,我以后再都见你唔到啦。”我掰开卓二娣的手,催促她赶快离开。警察肯定接到报警了,他们现在正气急败坏地满大街找我,我不能让他们把卓二娣当同案犯一块带走,如果他们那样做,我会和他们拼了。
“我知你做咗乜嘢,”卓二娣像滑过水面的白鹭,展开两臂重新抱住我,说什么也不松开了。她不让我说话,让我听她说,“刘先生返嚟已经讲咗,佢好嬲,佢话你系个茂尼(傻瓜),差啲坏咗佢好事,累佢多出咗几十万。”
是的,是的,那个结果确实是我造成的,好心的刘先生给了我工作,帮助我来到心上人身边,我却忘恩负义搅他的局,害他多出了几十万块钱,差点让到手的鸭子飞了。可是,可是,接下来,我听到了世界上最动人的话。
“哦,从来冇人咁对过我,你点解去做自己做唔到嘅事,”卓二娣抱着我放声大哭,然后她大声说出她非凡的决定,“你系我命中贵人,我要嫁畀你呀,边个都唔可以帮我做决定。你唔娶我,我就去死!”
现在您明白我遇到了什么事情吧?我的心上人,她说从来没有人为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高高举起胳膊,向世界宣布要去做一件根本做不到的事情,而我做了,我是她的命中贵人,她不管别人怎么说,一定要嫁给我!
说什么笑话?她当然不会死,我怎么会让她为我去死,那我成什么人了?那天警察并没有出现,那块地创造了525万的超高竞价,消息传遍海内外,它证明了特区人走出了一条光辉道路,政府狂喜还来不及,怎么会派警察抓我,惹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接下来命运再次给了我眷顾。拍卖会几天后,我刚接班,和工友们守着车间里的电视,看中国首家股份制商业银行召开股东大会的新闻。工友们不知道我曾经和这条新闻有关,我本來应该穿着崭新的西装出现在这条新闻的现场,可我现在却成了一名皮鞋厂的学徒工,和他们一起在这儿用力咳出肺里的苯物质。我正感慨地那么想着,刘先生打电话到厂里,让我去一趟竹园宾馆。
我赶到宾馆时,刘先生正在喝早茶,他请我坐在他身边,这次他没有让服务员为我添加餐具,但也没有责骂我,让我赔付他在竞拍现场遭受的损失。他说他知道我爱上的姑娘是谁了,知道了我俩的故事。他喝了一口浓浓的工夫茶,皱着眉头咂咂嘴,摊开手说,怎么办,没有人能看着这种事情不出手。他说等明年东晓花园(H409-4号地,您还记得它的名字吧,在它之上建成的小区叫东晓花园)竣工后,他会给我安排一套67平方米两居室的指标,那是排队都拿不到的待遇。他用热湿巾揩了揩手,从西装内袋里摸出宏碁牌掌上计算器,替我算了笔账。
“千六文尺,差唔多到11万人民币。我知你系会计出身,我冇睇唔起你嘅意思,你
唔出咁多钱。”他为难地说。
刘先生坦率地告诉我,他遇到了难处,他在特区的公司是合资,这边控制了关键部门人员,他需要一个只对他负责的会计,以免被这边算计。他告诉我,如果我和他签一份协议,承担下他深圳公司全部做账、商业票据承兑和贴现业务,他就借给我11万房款,借款从我的薪酬中扣除,直到我完全还完欠款。
协议?我当然签了。按照我的薪酬收入加上累年的涨薪幅度,在扣除基本生活费之后,我将为刘先生做32年马仔,但这并没有阻止我。宾馆经理拿着刚刚打印出来、墨汁未干的协议过来,我就一把抓过协议,在上面狠狠摁下了手印。哦,我忘了说这件事情的关键点,为了支持土地商品化置换,特区政府为商品房出台了政策,每套房按面积配给一到三个城市户口指标。现在您明白了?我签了这份协议,卓二娣就不再是农村户口——不再是深潭里的鱼,她和我一样是岸上的鸬鹚,可以张开翅膀飞,想上岸就上岸,想下潭就下潭。要是这还不够,她是鸬鹚了,有尖尖的嘴,她还可以啄我,我会忍着疼让她啄,她啄得再疼我也不叫一声。那首古老的歌谣,见它的鬼,它什么也没预测出来,没有什么再可以对我和心上人的姻缘说三道四了。
我在皮鞋厂干了一年,在GSB-2臂式机前下过料,在810高头针车前车过帮,在平板硫化机前做过大底。节假日我从不休息,加班做商业票据承兑和贴现业务,同时跑海关,写技术说明书。我还利用每天四到五小时睡眠时间为厂长完成了500多页老牌鞋业Silvano Lattanzi、MEPHISTO和John Lobb工艺流程文件的翻译。这份工作在我签署的协议之外,是我心甘情愿翻译出来,作为我对刘先生的歉意赠送给厂里的。那真是忙碌而又充满希望的一年。
第二年,东晓花园如期落成,刘先生兑现了承诺,我拿到那套房子的钥匙和户籍指标。我连看都没有看房子一眼,就把它转手卖给了一位回乡发展的港商,户籍指标我留下了,客户一点意见也没有。在结清了刘先生的债务之后,我带着卖房多出的两万多块钱离开了皮鞋厂,而我的心上人头一天就辞去了竹园宾馆服务员的工作。这是我俩商量后做出的决定。我愿意为她卖身,她不许我那么做,我当然听她的话。不过我们有充足的理由创办自己的第一家企业,一家有两个深圳户口业主的企业,您说对吧?
H409-4号地?我当然没忘记它。老实说,它是一块好地,它非常不简单。它被竞拍后的第二个月,我去了一趟东湖边,我想应该去看看它。我担心它认不出我,仍然选择晚上过去。可我找不到它了。不,不,它还在,但已经变了样,就像我说的,人们对钢筋水泥充满了热爱,H409-4号地已经变成了一座建筑工地,刺眼的灯光架起来,打桩机在震耳欲聋地咣当咣当打桩,汽车川流不息运来大量钢筋水泥,那些到处爬动的麝鼩和赤链蛇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来得及跑掉的被车轮碾进泥土中,惨不忍睹。我在工地上站了一会儿,不断换地方,躲避来往的车辆,和它打招呼。我说:“你还在吗?我来看你。”可它没回答,好像,怎么说呢,它睡着了,或者它不见了,消失了。我这么说当然不对,它在那儿,不过它不再是普通的H409-4号地,它把自己混大了,大到惊人——那场拍卖会4个月后,它促成了国家宪法关于土地内容的修改;5年后的1992年,特区全部农村土地被征为国有;14年后,全市土地有形交易市场建立;17年后,这座城市成为内地第一个没有农村的城市;18年后,这座城市以挂牌方式出让所有产业用地。正如我向刘先生形容的那样,深圳人有股子狠劲,他们源源不断南下,发狠地建设这座城市,他们确实不虚此行,可人们应该想想,这一切都是打哪儿开始的?
您问现在它再拍卖会是什么价?这么说吧,起拍价保守估计5亿左右。可那有什么关系?H409-4号地不会再回到一块荒地上去,人们也一样。人们离开广袤无垠的原始森林,学会直立行走,使用火和保存火,制造工具,建立起社会组织,他们再也没有回到过原始森林,让裸露的身体披上毛发,重新学会爬行,这就是我从H409-4号地那儿学到的东西。
我和心上人创办第一家企业后不久,刘先生的深圳公司资金断流,宣布破产。我去看望刘先生。我不知道能帮他什么忙。他让我送他回香港。他不想和他的合作者见面。我去竹园宾馆接他,骑着自行车送他去罗湖桥。一路上他一句话都不说,只是紧紧地拽着座架,他的伤心透过手指传递给了我。我想对他说点什么,别忘了,我在他的皮鞋厂做了一年学徒,同时在一年时间里帮他记账,承担他的深圳公司全部商业票据承兑和贴现业务。我知道他池子里养的那些鳒、鲳、鲅、鲷,知道他在哪条鱼上卡了刺,但我怕他难过,忍住了没说。我看着他摇晃着身子走向海关,他还穿着那套白色西装,不过它有些发皱,看上去没有那么精神,我猜他不会再回来了。
送走刘先生,我找到一家准备参加刘先生深圳公司竞拍的内地公司,请他们看一份足足有312页的财务报告。我告诉他们,如果接受我的条件,签订一份由我承包经营的合同,他们想要拿到的两家标的物将在半年内解决亏损,十个月内打开市场,获得回报。顺便说一句,如果我是经营者而不是业余会计师,那些长达数百页的建议就不会被刘先生随手丢在早茶桌上了。
几天后,我和那家内地公司进入谈判阶段,又过了一些日子,他们签下了那份合同。
我后来的生活?您让我想想。我后面的事情您肯定做过调查,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像我一样来到这片热土开始生活的人千千万万,命运对有的人不薄,对有的人可不怎么样。我是幸运的,它和您听到的类似故事没有什么两样,我就不说了。
没有遇到卓二娣,我的命运会怎么样?哈,您算问着了,我想过这件事情,不止一次想过。我是个资质平平的人,不算有才华,如果入职招商银行,大学时的雄心会逐渐被磨平,也许在兢兢业业工作几十年后,我会成为它5家境外分行和3家境外代表处中某個机构的负责人,或者低一点,成为它1800家分支机构中的一个负责人,今年该按照规定办理退休手续,回家和老伴——当然不是心上人——为儿女的事情赌气和吵架,然后悔不迭地打电话叫120把心脏病突发的那个送进医院抢救,除了这个我想不到还有什么结果。对了,忘了说,我前面提到的那些机构负责人,他们当中有些人没有正常退休,您能想到这会儿他们待在哪儿,想到他们的亲人有多煎熬,那里面可没有我,我好好地待在自己的生活里,没人来打搅。
是的,命运让我遇到了卓二娣。在遇到她之后,我明白了一件事:我,还有其他人,我们并不生来如此。这世界上有我一块地,它属于我,取决于我能不能找到它,在找到它之后我会在那上面种点什么。卓二娣就是那个让我这么做的人。她让我找到了属于我的那块地,我没有在那上面种某些植物,而是种出另一些植物,让尖嘴的 和黑眉苇莺继续在那上面起起落落,快乐地追逐,这结果可大不一样。37年过去,我和卓二娣经历过太多难熬的困境——1990年她生双胞胎儿子时难产、2007年全球金融危机时我们资金链断掉、2019年我家老二在科伦坡连环炸弹袭击中失联四天、2022年我妈妈去世……每次遇到这种事,卓二娣都会坐到我身边,把她的手放在我的手中,让我握住。是的,她让我握住它,就像握住我们的希望,别松开。天空不总是阳光灿烂,可我们挺过来了,没有被命运击倒。每天早上起来,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哦,她的手在我手心里,没有从我手心里滑落,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该知足。您琢磨琢磨,我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我现在患有多数老年人常患的疾病,有两次差点走掉。可您知道吗?我没有那么难过,我想和圣裘德医院的海莉·阿塞诺一样,带着假肢和骨癌细胞去太空转一圈。这事我背着卓二娣偷偷准备一阵子了,我的律师正在和蓝色起源、维珍银河和美国太空技术探索公司讨论我的太空旅行计划,他会替我把事情办好,只有这件事能让我松开卓二娣的手——只是三天,超过三天可不行。我会在前往太空的路途中想着我的心上人,会在那个奇妙的世界里悄悄对她说一句话,只对她说。您肯定猜出了我要说什么。
是的,是的,是的,我在说属于我的那块地,我想要的它全都给了我,您拿什么来我都不换,这就是我现在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