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林枚踩着脚踩轻松地爬上高压电杆,秋风徐徐吹着,他感觉到丝丝的凉意。高处不胜寒,林枚打了个冷战。村里的高压电又出现问题,正值播种季节,人们焦急地等待着。林枚娴熟地登上高压电杆,抢修高压断电。他认真地操作,作为村上的电工,他的技术是顶好的。林枚接着高压电线。这条线也该换了,最近老是出问题,苦于资金不足,还得先渡过这个难关,等秋播种完再说吧。
一阵风吹来,高压线段掠过林枚的头顶,碰到了他的发际,林枚下意识地用右手抚摸自己的头顶。只觉得脚下一滑,林枚的右脚滑脱了,他极力用左脚做平衡。他的左脚无法保持平衡,他的身子倾斜了,他努力想保持自己,想抓紧电杆,似乎有什么力量拽着他,使他走向飞翔。他的脚离开了脚蹬,离开了电杆,他觉得自己在空中飞舞起来,风吹着他飘着飘着,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魂飞魄散了,他在空中飘舞、飘舞,一阵飞翔,只听见“咚”的一声,他就跌入了万丈深渊……。
林枚无力地微微睁开双眼,他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虚无缥缈的世界。周围一片洁白,白色的床,白色的人,白色的世界,就连他的思想也是白色的。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他努力想回忆些什么,可他的脑子不听使唤。他想起来到周围走走,他觉得自己好累,好困,他想活动活动。他的腿,他的脚像经历千辛万苦一般,困乏无力。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困过,这样累过。
他用力抬动他的右腿,想从那洁白的床上坐起来,他的腿沉重得像压着一座山,他不知道自己怎么能累成这个样子。他重新鼓足了劲想再次抬起他的腿,他试着挪动他的左腿,他显然是白费力。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沉重的像泰山,他无法挪动他的任何部位。他下意识用手去扶他的腿,他分明摸到了硬硬的壳子套在他的腿上,右腿,左腿,他努力想弄明白状况。
他想说话,告诉他的女人他要起来,可他的嗓子干涩,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很渴,他想要杯水,他的女人分明听不见他说话。他再次鼓起全身的力气努力清着嗓子,叫道:“香草,香草”。他还是没有发出声音,他的女人就坐在他床的旁边,她的样子还是那么可亲,她好像很累,一脸的憔悴,眼睛里似乎闪着泪花。
她总是那么楚楚动人,为了什么事情都要哭鼻子,天生的爱哭。他想去擦掉他女人脸上的泪,他够不着,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啦,怎么这么累。
“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来到这里?”林枚努力回忆着。他只依稀记得,他在修理电线,他的右脚离开了,不知道怎么就飞了起来。他在空中飞着,飞着,他的翅膀负担不起他的重量,他努力想使自己保持平衡,他的飞翔依然无力,他在继续下坠。他无法把自己稳定在飞翔的空中,下坠,下坠,他分明看到了他在向那万丈深渊跌去。他努力挣扎着想升腾自己,向那白云缭绕的境地飞翔,他无力使自己升腾,他觉得自己不断地下降,下降,直到听见“咚”的一声,他终于还是跌入了万丈深渊。
他在万丈深渊里挣扎,周围一片荒凉,没有人迹,周围发出恐怖的声音。风依旧吹着,淋漓刺骨,他一个人在长满荆棘的草丛里行走,他的鞋已经不知去向,他的脚被刺出淋漓的血痕。他很饿,很渴,没有水,没有吃的,没有人家,他被遗弃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他觉得自己永远就要离开他的孩子,他的女人,他的母亲,他的家庭。他得走出这深渊,得回到他生活的地方,回到他母亲的身边。
林枚努力找寻着逃出深渊的出口,他艰难地跋涉,忍着口渴,忍着荆棘,忍着刺痛。他走呀,走呀,一直就这样走下去。他的腿很沉,嘴很干,他想停下来歇息片刻。可他知道他不能歇息,他得抓紧时间,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一旦停下,他也许将永远走不出这个地方,他将被这个满是荆棘的深渊吞噬掉。他不甘心,他一定要走出这个深渊,他一定能走出这个深渊。
林枚一直就这样走着,不敢停下来,他怕停下来就再也抬不动脚步。他为自己鼓着劲,他的脚被荆棘刺破,他筋疲力尽。他知道他不能停下,他要用最后的力量走出这个满是荆棘的深渊,回到他的孩子们,他的女人身边。他口渴,双腿无力,他知道自己是坚强的,他不能倒下,他走呀走,一直就这样不停地走。太阳出来了,月亮又出来了,他还在走,他不能歇息,不敢停下,他一直就这样走着,向那深渊的出口走着,向那透着光亮的地方走着……。
林枚依稀看到了有人在蠕动,他依稀看到了生命的源头,他依稀看到了美味佳肴,他看到了那流动着的泉水。他向那希望走去,向那生的希望走去。他的脸上现出了生的微笑,他终于可以找到他的家了,他终于舒了一口气。他的腿已经无力,嘴很干,他需要水,需要给他力量的东西。他终于爬出了那万丈深渊,看到了东方升起的橙色太阳。他脸上露出了希望,露出了生的光芒。他爬到阳光照射的地方,他终于爬不动了,他无力的身躯跌倒在人群里,他躺下来,他实在没有丝毫的力量再起来行走了。
林枚的女人香草坐在病床旁,她睡着了,睡得那么香,她依稀看到林枚依然健康地向她走来,帮她擦拭脸上的泪痕。我没事,那都是你做的梦,我这不是好好的。林枚说着帮她擦着脸上的泪。香草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原来林枚没有病,都是自己做的梦。怎么能做这样的梦。香草在心里责怪自己,又庆幸这多亏是梦。可怜的女人已经几天没有合眼了。
这些天里,香草一直没怎么睡觉,那些可怕的镜头时时萦绕在她的眼前,她无法把她的视野逃离那可怕的界面……。
香草正在家里做午饭,等着上学的大女儿和电工的丈夫回家吃饭。只见大女儿芳芳哭泣着从村子奔跑回家,边跑边喊:“妈妈,我爸爸从高压电杆上掉了下来,村子的人都在那里”。
香草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芳芳,别急,慢慢说。你爸爸怎么啦?”香草听完芳芳的语无伦次地再次叙述。她的脑子猛地一下晕了,她顾不上锅里正煮着的面条,顾不得卸下戴在腰间的围裙,疯狂地向高压配电房跑去。女人疯狂地哭喊着,狂奔着,身后的风中留下了女人悲戚的哭声,那哭声湮灭在风中。
林枚的母亲从后院回来,远远看见儿媳妇疯狂地跑出屋子。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叫住孙女:“芳芳,你妈怎么啦?正做饭怎么跑出去了?”芳芳痛哭流涕,扑倒在奶奶的怀里:“我爸爸从电杆上掉了下来,我爸爸从电杆上掉了下来。”老人听着这晴天霹雳一样的打击,老人痛苦的差点晕了过去。老人从年轻守寡养了这唯一的儿子,就指望着儿子了。老人拉起孙女也向配电房方向跑去,哭声湮灭在风里。
林枚从电杆上坠下来,不省人事,那右脚的脚蹬还带在他的脚上。村里的人都赶来了,村干部也来了,香草来了,林枚的母亲来了,林枚的女儿也来了。她们声嘶力竭地哭喊,穿过拥挤的人群扑向林枚的身体。而林枚却无动于衷,他只那么静静地躺着,躺在那冰凉的地上。他的头部流着血,他的腿部流着血,鲜红鲜红。那血液分明向土地渗透,地下刹那间印出个人影,鲜红的人影。林枚满身是伤,血依然淌着,他的女人香草俯下身来,跪在林枚身边,悲痛欲绝。
“林枚为了大家,摔成这个样子,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抢救,保住林枚的性命。”在村主任的指挥下,年轻力壮的青年用担架把林枚抬向火车站。在八十年代的农村,汽车还没有通向林枚的村子,只有赶晚上的火车直奔省城,希望林枚能坚强的支撑住。
林枚终于被送到了省城的医院,终于还坚强地活着。
林枚已经昏迷了五天。他躺在洁白的床上,脸色苍白,和那白色的床单形成一体。林枚生命垂危,他的脑部受了重创。虽然幸庆没有颅内出血,林枚的脊柱受了严重的创伤,受伤的位置在腰椎的上部。林枚的头部用绷带包扎着,腿部缠满了绷带。活像一个被绷带包裹了的人。
他女人香草一直守在他的旁边,他无视他女人的存在,无视他女人的哭泣,他只那么静静地躺着,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张南是林枚的主治医生,中年的张南医生平易近人,技术精湛,他给林枚做了最精细的手术。脊柱修复手术。手术很成功,可林枚的情况确实很严重,能保住性命已经实属不易了。张医生看着香草。他不忍心再给这个可怜的女人再次打击,还是等等再说吧,等林枚度过危险期。
已经五天了,林枚一直昏迷,还没有醒的征兆,香草着急。一个可怜的女人在这个时候能有什么主意,她每天看着丈夫的样子,盼望着林枚的清醒。人们劝她休息一会,她怕林枚醒来要见她,硬是不肯离开病床一步。五天里,她消瘦了一圈,原本清澈的眼睛只看到泪水盈溢着。大家都在为林枚担心,为林枚捏把汗。才33岁的男人,多可惜呀。
香草在睡梦中听见林枚呼唤她的名字。林枚要喝水,他渴了,可香草醒不来,她睡得很死、很沉、很香。她陶醉在她甜蜜的梦中,她不愿醒来,不想离开那甜蜜的梦境。她觉得林枚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在向她求救,她打了个冷战,原来不是梦,她猛然惊醒过来。是的,是林枚的手在拉她的手。此时的香草,顾不得林枚要说什么,惊喜地狂喊,跑出了病房:“林枚醒了,大夫,林枚醒了,他醒了”。女人喊着叫着跑向护士办公室。
夜已经很深了,人们都已经熟睡,病人都已经熟睡,只有林枚的女人在黑夜里看到了黑暗处透着的光明。女人喊叫着,仿佛幸福又重新回到她的身边,阳光又重新照耀在了她的脸上。女人肆无忌惮地喊着,她要向这个世界宣布,她的男人醒了,她不用再痛苦了,她终于可以又幸福了。可怜的女人,这就是她的幸福,她又可以幸福了。
二、
正是张南医生值班,张医生和护士小丽,听到香草地呼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林枚的病房。香草仍然抽泣着,自言自语:“他终于醒了,大夫,林枚终于醒来了。”张南检查了林枚的瞳孔、脉搏、呼吸,小丽给林枚测完血压,一切正常,林枚生命体征平稳。
张医生终于松了口气,真是奇迹,林枚的命真大。这些天来,张医生日夜为林枚担忧,病人这么年轻,真是可惜。他翻了好多医书,凭借他多年行医的经验,他为林枚捏把汗。像林枚这样能活过来的真是屈指可数,林枚危在旦夕。是什么力量驱使林枚活了过来。做医生这么些年,张南也觉得有些事情弄不明白。可事实是林枚终于度过了危险期,他的生命终于被挽留了下来。
林枚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努力回忆着什么,看看周围的情景,他搞不清楚状况。他的脸上罩着东西,堵着他的呼吸,他觉得自己像被捆绑着,他的手上挂着吊针。他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他依稀记得他历经了荆棘,分明已经走到了阳光灿烂的地方。林枚脑子混乱,他想说话。
香草急忙附在林枚的耳边轻声说:“别动,你在医院,这是张医生,这是王护士”。
“林枚,睁开眼睛,看着我,我是你的主管医生。林枚,你知道我在叫你吗?”林枚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他想说话,可他的嗓子发不出声音,他只作明白状点了点头。张医生对林枚温和地说:“林枚,你受了外伤,现在在医院,一切都会好的,你已经度过了危险期,现在什么也别说,安心在这里养病,有什么事情,有我呢,你放心吧,你会好起来的。”
林枚想坐起来,可他虚弱地没有力气,张医生用手按住他的肩膀:“躺着别动,你刚刚脱离危险”。张医生替林枚做完检查,一切都挺好,他转身对着林枚的女人:“林枚已经度过危险期,但是现在还不能动”。女人在林枚的床边轻声呼唤着:“林枚,你终于醒了,你终于度过了危险期”。女人很兴奋的样子。林枚创造了奇迹。
只听林枚用沙哑的声音说:“水,水”,张南嘱咐香草给林枚倒点水,女人用颤抖的手倒了杯水。张医生卸下林枚戴在嘴上的吸氧面罩,一勺一勺喂着林枚。一边喂一边嘱咐香草:“喂水的时候要小心,别呛着,病人刚刚醒来,少量喝点水,别喝多了”。林枚如饥似渴地吞咽着,如饮用甘露一般。张医生又嘱咐了香草一些注意事项。
些许的水下去,林枚觉得自己清醒多了,嗓子也舒服多了。他感觉好久没有喝过水了,他觉得那水好甜,他真的好幸福,历经了千难万险他终于回到了他女人身边,终于见到了他的亲人,他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张南检查完林枚的病情,转身对香草说:“你过来一下”。张医生把香草叫出了病房。
林枚这才睁大了双眼,巡视着周围的一切。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住医院。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墙壁,白色的绷带,白色的医生。林枚感觉到一阵白色的恐怖,他不喜欢这样的颜色。
房间里灯光照在林枚苍白的脸上,照在病房的每一个角落。他的周身被一些仪器缠绕着。监护仪上的生命线有力地跳动着,随着那一搏一搏的跳动,屏幕上拉出波浪样的曲线图形,机器发出“嘟、嘟、嘟──”的声音,每个“嘟”音都代表林枚有力的生命体征。氧气从管道里冲出经过湿化瓶在水里泛着水泡。
病房的夜异常寂静,林枚一个人置身在这陌生的环境。他害怕极了,恐怖笼罩着他整颗的心,他希望香草快快回来,回到他的身边。香草怎么去了这么久,不会是他自己在做梦吧。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哪个护士还在忙碌着,她是证明,香草肯定也是真实的。他不想一个人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想呼唤他的女人,护士来回地在他的周围忙碌着,他不敢也无力发出声音。要不是因为那个白色的走动的人影,他真以为自己又一个人沦落在了荒郊野外。他觉得自己动弹不了,他手脚被束缚着,像被捆绑着一样,他害怕极了。林枚陷入了白色恐怖之中,夜依然是那么寂静,护士来回巡视在林枚的身边。
林枚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在修理高压电线。一根电线掠过他的发际,他用手去挡电线,他的脚滑脱了,他想抓住电杆,可他还是没有能抓住电杆,他掉了下来。从那么高处掉下,他一定摔坏了,骨头一定断了,他试着移动他的腿,他的脚。他没有力气,他的腿脚被什么东西牵制着。他想弄明白状况,可他的女人怎么还不回来。对了,他的母亲,他的孩子,家里的麦子还没有种完呢,地里的活还很多。林枚的思维混乱,迷迷糊糊,林枚又睡去了。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香草回到抢救室,继续守候在林枚的病床旁。虚弱的林枚熟睡了,他的眼角挂着泪痕,香草替林枚擦去眼角的泪。可怜的女人,感觉到孤孤单单。
香草爱抚地盯着熟睡中林枚苍白的脸,心如刀绞。她的林枚,几天前还活蹦乱跳。她还清楚地记得林枚说的话:“香草,等麦子种完了,我带你去县城,给你买一斤毛线,织件毛衣。你看现在人家好多女人都穿着织的毛衣,可漂亮了。”幸福充填着香草的心。香草依稀看到那件漂亮的毛衣,依稀看到林枚带着她去了县城,林枚给她买了毛线。县城里好多人,热闹极了。林枚还给她买了小吃,她不舍得,要留给孩子和婆婆,林枚硬逼着她吃。
麦子刚开始播种,她的林枚就病了,而且还病得这么重。香草真的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熬,希望林枚快快好起来,希望林枚能渡过第二个难关,勇敢地站起来。香草的思绪纷乱,她不能安定片刻。
周围的仪器依然鸣叫着,那是林枚生命的证明,女人憔悴的脸上若显忧郁,张医生的话不停地萦绕在香草的耳边。
“病人现在醒了,应该说度过了危险期。可是,你也知道,他的伤势很重,腰椎的恢复也许会出现奇迹,但是也要看林枚的造化了。先不要告诉他腰椎受伤的事,病人刚刚醒来,还需要好好静养几天,人还很虚弱。也许凭借林枚的毅力,还是有可能再重新站立起来的,一切皆有可能。只是,病人现在很虚弱,还是先稳定稳定再说。你也不要太过伤心,能救下性命,已经是奇迹了,我们会尽力帮助你的。”
香草的泪如奔涌的泉一样奔泻而出。女人极力忍着自己的眼泪,可那眼泪分明无法抑制。香草的体内已经无法储存起这么多的泪水,她索性不再强忍,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听着张医生的嘱咐,香草心里明白,对于林枚,这已经是相当不易了,就是林枚残了、疾了、瘫了,不能站起来了,她照样爱着她的林枚,那是她的男人。她要侍候她男人一辈子。
夜悄悄地从人们的睡眠里滑过,黎明静静地来临。病房的窗户上泛起了灰白色的光,一点一点地慢慢透进屋来,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没有人知道昨天晚上这里发生的事情,人们只是在睡眠里又度过了一个平常的夜晚。可对于香草,这一夜至关重要,那是香草,这个普通女人一生里最难忘的日子。她的男人醒了,她的林枚终于从死亡线上活了过来。林枚走出了黑暗,香草也要走出黑暗,香草的黎明要来了,香草的日子也一样会阳光灿烂。
林枚迷迷糊糊地说着梦话:“香草,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香草抓紧林枚的手:“我在这里,我就在你的身边,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的。”
林枚朦胧地睁开他的眼睛,他看到他的女人脸上挂着泪痕,林枚虚弱地说道:“草,你怎么哭了,都是我不好。”
林枚哽咽着泣不成声,香草的手紧紧握住林枚的手,四只手握在了一起,两颗心贴在一起。此时此刻,这一对可怜的人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们分开了。此时无声胜有声,泪水从这两个人的心底再次淌出,倾泻而下,如决堤的江水,势不可挡。纵是一江春水向东流,也载不完这许多愁。
那是历经生死关卡的再次重逢,那是历经磨难后的又一次新生。
香草的委屈连同她的憔悴,她的劳累,她的担心,她的无奈一时都涌泻出来,聚集在一起,奔涌而出。随着泪水的溢出,香草抑制不住抽泣起来。她无法再坚强,也无须再坚持,她的男人醒了,她的林枚醒了,香草索性松开心灵痛哭起来。
林枚终于从荒无人烟的地方挣扎着回到了香草的身边,他终于度过了他最艰难的关卡,他终于活了过来。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林枚的心碎了,他要坚强地活着,要坚强得好起来,为了他的孩子,他的母亲,他的女人。他们需要他,他必须健康地活着,他不能倒下,他的家庭是幸福的。他原以为再也见不到他的亲人了,以为永远要被遗弃在那万丈深渊里,他努力找寻着阳光,他终于找到了阳光,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他没有死。他还可以和他的儿子一起玩耍,他还能为他的女儿辅导作业,还可以孝敬他的母亲,疼爱他的女人。他永远都是他们的依靠,他的家庭的依靠。
香草把头深深地埋在林枚的胸前,哭泣着,她为自己而哭,为林枚而哭,为她的孩子而哭,为这作弄人的世界而哭泣。她恨不能受伤的是自己,而不是林枚,她亲爱的男人,她所有的悲伤都随着泪水涌泻出来。
林枚用手微微揽着香草的头,重伤中的男人依然坚毅,他的眼角流淌着伤心的泪。
这是一幕人生旅途中的一次特别重逢,一种生死别离后的重逢。林枚就是凭借这样的毅力终于战胜了死神,跨过了那生与死的关卡。上帝同情他,阎王同情他,小鬼都落下了泪,不忍索取他尚且年轻的生命。他活了,终于活了,为了他的家,他的世界,他的亲爱,他终于渡过了难关。等他好起来,他一定要让他的女人幸福,让他的孩子快乐,让他的母亲安享晚年。
林枚的泪流淌着,那是对生命再次到来的喜悦,他是不应该哭的,他应该坚强地笑。林枚用手抚摸着香草的头:“草,别哭了,看,都成泪人了。”
男人的爱抚拨开了香草泪泉的水泵,女人哭得更紧了,她的眼泪顺着男人的爱又再次淌流下来。女人的手紧紧地抓住男人:“你不许再离开我,不许再离开我们,你吓死我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不会再离开你了,不会了,永远不会了。”林枚虚弱地说着。
香草心疼地爱抚着林枚:“你还是少说点话吧,刚刚好起来。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我相信你,你要坚强,我们一定会渡过这个难关的。”
三、
村主任李印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病房,香草抬头看见村主任,泪水再次淌流出来:“村主任,他醒了,昨天晚上醒的”。
李印强安慰着女人:“香草,我已经听说了,张医生都告诉我了,你要注意身体,后面的日子还长着呢,林枚会好起来的。”
李印强俯下身去,坐在林枚的床前,握着林枚的手。李印强的手是有力的,他在鼓励林枚。李印强的眼睛潮湿了,他下意识地擦拭着眼睛,泪水被忍了回去。林枚需要鼓励,需要活下去的勇气。他握着林枚的手:“你要坚强,为了孩子,为了香草,大娘还需要你照顾呢,你一定要坚强,大家也需要你。”中年村主任的泪还是流了出来。男人无法再说什么,只用手紧紧地握着林枚的手:“家里的事情,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派人照顾大娘和孩子了,地里的活小牛他们已经帮你干着,你就安心养病吧。香草留下来陪你,住院费不用担心,我已经都交齐了。你醒了,我今天就赶回去,村里的事情还很多。” 李印强说着,握紧林枚的手:“保重!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林枚想说什么,他哽咽着,泪水再次淌在了林枚的脸上。他也握紧了李印强的手,虚弱地说道:“那就全靠你了,有你我就放心了,我母亲那里你还得多帮着点,孩子还小。”
村主任示意林枚少说话:“你刚刚醒过来,还是要注意休息,少说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就放心吧。”
李印强回过身轻声对香草说:“林枚醒了,这是好的征兆,会好起来的,你留在这里侍候,我先回村,把村上的事情安排一下。正是秋种季节,我先回去忙,你安心住着。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日子还长着,别累垮了。有什么事,捎个话,我过一阵子我再来。”
香草从心底里感谢村主任,村主任已经在这里陪了五天了,尽管她一直劝村主任回去,可村主任还是固执地留了下来,非等林枚醒来。秋种季节,那是一年里最重要的时节。
香草眼睛盯着村主任,她的泪水洋溢的,爱哭的女人,脆弱的女人,她无法再这样脆弱,她需要坚强起来:“村主任,你放心回吧,这里没有问题,家里的事情就托给你了。”香草说着又去抹眼泪,她心疼她的孩子,最小的小彬才一岁半,正需要人照看呢。婆婆身体又不好,还不知道她老人家怎么样了。“村主任,你回去告诉我婆婆,这里挺好的,林枚已经好起来,让她自己注意身体。我娘家哥那边你也捎个话去,别让他们担心,我哥临走的时候不放心,我妈身体也不好。让他们不要再来了,种完麦子再说,林枚已经好转了。”
李印强告别林枚和香草,急忙向火车站奔去。他要赶今天的火车回家,他出来已经好几天,播种的问题不知道怎么样。他又想起林枚的病情。张医生的话还在耳边萦绕:“你是村主任,坐,有些事情还是得跟你说透。林枚的问题很严重,人虽然清醒了,可是,”张医生说到这里顿了顿,若有所思,继续接着说:“他的腰椎严重损伤,虽然我们尽了最大努力,做了最精细的手术,但是,林枚伤到了腰椎脊髓。”一边说着,张医生一边打开了林枚的X光片,给村主任讲解着林枚的病情,李印强虽然看不懂那些片子的黑白,可他能听得懂张医生的话:“你看这是受伤的位置,在腰椎三、四节,脊髓损伤,手术虽然很成功。但是,感知觉、运动觉恢复的可能性几乎只有百分之几。脊髓——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神经线,神经线的功能就是管理人的下肢运动和感觉的,就是说,林枚有可能失去下肢的感知觉和运动能力,也就是说林枚很有可能瘫痪,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林枚将可能残疾了。这些天来,我们也一直在努力想办法,可林枚的伤确实太重了,病人能醒来,这已经是奇迹了。凭借他的毅力,奇迹也许还会出现,但概率几乎是零,你明白我说的吗?”
李印强点着头,他眉头紧皱。只听张医生继续说道:“林枚刚刚度过危险期,我还没有完全告诉她女人,我只大概说了些,希望你能明白。”
李印强沉重地行走在人群拥挤的火车站,任人流推挤,随人声嘈杂,他思维混乱,眉头紧锁,愁容弥漫着他的整个古铜色的脸,皱纹越发深刻地印在他布满沧桑的脸上。四十岁的男人看上去有五十多岁。李印强陷入了沉思。正赶上村里资金紧张,给林枚的住院费用的还是买化肥的钱,林枚真可怜,碰上这样的事情。唉!都是钱紧张,早换掉那些电线也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李印强的脑子很乱,还是走一步看一步再说了。
跟随人流,李印强向前疾步走着,穿过进站口经过狭长的通道终于登上了东去回家的列车。车上人很多,李印强被人群拥挤着,找到了他的座位。他得赶紧回去,村里不知道乱成什么样子了,不管怎么说,麦子还是要继续种,这是全村人一年的希望。
林枚的家又是个特殊的家庭,碰上这种事情,村上还要特别帮忙。再说林枚是为了村上的事情弄成这个样子,说什么村上也应该负责任。要是资金早早到位,电线早点换掉就不会出现这么棘手的问题,可村里穷,谁也无法,作为村主任他也没有办法,这年月缺的就是钱。
火车在乘客们还没有安定下来的时候已经发出“呜、呜、呜”的鸣叫,警示着人们火车要开了,在人们的继续嘈杂声中火车启动了,接着驶出了西京火车站,向东方开去。李印强坐在火车上,思绪纷乱,无法理清,再过三个多小时,他就要到家了。随着那火车轮子在铁轨上的奔驰,火车发出垮塔、垮塔的声音,奔驰在荒凉的乡野里,随着火车的奔驰,李印强的心飞回了村里。
四、
林竣生和妻子田绒花带着八岁的儿子林枚移民在陕西农村的一个小村庄杨柳村。
林竣生初中毕业,在原籍教小学,因为家乡发生变故,父母双亡,携带家眷流落他乡,辗转来到陕西。林竣生戴着一副眼镜,人若显秀气、单薄,一脸书生样子,看似很本分。杨柳村老村长李东阳听完林竣生的遭遇后,十分同情林竣生的境遇。与大家商量决定收留林竣生一家。
善良的李东阳对林竣生说:“你就留下吧,先暂时住在村头的那间公房里,等过把年立了春,大家帮忙给你盖间房子,就安心住下。村里的小学你就管着,娃娃也不多,你来了,以后娃娃就不用到外村上学了。你孩子和媳妇也有个着落。”林竣生感谢老村主任的厚道,感谢老村长收留他们一家三口,从此林竣生就在杨柳小学做起了老师。
杨柳村本是个穷村,学校总共就一个教室,上学的孩子也不多。一、二、三年级的学生轮流上课,只有一个小学毕业的二十岁的女老师李春梅。等孩子大些,稍微富裕的人家要让孩子继续上学,就得到五里以外的外村上四、五年级。穷的人家干脆就让孩子回家,一方面供不起,另方面也不放心,家里也缺劳力,孩子小小年纪便辍学了。
林竣生有过七八年的教学经验,在当地颇受人尊敬。自他来到杨柳村,这里的孩子可以在本村读完小学,好多失学的孩子也重新背起了书包,孩子们别提多高兴了。许多穷人家也至少让孩子小学毕业。只有到了初中,孩子才去别的村子继续念书。
林老师成了村里的知识分子,大家敬重他,关心他,帮他盖起了两间容身的新瓦房。林竣生感谢杨柳村民的热情,感激杨柳村农民的淳朴,感谢老队长的厚道,原决定暂时容身的他决定永久住下,以报答杨柳村村民的厚情。
林竣生八岁的儿子林枚生着一双聪慧的眼睛,机灵可爱,从上学起就一直是班里的好学生。林竣生把全部心思用在教学上,杨柳村小学在林竣生的管理下蒸蒸日上,欣欣向荣。孩子们欢欢喜喜,快快乐乐,在学习中度过自己的童年,林枚也在父亲的教化下更加出落成英俊少年。
林竣生的女人田绒花跟随丈夫流落他乡,历经磨难,总算安居下来。淳朴的女人不要金,不要银,只要和自己的丈夫厮守在一起,就心满意足了。田绒花跟随村上的妇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人幸幸福福,团团圆圆。两口子一起挣工分,不算富裕,却也有吃有穿。田绒花人缘好,村上的妇女都和她要好。
儿子林枚格外懂事,除了上学作业,经常帮家里做些家务。拔草、放羊、喂猪、喂鸡,农村的孩子样样能干。林竣生体贴关爱妻儿,田绒花温柔贤淑,淳朴善良。林枚有个幸福的家庭。村里人羡慕。
林枚有个疼自己的妈妈,有个爱自己的爸爸。在学校非常优秀。爸爸鼓励他要好好学习,给林家长个出息,给杨柳村长个出息。林竣生看着慢慢长大的儿子,心里高兴。林枚确实争气,一口气念到了初中。
转眼,林竣生落户杨柳村已有五六年,总算扎下根来。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好日子不长。
就在林枚刚上中学那年,林竣生突然身患急病。林老师住院了,田绒花急得团团转,林枚年纪尚小,母子俩没了主意。只能一直守在林老师的病床旁,干着急。医生看完林竣生的病情后,告诉林枚母子:“林竣生得的是急性胰腺炎,这里的医疗条件目前还不能胜任这种病的治疗,你们赶紧送省城医院吧。耽搁了,怕生命都危险了。”
田绒花和儿子林枚束手无策了,一个是未成年的孩子,一个是没文化的妇女,见少识寡。田绒花找老村长商量:“医生说要转省城医院,枚枚还小,村主任,你看咋办?我们孤儿寡母的,林竣生要有个三长两短,这日子可咋过呀。”田绒花无望地看着老村长,泪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一个妇道人家,儿子又小,无亲无故,村主任没了主意。田绒花说着竟放声大哭起来,林枚也在一旁流泪。
可这不是件容易的事,去省城,在穷人家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林竣生在昏迷中叫着林枚的名字。林竣生的病情在加重。
村主任在医院的走廊来回走动,手里拿着旱烟,大医院那是要花钱的,谁又能住得起。林枚还小,林老师要是有个闪失,叫这娘俩怎么过呀。老村长为难了。
老村长思前想后,把林枚和田绒花叫到跟前,三个人最终商量还是决定把林老师转往大医院。说转就转,抓紧时间。连夜找人抬着担架就往省城奔去。
林竣生病情严重在转往大医院的途中,停止了呼吸,永远地闭上他的双眼。
田绒花哭得死去活来,林枚小小年纪失去了父亲,少年哭倒在父亲的身旁。在村主任李东阳的协助下田绒花和儿子掩埋了丈夫林竣生。从此孤儿寡母,凄凄惨惨,好不可怜。好心的村里人落下了伤心的眼泪,为这个多灾多难的林竣生一家。
林枚从此再没去完成他的初中学业,父亲离开人世后,十四岁的林枚毅然决然挑起了家庭的重任,和母亲田绒花相依为命。林枚从小历经坎坷,农家的孩子虽然身子单薄,却也能吃得起苦。田绒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常常在夜里怀抱丈夫的照片黑天抹泪,希望丈夫在天之灵保佑儿子快快长大,保佑儿子平平安安。村里人看着可怜的母子,打心眼里心疼这孩子,同情田绒花。
有好心人提醒田绒花:“林枚还小,别太苦了孩子,找个人吧,也好有个依靠。”
田绒花仍然固守着从一而终的思想:“孩子都大了,眼看着我也有了指望,我们林老师在的时候,那是怎么疼我们的,我也不能对不起他呀。”
村里人知道田绒花的心思,也就没人再提起这事。
林枚肯干,又能吃苦,田绒花勤劳善良,在村里人的帮衬下,日子也慢慢地好起来。老村长可怜林枚这孩子年纪尚小,身子单薄,林枚又读过书,就吩咐林枚跟着学电工。林枚也就慢慢地学起了电工,电工的活要比农家地里的活相对轻松些。
转眼又是几年,林枚越法成长得粗壮起来,长成了小伙子。因少年早苦,只长成一米七的身高,人却生得眉清目秀,惹人喜爱。田绒花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村里提亲的人也登门造访。田绒花眼见自己就要苦尽甘来,喜上眉梢。
五、
马香草劳累了一天,收工完回到家里,放下扛着的锄头,兴高采烈地走到房间:“妈,我今天好高兴,我们在地里……”,香草说着话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只见房间里坐着一个人,黑影处看不清楚脸面。
香草伸了伸舌头,把脚缩了出来,蹑手蹑脚走到厨房洗了把脸就去找吃的。只见过门不久的四嫂诡秘地看着她发笑,香草上去捶了四嫂两下:“你笑什么,怪模怪样的。”
四嫂越发神秘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看着香草:“你看我们家香草,越发出落了,”说着嘴里发出“砸、砸”的称赞声:“女大十八变,越看越好看,别动,让嫂子好好瞧瞧。她哥,你看看,你看看,咋这妹子,要人样有人样,要身段有身段,整个一个大美人,还真有些舍不得了。”
香草被她嫂子说得脸上泛起了羞红,她幸庆天色黑暗,像是有意替这可爱的美人遮挡那一抹羞红。香草转身背对嫂子:“不理你了,讨厌。”说着,拿起馒头夹了辣子咸菜走了出去,临走对着嫂子做着怪脸:“羞、羞,没羞,小两口。”又对着大她两岁的四哥,你该好好管管你媳妇,说着“咯、咯、咯”地笑着跑出了屋外。
房间里坐着的是媒婆马大娘,正在和马老汗、马老太说话,是为香草提亲来的。香草也老大不小了,十八岁的姑娘,该是找婆家了,马老太正为这事犯愁呢,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能找个好女婿,也好放下这一条操着的心。这也是她嫂子打趣香草的原因,香草还蒙在鼓里呢。
女孩的心思难以捉摸,香草知道自己大了,和自己关系要好的朋友已经有几个都定亲了,她明白自己也该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早晚也要离开父母出嫁的。只是香草从小在几个哥哥的疼爱中长大,没有受过什么委屈。父母就一个千金宝贝,疼还来不及,怎么舍得让她受累。香草倒也不娇气,农家女孩,吃苦的本分还是有。也生得几分量力,心底又善良。
香草想到这些又有些忧心忡忡,不知道会碰到什么样的人家。女孩家,到了这个年龄,一个人的时候也经常莫名其妙地发呆。不知道能找个什么样的人,最好是清秀点,再有点文化,香草的心高着呢,香草也读到中学毕业。无人的夜里,香草经常在想着自己的心思,只是,女儿家的,只能等人家来提亲,自己又不能去找,也就看命了。好朋友在一起,难免也说着心思,怀春的少女竟也开始知道失眠了。
媒婆马大娘把对方的情况介绍完毕,香草的父亲低头思索:“娃还行,就是家境单薄,也还是个规矩人家。只是,这丫头,从小娇生惯养,不知道能不能吃下苦,她妈,你看咋样?”
马老太说道:“其实就她母亲一个人,到也清净,主要听着娃好,你再和她哥商量商量,咱就这一个姑娘,别委屈了娃。”
马大娘满脸堆笑:“吆,那边提亲的人也多得很,人家娃可是百里挑一,和咱香草那可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陪衬着呢。就是家里人手少,反而清净,省得以后还要分家。你可要抓紧,别到手的好女婿给飞了。人绝对没问题,那男娃大香草两岁,年龄也合适,人家那边就母子两个,又没有什么拖累,如果定了,明年开春就结婚,他娘可着急哩。”马大娘说着慢慢品了口茶,继续道:“那你们再商量,尽快给我个话,人家等着回信呢,我先走了。”说完,马媒婆起身告辞。
送走马媒婆,马老汉叫来了大儿子马立军和小儿子马立民,一起商量女儿香草的婚事。马立军沉稳片刻:“我看还行,先见见人,我也听说过这个人,据说还是个不错的青年,能吃苦,孝顺他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只是不知道香草的意思。”
“女孩子家,还不都听父母的,她一个女娃,能有什么主意。”马老汉听了儿子的话说道。
老四马立民说:“我觉得还可以,先见见人,再定也不迟。”
“那就这么定了,他妈,你还有什么意见,没有那就先给香草通个气。立民,你明天就去马媒婆家回个话,记得把那一斤点心带上。”
当母亲马张氏告诉女儿马媒婆来提亲的时候,香草羞得脸都红透了。尽管这件事情在她心里已经复习了无数次,可今天当母亲当着她的面提起后,香草的心还是提到嗓子眼里,扑腾扑腾跳个不停。少女的脸像五月里的仙桃,粉红粉红,低声羞涩地说道:“但凭妈做主好了。”说着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一夜,香草失眠了,花季的女孩想了很多很多,思绪纷飞,夜半时分终于朦朦胧胧地睡着了,她甚至做了甜蜜的梦,梦见自己找到了心爱的白马王子。
马大娘提亲的男方就是林枚。见面那天就在马大娘家。
林枚身着蓝色的卡其布上衣,中山装的上衣口袋整齐地扣着。这是他母亲田绒花专门为他相亲做的。林枚觉得别扭不想穿,可他拗不过他母亲。黑色的粗布裤子是母亲亲手缝制的,一双合脚的黑条绒布鞋,人格外的齐整清秀起来,和电影里的人一样,更显眉清目秀。林枚的一双眼睛透着智慧的亮光,稍厚的嘴唇更显出几分厚道。林枚看上去有些腼腆,二十岁的小伙子第一次单独面对陌生姑娘,而且那将可能成为他将来的媳妇,林枚琢磨着,不知道女方什么样子,只听马大娘说女孩很清纯。
按照惯例,林枚比女方早到了一会,这是礼貌,男方总要主动些。林枚坐在马大娘儿媳的房间里焦急地等待着,这是为他们见面安排的地方。林枚紧张极了,恨不能找个地洞藏起来。林枚希望那个香草,对了,他喜欢这个名字,多纯,香香的青草,他希望那个香草快点到来,又怕那个香草马上到来。他还没准备好,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和对方说话,说什么,怎么说,他可是第一次和陌生的女孩单独相处一室。林枚在脑子搜寻着,一遍一遍翻找如何与香草开口说话,他设计了无数对白,又被自己无数次推翻掉。眼看人就要来了,林枚的脑子却是一片空白,林枚更加着急,越急却越是紧张。
只听房子外面传进了马大娘爽朗的笑声:“吆,客人来了,快进来,香草,看我们的香草打扮起来真像仙女一样。”香草在她父亲的陪同下走进了马大娘的家里。
香草穿着一件粉红色上衣,这是他四哥结婚时和她四嫂一起缝制的。蓝色的卡其布裤子也是新做的,衣服恰到好处的罩着香草已显成熟的身体。一双枣红色的绒布鞋刚好裹住那不大也不小的一双脚。黑黝黝的两条辫子长长地坠在香草微翘着的臀部。姑娘的脸羞红着,像是擦了脂粉一般,虽是也经过风吹日晒,可仍遮不住豆蔻年华样的少女般的健康清纯。香草从小在家里宝贝,比同龄的姑娘若显高挑,一双不大的眼睛纯清透亮,鼻子翘翘的,恰好镶嵌在那一张清秀的脸上。嘴虽不是樱桃般小巧,却也生得迷人。尤其是那一笑,纵使你有万般忧愁,也会随着那灿烂的一笑烟消云散了。
林枚隔着门帘的缝隙看见走进厅堂的香草,林枚的心里翻腾着,佯装沉静,他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情绪,不让那紧张的情绪显露出来。他只望见了香草的影子,但平那个影子他就喜欢了,他真想出去瞧个仔细,可他不能那么莽撞,他得矜持,等,等,只有等。
马大娘对马老汉说:“林枚都来了,你先见见娃,林枚,你大叔来了。”马媒婆说着挑起门帘请马老汉进去。
林枚正紧张着,听见马大娘的声音,急忙站立起来,微微欠身:“大叔好。”
“好,好,好”马老汉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竟连说了三个好字。
马老汉瞧着林枚,简单地问候了几句:“你娘好吗?地里的活完了没有等等。”竟都是些东拉西扯的话。
马老汉退出了房间,满脸堆笑:“你让娃去谈谈。”
说着看着香草,香草的脸更红了,双手背在身后揪着辫梢。马大娘笑着说:“香草,快进去,你们两个好好地说说,人家都等你半天了。”说着把香草连拉带推送进了房间。
林枚的眼睛盯着从门里飘进来的香草,他的眼睛痴呆了。香草,人如其名,清醇的眼睛,清秀的脸庞,黑长的辫子,都是他喜欢的。香草被他猛然这样盯着低下了头,脸上又泛起了红晕,姑娘羞得慌忙靠在炕沿。林枚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慌忙收起刚放出去的眼神。可他仍悄悄地窥视着香草这边,他无法把视线再收回去,他被眼前的清醇给吸引了。他愿意,一百个愿意,不管他家里是什么或者什么,他都愿意,愿意这名字,愿意这人样,还有与这人样一样清澈的眼眸。
香草羞地低下了头,内心翻滚着,波澜起伏。香草不敢抬头看林枚,她的头低低的,她想窥视对面的小伙子。凭刚才那匆匆忙忙一瞥,他就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心坎。她想再抬起头来仔细瞧瞧,看清楚些,这个可能和自己有亲密关系的青年。在她轻轻抬头窥视林枚的同时,他们的目光相遇了。香草的脸更红了,倒是林枚镇静了自己,打破僵局:“你的名字很好听,香草,听说你是东阳中学毕业,你是那一年上的中学?”
香草告诉了林枚她上中学的时间。
林枚反应很快:“我比你高一级,你上学的时候,我已经不念了,那一年我父亲去世了。”
“是吗?多可惜呀,你没有念完初中。”
“那你也是马老师的学生。”
“恩”
“可惜,我念不成了,要不那时候我们就认识了。”
气氛在交谈中慢慢缓和下来,他们如两个久别重逢的同学,述说着别来的事情。平常话语不多的林枚今天格外兴奋,他的话很多,香草听着,不时地点着头,女孩子家总得要腼腆些,她没有忘记母亲交代她的话。
说到这里,大家心里也都明白了,就不用多说了。
接下来就是马大娘的事情了。询问双方同意之后,两头传话,敲定。商议决定等农闲些就看门。到春节就可以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办婚事了,田绒花可是等不及了。
“看门”就是女方所有亲戚首次登门男方家,意为了解男方家里的住房及其他条件。实际上,也就是男方第一次待客,宴请女方,敲定婚姻。按照习俗,这次女方什么礼也不带,男方要给女方准备六身衣服作为女方的嫁妆,算是彩礼,男方招待得周到不周到全在这次,也就是正式订婚的宴席,比结婚可重要多了。
田绒花忙忙碌碌地准备着,这可是她家十几年来第一次办喜事。她老早就请临里的嫂子大娘帮忙,她不知道都要准备些什么,关中农村的习俗,虽说有些了解,毕竟自己是头一次经历。眼看日期都要到了,田绒花紧张得失眠了,觉得这里没好,那里没好。田绒花兴奋,到时候一定要请村上的长辈们好好热闹热闹,她田绒花要娶儿媳妇了,她终于苦尽甘来了。
林枚也没闲着,带着香草进县城,这家商店看看,那家商店转转。给香草买了各种各样的花布和做鞋做裤子的衣料,又给自己买了衣料,定亲,那是小伙子姑娘一生里第一次的风光,他们和其他要定亲的新人儿一样,甜蜜地享受着这人生里最美好的时光。
六、
田绒花兴奋地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丈夫去世七年多了,他终于可以瞑目了。他们的儿子林枚已经长大成人,她田绒花终于苦尽甘来。田绒花脑子里再次复习着明天的一些事宜,心里翻腾着,天快亮的时候只打了个顿。她蹑手蹑脚起床,东西准备得都差不多,田绒花不放心,又检查了一遍,她要确保万无一失。田绒花来回在家里忙碌着,盼着新儿媳妇的到来。
林枚的兴奋比母亲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激动,他失眠,和香草一起购物的那几天,他真的很幸福。香草纯真,可爱,尤其是笑,能陶醉的令林枚傻呆半天。这些天来,香草的笑容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恨不能天天看到她。他骑着自行车带着香草,他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眼看今天香草要来看门,母亲见了香草,一定会很喜欢。要是父亲在,他也会很喜欢。想起父亲,林枚的心里泛起一股酸楚。这些年来,他努力不去想父亲,可父亲的影子经常萦绕在他的心间。父亲走的时候太仓促,他是不放心他们孤儿寡母的。林枚时常在心里提醒自己,他一定要让父亲放心,让母亲过上幸福的日子,他努力,他做到了。他父亲也能瞑目了。
村里人也都会来看香草,爱羞的香草今天可是要硬着头皮了。林枚起身穿戴整齐,崭新的衣服衬托得林枚越发英俊了,他林枚可是今天的主角,林枚焦急地等待着。
一抹秋阳灿烂地照在林枚家新灿灿的青蓝色瓦房上,房子有六间,外带后面一间伙房,总共算七间。那是去年拆除了旧的两间房重新盖起的瓦房。新瓦砾在阳光下格外耀眼。六间房隔出了两个房间,一个是林枚母亲住的,另外的一间是为林枚准备娶媳妇,其余四间就是厅堂,作为过大事摆宴席的地方。田绒花早起又把屋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后清扫了一遍。唯恐慢待了新来的客人。
待客的餐桌已经在昨天夜里摆放齐整。女方要来六席人,一席八个,都是女方的主要亲戚。碗筷、茶具都准备齐整,那些都是厨子带来的,专门为过大事备用的。厨子是专门请的。村里也要来许多帮忙的人,打下手,现有的厨房当然不够用,就在紧挨厨房的后院搭起了棚子,作为临时厨房,摆放饭菜和用具。
菜已经按照厨子的吩咐准备停当,厨子们一会儿就到,只等准新娘一行进门,厨子三下五除二变出美味的菜肴。
林枚焦急地等着,田绒花焦急地等着,杨柳村的所有村民都焦急地等着,他们有义务陪着林枚焦急地等着。农村人就是这样好事,一家人的事就是全村的事,大家都得等,那是礼节,那是热闹,这也就是农村人的热情与厚道。
香草花枝招展,在一行人的簇拥下终于出现在村口。杨柳村顿时沸腾起来了,小孩子们首先围拥了上去,表示了第一时间的热情:“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小孩子们的声音引出了无数在屋里等着的人们。人们向一行陌生的新人投去艳羡的目光。孩子们欢天喜地,姑娘、媳妇们站在林枚家门口稍近的地方,意在第一距离欣赏新人的娇容和美貌。老媳妇们指指点点说着笑着,回想自己当年的娇模样。
香草低着头跟随哥嫂向前一步一步走着,她恨不能隐身起来。她的脸羞得通红,在桃红色的上衣衬托下,粉红得更显得娇媚迷人,青春靓丽。姑娘、媳妇们羡慕香草,那是女孩长大成人后的第一次辉煌。姑娘们嬉笑着,媳妇们议论着,不时传出爽朗的笑声,不知道又在说哪个姑娘媳妇的趣料,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孩子们热闹着,整个杨柳村沉浸在林枚的幸福之中。
林枚的母亲喜气洋洋,满脸堆笑,笑得合不合不拢嘴。亲戚到了,片刻的洗去风尘仆仆,休息,喝茶。其实哪里是风尘仆仆,也就几里路而已,这不过是习俗。接下来准备开第一顿饭。好像就是专门来吃饭的,而吃完就要马上离开。这也是习俗,一直就这么传下来的。
一般这种场合,表示郑重其事都是两顿饭。一曰:远道而来先垫垫饥饿。二曰:表示家里还算富裕,能吃得起。三曰:等吃正餐的时候就可以慢条斯理。以表示新亲的文雅。这些都是当地的风俗。
早饭是简单的面条,意味简单,实属复杂。大概相当于陕西岐山的臊子面,只是哨子不同而已,这也只是东府与西府的不同。主要是品尝味道,烫是不喝的。当然不会像岐山面那样倒在锅里。新亲要客气,只能品尝品尝,是不能那么大大咧咧地吃的,这些都是规矩。
香草的大哥、二哥、三哥、四哥以及四个嫂子,父母,主要的亲戚都来了。吃罢饭,女眷们被安排在林枚的房子休息,也就是香草将来的新房。男人们被安排的林枚母亲的房间。香草的哥哥在稍微休息之后,假装无事出来走走,看看林枚新盖的房子。松木传,房子还行,看来小伙子不错,香草总算找到了称心如意的郎君。
接下来便是正餐,这才是真正表露厨子水平和林枚家境的宴席。先是凉菜,在这叫喝酒碟子。总共有九样,无非是些豆芽、花生、粉条、大肉、牛肉、豆腐之类。再就是干果碟子,也就是各种各样的点心、麻页等。凡是平时吃不到的东西今天都要出现。人们文雅的慢慢地细嚼慢咽。农村人的本分生装出来的文雅反而让人觉得有一些不自在,倒不如那狼吞虎咽来得实在,来得痛快。可今天你是新亲,你必须文雅,这是规矩,这也是习俗。
女人很少有喝酒的,那酒杯被轮流空转着,一圈一圈。男人的桌子一人一小杯地轮流,男人们慢慢地品着喝着酒。今天是新人新亲,是不能有丝毫差错的,当然也不能一醉方休。等到结婚的时候,那就另当别论了。那时新娘铁定是自己人,可今天不行,不能出现问题。新娘的家人完全有理由在他们发现问题后取消婚约,今天至关重要。
主人小心翼翼地招呼着香草一家人。作为准新娘一家也有同样的顾虑,也得小心谨慎行事。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角色,扮演着文雅。
后台服务人员宛如现在的饭店,从里面一次一次像变魔术样变出美味佳肴。好不容易酒喝完了,是喝酒的形式议程完了。开始进入正式的内容——换吃。有红烧鸡、红烧丸子、红烧肘子、大绘菜、甜饭……,所谓那年月里顶好的东西都要一一端上来。总共十三样,谓作十三花,代表十全十美。随着饭菜不断端出,宴席也达到高潮。你饱了,对不起,还不行,四菜一汤没上呢,馒头也得上,你还要意思意思再吃个小馒头。关中是盛产小麦的地方,从来没有米饭吃,只有馒头。
正式宴席完毕,准新娘家人稍微停留片刻,就得立即起身告辞,不能久待,主人家还没有吃饭呢。恭恭敬敬地送走了准新娘家人,这下也就松了口气,无意外发生,事情终于定下来,主人家的亲戚才开始正式吃饭。
林枚家没有亲戚,只有村里人是他们至亲的人。田绒花吩咐林枚叫来村上的所有老人,邻里相好,又摆了好几桌,庆祝这欢天喜地的日子。老人们开荤了,小孩子们躲在门外窥视,羡慕,露出了谗相。偶尔也有那个的爷爷被当为上宾,便悄悄地挤到爷爷的身边,那爷爷照样会说:“这孩子,回去。”桌上的其他人便会说:“给孩子夹个馍。”那个爷爷就会动作麻利地给孙子夹个馍。那孙子就会欢天喜地拿着馒头溜出门去。临了还要在伙伴中炫耀一番:“我爷爷给我夹的,这肉真香。”没有爷爷奶奶的孩子只有投去羡慕的目光。等到无望了,也回家去。有奶奶爷爷在的,也要扮演着同样的角色去换来一个香喷喷的夹馍来。
送走了村里的老人,收拾完用物,田绒花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她的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那是发自内心的笑。田绒花的心总算落下来了,她也没有白白煎熬这些年,香草的模样真是疼人,田绒花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林枚他爸要在,肯定乐坏了。
接下来就等着准备明年结婚的事。经过这次,田绒花心里有了底,毕竟经过了一次大事。
林枚忙晕了头,光是敬酒就累得够呛,香草的哥哥真多,还有嫂子,还有那么多的亲戚,他一个一个敬他们的酒。“这是大哥”“大哥”“这是二哥”“二哥”“这是三嫂”“这是四嫂”。林枚跟着带酒的人一一行礼,“大姑,二姑,”林枚要在一时间里记住那么多人的样子,林枚晕头转向只管跟着敬酒。这些烦琐的礼节,麻烦,可这些都是为了能和香草在一起,多烦琐他也高兴。多亏他家就他母亲,否则,香草还不也晕了头,林枚替香草幸庆着。
香草一家人一出杨柳村就像开了锅似的,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总之就是一句话——满意。对房子满意,对女婿满意,对婆婆满意。那婆婆一看就是个厚道的人家,不是多事的人,香草以后可有福享了,她的嫂子打趣着妹妹。
这件事就算彻底定下来,只等来年结婚。
田绒花盼望着,林枚盼望着,杨柳村的村民也盼望着。香草虽然嘴上说,“这么急干啥?我还没有疯够呢,我不想早早嫁过去。”等到哥哥嫂子说:“那去找马大娘推迟婚期,我们的香草还没玩够呢。”香草就会捶着嫂子、哥哥,一脸嗔怒。香草到底还是想出嫁了。
十
冬去春来,冰雪融化,迎来了新的一个季节,大地在春风的吹拂下慢慢苏醒,田里的麦苗生发出朝朝生机。正月里是人们最闲的时候,林枚家却格外忙碌起来,为迎接林枚的新娘香草而忙碌。
日子定在正月初九。香草在众亲戚的包围下又再次光临去年秋季曾经看过的门——林枚的家。这次与上次不同,香草要永久地留下。她将要和林枚,那个她喜欢的男人厮守一辈子。
早上临走的时候,香草对着母亲已经哭了一阵子,成了一个泪人。毕竟从此要离开母亲身边,去一个陌生的环境,与以前不熟悉的人一起过日子。她再也不能孝敬母亲,再也不能偎在母亲身边,她要独立挑起一个家庭的重担,做人家的媳妇。香草想到这里,哭得更加伤心,她再也不能任着自己的性子。
腊月里,香草就有了心思,整日里心情郁闷,矛盾重重。姑娘家毕竟要飞出去,这是迟早的事情。况且香草心疼林枚,心疼他母亲,娘儿两人相依为命这些年,她也想早早过去,过自己的日子,给那个家里添点人气。想到这里香草总会羞涩地脸红起来,多亏无人窥视香草的心思,要不香草还不就羞死了。她想到了林枚,她想到了孩子,想到了许多。
总之,不管香草怎么哭,怎么难受,香草还是高高兴兴地嫁了过去。林枚和他母亲老早就准备好,焦急地等待着香草的过门,这么些年冷冷清清,家里着实也需要人气,村里人也为林枚母子高兴。
结婚那天,整个杨柳村都沉浸在喜气洋洋之中,全村人热热闹闹,欢天喜地,今朝有酒今朝醉。终于把林枚的媳妇香草娶进了门。田绒花终于松了口气。
送走娘家人,香草有些失落,但这种感觉很快就被替代了。林枚的朋友、同学挨个来闹房,新房里挤满了人,人来人往,有叫香草点烟的,有叫香草倒茶的。总之,你香草今天是新娘,你就不能闲着。香草被他们摆布着,听话地做着他们喜欢的一切。林枚也很听话,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不敢有丝毫怠慢。闹洞房,每个年轻人结婚都要闹洞房,说明你人缘好。
林枚和香草被他们来回折腾,找寻新的项目,反正你是无法闲着,这算是文的。等到晚上睡了,你要时刻提高警惕。夜里必定有人要来偷衣服。有的新人洞房花烛,被人家偷走了衣服,还要用手绢、红包等礼物把衣服赎回,尴尬极了。香草可不想被人偷走衣服。玩到很晚,大家散了,表面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寓意着危机。要是你稍微放松,偷衣贼就会潜入房内,拿走衣服。有的还把新娘和新郎捆绑在一起。只等天亮有人来营救了。
香草紧张地躺在林枚的怀里,她不敢睡去,她也不想睡去。他们就这样躺在一起,甜蜜地躺在一起,天快亮的时候,轻轻地打了个盹,估计预备偷衣的人也人困马乏了。第二天休息一天,到了第三天回门。香草和林枚一起拜见香草的家人。
田绒花终于完成了她人生里最大的事情,为子完婚。她希望丈夫在天之灵能满意。她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安享晚年。以后的事情就靠他们两个人了,她田绒花就等着抱孙子了。
林枚和马香草终于结为夫妻,天赐良缘,村里人都为他们高兴。这么好的媳妇,谁见谁羡慕。
林枚和香草小夫妻俩恩爱有加。林枚从小经历坎坷,少年懂事,对香草格外心疼。香草虽娇生惯养,却也能吃苦耐劳。善良的香草孝敬婆婆,一家人和睦相处,相安无事。小两口勤劳善良,年底生产队分红,工分也是村里较高的,日子也慢慢地日益红火起来。到了第二年冬天,林芳出生了,给这个家里带来了更多的快乐。从此,林枚家也人丁兴旺了。
自有了芳芳,田绒花也就不干农活了,她也和村里的其他老太太一样领着孙子,到处串门。幸福洋溢在田老婆的脸上。
又是几年过去,香草生了老二林小莉,虽说希望是个男孩,可田老太对孙女小莉和芳芳一样疼爱。林芳上学了,田绒花日思夜盼的孙子老三林彬也终于出世了。林家终于有了传种接待的后代,田绒花可以放心了,林枚的爸爸在天也安心了。
包产到户责任田分配到家,使得农村形势一片大好。林枚和香草料理地里的庄稼,田老太太身子骨硬朗,也帮衬着料理家务和孩子。日子眼看着比过去红火起来,加上林枚又是电工,有些工资,家里也慢慢富裕起来。
可就在这日子刚刚好起来,蒸蒸日上的时候,林枚又一次出事了。哎!林枚的命咋这么苦。村里人为这家人捏把汗,你说能不同情吗?
田老太带着孙子、孙女,好在有村主任媳妇的帮忙。田老太整日以泪洗面,她儿子怎么这么命苦,她祈祷,她祷告,老天保佑,希望她的儿子林枚快快好起来。
七、
送走村主任李印强,香草重新回到林枚身边。林枚抓着香草的手,泪水再次从男人的脸上淌下来:“香草,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我伤到了哪里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林枚说着泪流满面:“我怎么会来到这里?”
香草把林枚受伤的经过,以及村里人用担架抬他到火车站,乘火车赶到省城住进医院,这才救下了林枚的性命。
“我伤的一定很重吧?”
“不要紧的,你的腰部受了重伤,躺着别动。张医生已经替你做过手术,手术很成功,伤口现在还没有愈合。你不要着急,腰部的伤长得很慢,慢慢恢复,这不是着急的事。”香草爱恋的抚慰丈夫。
林枚疑惑地看着香草:“我的腿怎么拉?怎么这么沉重?我的腿是不是断了?”
“不是的,那是腰伤引起的,等腰伤好了,腿就好了。”香草用她的简单安慰着丈夫。
林枚觉得自己的腿沉重得像压了座山,不能动弹,他感觉他的腿再也动弹不了了,可香草说的话他宁愿相信。是,他会好的,他一定会好的。林枚坚信,他一定会好的,为了他的香草他也一定会好。
林枚脱离危险的第二天搬出了抢救室,住进了六个人的普通病房,靠近窗户的九床。
林枚躺在病房左侧靠窗户的一张病床上,阳光斜着从窗外照进病房,病房里阳光灿烂。一缕骄阳悠然地洒在林枚的身上,林枚的眼睛半闭着,病房里的动静在他的眼皮下一览无余。刚搬进来的林枚试探性地巡视着其他床的病人。紧靠自己的八号床上躺着一个男子,男子的头部被洁白的纱布包裹,一只脚悬挂起来做牵引。男子脸色苍白,半边脸被绷布包裹,林枚看不出他的年龄。他的床旁坐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那女子一只手撑着下巴,胳膊肘搁在床上,另一只手帮男子揉着搁在床上的另一条腿。女子的眼神忧郁而无望,盯着窗外,流露出无比悲伤的神情。
林枚想,女子这么年轻,男人大概是他的未婚夫,或她的新婚丈夫,林枚同情的望了望。
隔着男子,靠门边的七号床上躺着一位老人。老人的右腿打着石膏,白色的绷带缠着老人的小腿,侍候老人的大概是他的女儿。老人的脸上看不出痛苦,想必老人已经快好了,问题该不是很大。
老人对面的十二号床暂时空着,没有人住。中间的十一床上躺着一个男孩,男孩的大腿被石膏缠裹着,大概是骨折了,他的妈妈坐在旁边织毛衣。男孩手里捧着一本小人书,如饥似渴地翻着,手却不停地在旁边的塑料袋里抓东西吃。看样子和林枚的大女儿芳芳年龄相仿,大概也有十岁了。
林枚把视线收了回来,再看他对脚的十号床。一位男子坐在床上吃饭,看那样子是瘫痪了,侍候他的媳妇端着碗直挺挺地站在床的旁边,女人神色无奈,个子不高,三十多岁的样子,脸上的肉从两边堆积下来显得多余。听女人讲,男人是被汽车撞的,伤到了腰椎,神经线断了,医疗费已经花了八千多。八十年代初期,八千元,在平常百姓眼里那可是天文数字。男人因为车祸落下了永久残疾,男人住院已经五个多月。做过两次手术。其实再住下去也是徒劳,大概没有多少恢复的余地,白花钱罢了。
听那女人说,肇事方的赔偿他们不满意,肇事者是某工厂的司机,不拿出满意的赔付他们是不会轻易出院的。他们有四个孩子,以后的日子就指望这次赔偿了。男人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没有钱他们可怎么过呀。他们是这个病房里资历最老的病号。
香草坐在靠窗户一边,背对着窗户,忧郁地看着林枚。阳光照在香草的背上,香草的背热热的。这些天来,侍候林枚,香草已经消瘦多了,吃不好,睡不好,一脸的憔悴。可香草就像是有使不完的劲,不停地忙着,为林枚更换衣物,清洗被单。爱干净的香草依然保持着她的洁净。林枚劝慰道:“香草,不要那么忙,坐下来歇会,别把自己累坏了。”
香草就会说:“我不累,真的。”林枚心疼自己的女人,心想等他好了,一定要好好爱他的香草。
转眼,林枚搬出抢救室也有一个星期了,林枚的伤口愈合良好,张医生说今天拆线。
听说今天拆线,昨天夜里林枚几乎没有合眼,他很兴奋。终于可以拆线了,他的伤口长好了,他终于可以不用继续躺在床上,他可以站起来了,再过段时间他就可以站立起来出院了。林枚心里想象着他的恢复过程。
香草没有林枚那么乐观,张南医生的话还在她的耳边萦绕,林枚的伤口已经完全长好,林枚伤的是脊髓,就是管理下肢运动的神经。脊髓,就是平常人说的神经线。林枚的神经线被摔断了,手术缝合很成功。但是,病人的下肢知觉和运动能否恢复还是个未知数。据医学文献记载,这种损伤恢复的概率有病历记载,但也只有千分之几,真希望林枚能是那千分之几。目前,病人还不知道这些,你要坚强,多鼓励病人。下一步的康复治疗非常重要,病人的信心尤其重要,康复治疗主要是靠病人自己和陪护。我给你一些指导性的方案,每天坚持锻炼。也许会出现奇迹。病人的信心是关键,病人一旦失去信心,谁也无法挽救。希望你能明白,多给病人鼓励。
可是,毕竟,香草的心灰了,千分之几。泪水再次淌在香草的脸上。
林枚静静地躺在床上,他醒得很早。叫醒香草洗刷完毕,他焦急地等待着张医生的到来。香草并不像林枚那么兴奋。她忙完所有的事情,静静地坐在床旁,神情无奈而忧伤。林枚静静地躺在床上想心思,病房的门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护士小姐轻盈的身影像飘舞的燕子飞来飞去,来回地忙碌。
门口的十二号床昨天又住进了一个病人,体院的学生,脚踝骨折。学生的整个脚和小腿被石膏箍着,好动的学生拄着拐子来回走动,闲不住。
林枚想象自己拆完线后兴奋的样子,不知道该怎么样感谢医生。
张南医生终于从门里走了进来,打断了林枚的思绪,后面紧跟着住院医生王少波和实习医生李安。张医生挨个查看了每个病人的片子和恢复的情况:“七床,明天拆石膏。”张医生对着靠门边七床的老人说:“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回去要加紧训练,肌肉力量还得慢慢训练,训练的幅度要逐渐增加,不要太猛。”说完又给他女儿交代了注意事项。老人一脸兴奋,大有马上就能走的阵势。
张医生又看了看八床的片子,那个男子的脸上是痛苦的。张医生眉头紧皱:“你这个还是要考虑手术,你们再商量,要不手术修补会留下终生跛腿的残疾,现在手术还能弥补,最起码不会跛得很厉害。”女人痛苦地看着男人,一脸的无奈。
张医生终于走到了林枚的床前:“怎么样?感觉如何?今天拆线,伤口愈合挺好,已经完全长好了。拆完线,得有一段时间适应期,脊髓受损伤,恢复相对较慢,你要有思想准备。如果伤口没有意外,从明天开始就可以先在床上做运动,按摩按摩僵硬的肌肉,先不急于下床。”说完,张医生吩咐王少波和实习的医生李安帮忙把林枚推进换药室。
林枚躺在换药室的床上紧张地等待着,换药室里弥漫着来苏、碘酒混合的味道,刺鼻的难闻。林枚闻不惯这个味道,他想恶心,他努力忍着。他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思绪纷乱,腰受伤,恢复很慢,先不能下床,只能在床上运动。张医生的话,香草的话,对面床病人瘫痪的样子。来回在他的思维里跳动,林枚觉得这之间似乎有什么联系,却又似乎没有联系。
林枚不能完全理解这些词语,他好像有些明白。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的恢复不会像他自己想象的那么快,很快就会下床活动。他又想起了香草忧郁而无望的表情,难道,真的,林枚心里开始怀疑起来。可又想了想,不可能糟到那种程度。也许,像张医生说的,恢复很慢。是的,医生不会错,是自己太着急了,还是别胡思乱想了。林枚的脑子很乱,他不可以不能站起来。对面10床的病人又出现在他的眼前,不可能,他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我怎么会成他那个样子,绝对不会的。
林枚很累,他感觉张医生在一层一层地解开他腰上、腿上缠着的绷带,那绷带好长好长,一圈一圈,还没有完。白色的绷带在张医生的手里慢慢松开林枚的身体,一圈一圈退下。林枚看着绷带从他的身体上走下,他觉得白色的绷带在张医生的手里飘舞了起来,像飘舞着的白色的孝服。死人出殡的时候孝子在前面拽着的孝布,那孝布缠着他,林枚也跟着那孝布飞舞起来。
由于昨天夜里的失眠,林枚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他仿佛觉得自己随着那孝布飞了起来,他的孩子在后面哭着喊着,穿着白色的孝服,戴着长长的孝布。又好像他也在后面哭着,他母亲在后面哭着,孝服穿在他尚且少年的身上,穿在他母亲的身上。他们被那白色的孝服缠绕,脱离不出白色的飘舞,林枚痛苦地挣扎,在那白色孝服里。
终于粉红色的香草代替了白色的孝服,粉红粉红,美丽极了。林枚被粉红色缠绕起来,他和粉红色的香草一起飘舞,像天上飘着的彩旗。那彩旗飘着飘着,越来越远,又变成白色的孝布重新飘了回来,缠在林枚的身上。林枚想摆脱那白色的纠缠,可他的腿很沉很重,像被石头压着似的,他跑不动,终于还是被那白色的布袋缠裹起来。林枚终于不能行走,躺窝下来。
那白色的袋子缠着他,纠缠着他。林枚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他喜欢那粉红色。香草粉红色的上衣,芳芳粉红色的上衣,粉红色的头绳,粉红色的脸,少年的,少女的。儿子彬彬,对了,彬彬的脸是黑红的。健康的,虎头虎脑,林枚仿佛听见彬彬在哭,声音很洪亮。多像个男孩,林枚爱他的儿子,他的彬彬。
“林枚,线拆完了,你的伤口愈合挺好。从明天开始,你就可以在床上做起卧的动作,再请针灸科医生给你配些穴位,每天扎扎针,按摩按摩效果会很好,现在把你送回病房吧。”张医生浑厚的声音把林枚从梦幻里唤了出来,林枚清醒了,原来,拆线时他已经迷迷糊糊睡着了,刚才的梦清晰可见。
“九床陪人,病人拆线完毕。”香草听见呼叫,急忙出现在换药室门口,她一直就等在那里,焦急地等着。林枚被几个医生又重新推回了病房。香草跟随在车子的旁边,手紧紧地抓着林枚。女人知道她等不出什么惊喜,可她还是很欣喜,林枚终于拆线了,住院已经半个多月,总算有了进展。香草还是期望有什么惊喜发生。
林枚被几个年轻医生抬上了床,林枚想自己用力,可他的腿沉得像是僵死的东西,丝毫不能动。林枚的心里笼罩着愁雾,表情忧郁而失望。他又看了看对面床上坐着的男子,林枚的心里打了个冷战。不会的,不会的,他再次在心里否定,他不会就那么倒霉,林枚再次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但是,他的腿仍然像是长在别人身上,任他怎么用力他的腿仍然一动不动,林枚有些彻底灰心了。可他不想承认,也无法承认,他也会如对面床的男人一样成为终身残疾,瘫痪的残疾。
林枚的眼睛碰到了香草的眼神,慌忙躲开了。他怕在他女人的眼神里找到他不想找到的东西,他仍然心存侥幸。张医生说了,恢复很慢的,不是不能恢复。这句话他林枚能理解,林枚在心里鼓励自己,不会的,我一定会恢复,不会像他那样子,我也不能像他那样。
病房里的人依旧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骨科的病人大多是这样,不急不躁,慢慢悠悠。伤骨动筋一百天,长还有个过程,急是急不来的,索性安心养着,反而自在。小男孩仍然继续读书,少年不知愁滋味,依然一手抓着旁边的零嘴。他的妈妈在一旁织毛衣,城里女人娴熟地拨弄着毛衣针,纺织的毛衣花很漂亮,女人不住地看着她的儿子。
八床男子脸上的绷带已经解开,皮肤的伤已经完全好了,虽然留下了不平整的伤疤,总算无甚大碍。而男子腿部的手术仍然没有做,做手术要打钢板,需要两三千块,谁又能拿得出呢。虽然医生说,不做手术很可惜,本来可以完全长好的腿以后就要永远跛着了。男子和他的女人商量之后还是决定放弃手术,大腿粉碎性骨折。家里盖房,墙倒了,一堵墙压在了男子的身上,多亏村里人帮忙才救下性命。盖房已经欠下一屁股的债,住院的钱还是借来的,眼看钱也快花完了,再做手术,上哪里去借呀,跛就跛吧。任命了,好在性命被救下了。
张医生十分惋惜地说:“伤口愈合得很好,骨折部位,我已为你做了复位和固定,这是简单的办法。要是手术可以彻底清理里面的骨头碎片,用钢板箍好,就可以差不多完全恢复,唉!”张医生说着叹了口气。“你就回家休养吧,骨头只能慢慢长,我给你固定的位置千万不要移动。有什么问题,再来找我,家里能省些,过一个月再来复查。”又是一个可怜的人。
对面男人依旧在床上坐着,他的女人不时地被他唤来唤去,忙个不停。
林枚内心斗争着,我不能像他那样,我必须站立起来,香草和孩子需要我,母亲更需要我。想到这里林枚信心又增强了,医生说,恢复很慢,是可以恢复的,林枚再一次在心里战胜了自己。香草就坐在床旁,不停揉捏他的小腿,女人在为她的希望而行动。林枚心疼地看着香草:“歇会吧。”
“我不累,又没有做什么,闲着也是闲着。”香草不想浪费分分秒秒的时间,她希望那千分之几的奇迹再次降临到林枚身上,女人为她的千分之几而努力。
八、
香草的行动鼓励了林枚,林枚的信心开始在内心膨胀。他要和他的香草一起,为他的恢复做最大的努力。按照张医生吩咐,香草找了绷带绑在床尾上,绷带的两头分别被林枚两只手拽拉着。按照医生的嘱咐,练习起卧,恢复腰部肌肉的力量。林枚开始不让香草搀扶,每天拽着绷带自己坐起,又慢慢躺下,然后再坐起,躺下,如此重复训练。
香草也没有闲着,她坐在床旁帮丈夫按摩双腿肌肉,夫妻配合默契。针灸医生每天下午帮林枚做针灸。慢慢地林枚放弃绷带,自己用手支撑着便可以坐起了。小两口非常高兴,他们仿佛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阳光灿烂。希望在他们眼里不是渺茫的,他们是有希望的。他们的内心重新激起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两个人热火朝天地锻炼,做治疗。眼见林枚进步很快,香草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那笑容分明无比灿烂。林枚闪着希望光彩的眼睛望着他的香草。
日子一天一天过得很快,一晃又是十天。
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香草的二哥和四哥突然出现在病房,代表大家来看望林枚和香草。家里的农活基本干完,剩下的大哥和三哥做收尾工作。哥哥从老远的家里给香草带了许多她爱吃的东西,母亲做的八宝辣子,嫂子为她织的毛衣。两个哥哥看到憔悴的消瘦的妹妹,眼圈潮湿了。男人忍住奔泻的泪水,和妹夫寒暄几句,问了一些治疗进展情况。小两口这几天正锻炼得热火朝天,竟眉飞色舞地向哥哥表功。哥哥心疼地看着妹妹,可怜的香草,小时候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都是哥哥们疼着她。
四哥把香草叫到一边,悄悄地塞给妹妹一沓人民币,都是十元一张的:“这是一千元,大家凑的,大哥,二哥,三哥,都给了。钱不多,你就拿着,住院要花很多钱,这是哥的心意。”香草的眼圈红了,抽泣起来,从小到大,四哥最疼她了。可现在,她,这些天的劳累和委屈都顺着眼泪倾泻出来,她香草在娘家那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马立民安慰着妹妹:“别哭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家里挺好的,小彬现在在咱家,你嫂子和咱妈看着。你婆婆那边我去了,身体虽不太好,还过得去,老太太还算坚强。就是整日在哭,老人怎么能不伤心呢。芳芳还在上学,小莉挺乖的,你就放心吧。我这次来,准备留下来帮你几天。二哥明天就回去,你有什么要捎的话告诉二哥。”
香草听着哥哥马立民的话,一直抽泣着:“不用了,四哥,我一个人行的。”
“跟四哥还客气。行了,看你都累成啥样了,四哥心疼。”马立民说着递给香草手绢:“快擦擦泪,别让妹夫看见了。最近情况怎么样?妹夫的情绪我看不错。”
香草把林枚的情况向哥哥做了简单的描述。马立民表情忧郁。兄妹俩说着走回病房。
二哥马立东正和林枚说着家里的事,林枚的眼圈红红的。他母亲,老人家一辈子辛苦,父亲早逝,自己又成这个样子。二哥安慰妹夫:“你放心吧,我来的时候,去过你家里,你母亲身体挺好。她本来也想一起来,一是孩子,二是来趟省城也不容易,我们劝住了她。小彬在你四嫂那里,和娟娟玩得挺好,你还是安心养病吧。”
林枚道:“谢谢二哥,你看,唉!也没让香草过上几天好日子。”
“还说这些干啥?等你好了,再好好对香草也不迟,现在主要是好好养病。家里你就不操心了。”二哥安慰着林枚。
送走了二哥马立东,马立民留下来陪护林枚。林枚经过十几天的针灸按摩床上训练,已经颇见成效,现在基本都是自己坐起,躺下,吃饭。两口子看到了希望,更加紧了训练的幅度。四哥的到来正好为下一步计划的实施提供了可行性。
在针灸和不断地加紧训练下,林枚腿部肌肉张力大大增强,肌肉弹性也增加了许多。完全可以进入下一步的计划,直立下床运动。但需要有人搀扶,单凭香草一个人不行。林枚尚且不能自己支撑,整个体重都要压在陪护身上,四哥刚好帮香草实施计划。
说行动,就行动。林枚今天就开始练习下床,林枚很紧张。人生在世他要第二次学习走路,第一次走路,他没有记忆,那是每个人都经历的,不需要特别学习,谁都能学会走。可这第二次,是对少数人而言,他林枚算一个,他必须体会这重新学走路的感受。
在马立民的搀扶下,林枚胆怯地向床边挪去,双脚在香草的辅助下向地面伸去。他的身体很重,很笨,他根本不能控制自己,他感觉不到自己腿和脚的存在,好像那腿长在别人身上似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腿向床下溜去,他无法把那属于自己的腿溜下的动作停住。他的脚不听指挥,他被他们两个摆弄着硬是下了床。他的整个人靠在四哥身上,要不是四哥用力搀扶,他一定就躺在了地上。
四哥用力扶着林枚,他用他全部力量支撑着林枚整个身体。林枚的身体很重,四哥托着林枚的腰部。眼看林枚就要坠下去了,四哥在一旁鼓励道:“很好,都能站起来了,来,靠着我,长时间不下床,好人也站不稳的。”四哥分明已经满头大汗,可他继续鼓励着林枚。
林枚觉得自己要灰心了,他觉得自己不行,真的不行。这些天来的希望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沮丧达到了极点,他清楚,这哪里是自己在站,分明就是四哥架着他。他的脑子嗡的一下晕了,他一直不想承认的事实,还是事实。他也会像对面十一床男人一样,永远躺着成为残废。林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吃不喝,眼睛死盯着天花板,泪水再次从他的眼角淌下来,林枚绝望了,他彻底绝望了。
两天来,林枚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起床,也不再做起卧锻炼。他彻底失望了,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当前的生活。对面十床男人的现状就是他的将来。他林枚要终身残疾,彻底瘫痪了。
任凭香草哭着喊着一再劝慰,任凭四哥在一旁一再鼓励,林枚无动于衷。他失望了,彻底地失望了。香草的哭声不断萦绕在林枚的耳边:“林枚,别这样,你行的,你能行的。前面的锻炼不是挺好的,进步很快,这只是第一次下床。”香草哭得很伤心。任凭香草哭成个泪人,林枚像是铁石心肠,不去回应。
林枚睁大眼睛直挺挺地望着天花板。父亲的期望,母亲的辛苦,少年的自己,这一切的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如梦境一般。香草,无比清纯的香草,可爱的芳芳,那是他的女人,还有彬彬,这些好像都要和林枚脱了干系。他林枚再也无法给他们幸福,给他们关怀。林枚哭了,放声哭了。
他不能,他不能放弃他们,不能放弃生活,阳光多美啊!太阳仿佛又重新升起在林枚心里,他能行的,前面的训练一直挺好,怎么这一点挫折就失去信心,这是林枚吗?他应该给香草信心,那是他的女人。为了他们,他的母亲、香草、孩子,他也不能轻易放弃。他应该站起来,他能站起来,他们需要他,他不能倒下,他也不想倒下。
林枚的心底又重新掀起波澜。床上训练进步给了他些许勇气。是的,今天才刚刚站立,张医生说,恢复是很慢的。自己太心急了。他不会像对面床的男人一样,绝对不会。林枚又给了自己希望。
护士小张走过林枚的床旁:“林枚,你早该锻炼了,刚开始是比较难,慢慢就会好的。一天会比一天好,信我的没错,信心最主要了。”林枚受到了鼓舞,信心又重新回到林枚的心里。
在香草和四哥的协助下,林枚每天坚持站立运动。一个星期下来有了很大进步,虽然累得满头大汗,终于在四哥的搀扶下可以直立了。对林枚来说,这已经算是最大的进步了。
脊髓受伤,恢复固然良好,要想走路,谈何容易。林枚的站立,林枚的进步,对林枚来说虽不是说如隔靴搔痒,却也确实谈不上什么改变景况的事实。
希望是生活下去的力量,生活要是没了希望,无异于被打入死牢,直挺挺等死了。人都是活在希望之中。林枚和香草也不例外。我们权且不要剥夺这可怜人儿的希望。
张医生看了林枚锻炼的进展,确实被林枚和香草的意志所感动。做医生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坚强的两个人。他不忍心剥夺这可怜人的希望。看着林枚每天为站立所做的努力,所受的疾苦,看着林枚由于站立,双腿无力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摔倒又重新爬起的勇气。张医生被他的坚强的意志品质所感动。他告诉香草:“东大街医疗器械商店有一种假肢,站立的时候戴在腿上,可以增加腿部力量,病人现在的腿是软的,戴上假肢,上肢支撑着就可以自己站立了。”马立民按照张医生的提示去东大街买了假肢回来。林枚的锻炼进入新的阶段。
其间,村主任李印强农忙完赶来照顾,替换香草的四哥,四哥在李印强到来的当天赶回家去。
村里的生活已经基本忙完。李印强给林枚带来好消息:“村里人都问你好,盼望你早日康复,早日回家。你们家的地已经种完,按照香草的吩咐种了不同的品种,孩子和大娘都挺好,有你嫂子照顾,你就放心养病吧。我这次来多住几天,留下来陪你,香草也很累了,让她休息休息。”李印强的到来缓解了人力的问题。
接下来,林枚每天除了针灸,按摩就是锻炼。他仿佛已经慢慢清醒,他的锻炼虽不是徒劳,却也不会起太大作用。看来他确实要终生与行走告别了,他所谓的锻炼也只能是站立而已,减少肌肉萎缩,增加肌肉弹性,至于走路只能想入非非。锻炼这些天来,林枚对自己的情形越来越清楚。可他不想说什么,任凭香草每天催促他做这做那,他都极力配合,很努力的样子,他要给香草希望,他不想让香草彻底绝望。这样想了,林枚到心平气和了,每天努力做训练。
八床的小伙子已经在两周前带着未做手术的遗憾和未拆的石膏出院了,带着他永久的伤残出院了。体院的学生也在昨天办理完出院手续,小伙子恢复很好。小男孩拍了片子,结果长得很好,再过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靠门的七床又重新收进来一个摔断腿的,打着石膏躺在床上休养,估计没什么大碍。
对面十床的男人据说已经和对方谈妥条件,关于赔偿还是工厂方面做了妥协。再不处理,单就医疗费用工厂方面也支付不起,听女人说:“工厂答应安排她的大儿子进工厂当工人。”另外,其他的孩子由工厂方面养到十八岁。林枚从心里鄙视那个男人和女人,可他也同情他们。对于他们,他有说不出的滋味。
是呀,要是他从此瘫痪,他的孩子怎么办?香草怎么办?母亲怎么办?这一切的问题都实实在在摆在面前。虽说村主任为人厚道,心地善良,他会照顾他们家,可他照顾了一时,能照顾一辈子?林枚担忧未来,他明白,他就是再难也不会连累村里,他也不允许香草为难村里,香草也不会为难村里。他们得靠自己,对,靠自己,可他现在怎么靠,林枚沮丧极了。他要努力坚持锻炼,也许奇迹真的会出现,最起码他可以少连累香草,自己照顾自己。当初从那么高处摔下,他以为自己永远离开了人世,他不是也活了过来,他要对自己有信心,他不能失去信心。林枚鼓励着自己。
有假肢的配合,再加上每天针灸和按摩,林枚在村主任和香草的协助下可以基本站立。又经过了半个月的锻炼,林枚可以戴着假肢扶着床尾自己站立了。
九、
转眼,林枚住院两月有余,住院处又一次送来了催费通知单,香草和林枚忧心忡忡,不知如何是好。
林枚心想,村上资金极其紧张,这样花销,村主任也捉襟见肘。自己的积蓄也全部花在这里。再说,这样住下去似乎也是徒劳,治疗亦无多大进展。所谓的进展也只是维持现状,对林枚,那只能是一种安慰。想到这些,林枚想尽快出院。尽管村主任一再坚持村上会想办法,林枚不想再使村主任作难。李印强也确实想尽了办法,他连自己的钱都垫了进来,这些他没有告诉林枚。
林枚一心想着出院的事,和香草私下商量,香草开始尚且犹豫,经林枚说服后同意了。毕竟,她也清楚林枚的想法是对的。她香草也想家了,想孩子了,想婆婆了。可这一回去就意味着事情的终结和治疗的彻底无望,香草不想就这样结束希望。一个柔弱的女子怎么能这样轻易承担起如此沉重的负担,香草的无奈也是林枚的无奈。
又是一个星期二,老主任刘景辉查房,主任全面检查了林枚的情况,语重心长地说:“可以考虑出院,林枚,你恢复得不错。目前的主要问题还是康复锻炼,这是个慢功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急不来,回家慢慢养。张医生,你回头给病人交代一些家庭康复锻炼的注意事项。”
老主任的话无疑给他们回家的想法一个必要的肯定。一说到回家,林枚和香草到着急起来。两个多月了,家里不知都乱成什么样子,母亲,孩子,家里的一切立即又重新揪上他们的心头。他们的心飞回了家里。
可这回家谈何容易,林枚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家。林枚和香草又开始发愁,八十年代初期没有直达他们那里的汽车,回家只有坐火车。怎么到火车站?火车上怎么办?以及下了火车怎么通知人来接等等都成了实际问题。香草和林枚又陷入了另外的忧心之中。几天来,竟是满心想着路上的事情,连睡梦里也是路上艰难的行程。
村主任李印强苦恼着,也在费尽心思盘旋着回家路上的事情,终于理出了头绪。他和香草林枚商量到:“我看这样吧,我去邮局给镇上挂个电话,让他们捎话回去,告诉村上我们要回去的时间和火车到站的时间,叫会计李爱民安排到车站来接我们。这边,我看还是找张医生帮忙,公共汽车是不行的,得找辆三轮车,就可以很方便地到达火车站了,到了火车上我和香草就能行了。”
林枚听完李印强的计划。这一刻,林枚似乎开始意识到自己的麻烦和累赘,他也许终生成为别人的麻烦和累赘,香草的累赘,家里的累赘。林枚的心情沮丧极了,他林枚从此再也无法为他的女人分忧解难了,只会给香草制造困难,制造麻烦。林枚在心里自责。人生第一次林枚感觉到无奈,一个男人的无奈。
七床病人王师傅知道了他们的困难后主动提出帮忙:“我一个好朋友是化工厂的汽车司机,叫我老婆去找他,帮忙把你们送到火车站。我那朋友可热心了,你们就放心好了,没有问题。”
香草感激他们的热情:“那多不好意思。”
那女人和香草年龄相仿,城里待久了显得落落大方:“都是落难的人,人生在世,相见也是缘分,你们就不要客气了。妹子,我看你也不容易。你们两口子都是好人。好人怎么都是多灾多难。你就放心吧,那老高和我们家的是好朋友,我去找他绝对没有问题。”女人很爽快地答应。
办理完出院手续。女人就去找那司机朋友,香草帮忙照顾她的男人。香草收拾齐整东西,等待着车的到来,时刻准备出发。
张南医生写好了林枚的出院记录,走来林枚的床旁:“这是出院记录,要保管好,你这次住院的全部病情、治疗情况和出院以后的治疗指导,都写在上面。有什么问题可以找当地医生,这些都用得着。另外,回家以后要注意,每天坚持做站立锻炼,锻炼腿部肌肉,预防肌肉萎缩,每天至少一到两次,时间可以慢慢增加,开始一次二十分钟到半个小时。在站立稳当的基础上慢慢可以练习走路。农村家里地方大,我建议你们做个架子,像双杠那样,盖房用的传就行。病人可以自己用手扶着传站立,也可以来回挪动。这样简便的方法病人自己就可以训练,增加训练的机会。记着训练时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要跌倒,以免摔伤要害部位。下肢腿部力量不够,很容易摔倒,这点一定要注意。以后有什么问题尽管来找我。记得一定要坚持,长时间卧床不锻炼会造成肌肉萎缩,造成不良后果。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忙的,回去的车找好了吗?”
“我们坐火车,七床的王师傅帮忙找了辆汽车,一会儿就来,把我们送到火车站。谢谢张医生。”
张医生又对林枚说:“你很坚强,希望你回家后也像在这里一样,我相信,你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张医生鼓励地看着林枚。
林枚望着张医生:“谢谢你,真的谢谢你。”林枚的眼圈红了,此时此刻,他的心情很复杂。
一切准备就绪,就等车了。
终于等来了七床的女人,女人气喘吁吁:“车已经在外面,你们赶紧收拾,我带你们去。”
村主任找来了推车,张医生和实习的小李医生协助把林枚搬上平车。林枚在大家帮助下,终于出了病房。陪人送他们到门口,病友们躺在床上目送他们走出病房,林枚、香草和大家相继告别。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来自五湖四海的病友,都是落难之人,大家格外亲切,到有些舍不得分离。林枚终于被大家齐心协力搬上了汽车。
司机高师傅是个很爽快的汉子,他和王师傅是铁哥们。招呼他们坐好之后,汽车载着林枚一行人终于从医院出发驶向西京火车站。
一路上,高师傅给林枚他们指示着路标。“现在到了小雁塔。”“现在到了钟楼,你们没有来过西安吧。”高师傅的热情解除了他们的拘谨。
林枚斜靠在香草的身上伸长脖子望着窗外。钟楼巍然屹立在西京市的中心。林枚曾经无数次想象带他的香草和孩子来西京看钟楼,登大雁塔,没承想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观看钟楼。林枚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西京了,当然也不会再看到钟楼了,他从此只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站立行走,自由自在,对他来说,那已经成为遥远的梦,甚至连梦中他都觉得自己无法行走了。他这一辈子就真的与行走告别了,与美丽的城市告别了。
八十年代的西京城市车还不是很多,路上很顺利。尽管热心的高师傅开得很慢,为了使他们多些时间欣赏大城市的风貌。不一会车还是很快到达了火车站。李印强买了火车票,排队的人不是很多。高师傅极其热心,硬是等着帮助把林枚送上了火车。林枚十分感激,有高师傅的帮忙,香草提着行李,李印强背着林枚,高师傅不断要求更换李印强背林枚。就这样在人群中这个陌生爽快的高师傅帮助林枚三人终于登上了回家的列车。林枚和香草由衷地感激这个大城市的司机高师傅,这个陌生热心的高师傅。
火车上人不是很多,他们找到了自己的座位,香草扶林枚半躺着在两个位置上,香草坐在旁边的行李上。一行三人,终于坐到了火车上。刚刚坐定,只听火车发出“呜、呜、呜”的鸣叫之后启动着驶出了火车站,向他们的家乡开去。
林枚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思绪纷飞。
十、
经过三个小时的行驶,火车终于于下午四点多到达山羊车站。会计李爱民和小牛已经老早等候在车站。没等火车停稳,李爱民和小牛疾速窜上火车直奔林枚的车厢。身强力壮的小牛背起林枚穿过人群,李爱民提着行李,香草和李印强尾随其后,一行人快速下了火车。
架子车上铺着厚厚的棉被,林枚坐在车厢。立冬的农村四面透着野风,林枚激动地看着周围熟悉的一切,他终于回到了离别两月但却像是阔别已久的家乡。
和小牛、李爱民寒暄几句以后,架子车在小牛的推拉下向杨柳村方向驶去。
林枚坐在车上,一眼望去,一望无际的田野。夕阳在干冷的季节徐徐落下余辉,冬日的农村显得异常萧条。麦苗懒洋洋地沉睡在土里。未拔除的棉花秆和玉米秆干裂着矗在地里,在北风呼啸下发出“唿、唿、唿”的风哨子。偶尔看见一位老农牵着老牛从地里赶回村子。
冬季是农民最清闲的日子。路过几个村庄,见村里零零碎碎老农喂养牲畜,也有孩子追逐着玩耍。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村子的上空冒起炊烟,人们收拾起一天的闲暇准备蜷卧在冬日里温暖的热炕上。
经过一个小时的土路颠簸,架子车终于到达了杨柳村。远远望去,冬日的杨柳村在夕阳下懒洋洋地打着顿。林枚的眼热了,两个多月,他感觉像是一个世纪。他终于回来了,回到他的家里。可他不像从前任何时候一样,而是被别人推着回到家里,永远地回到家里。他再也不会离开他的家,他也无法再离开他的家。
村口的那棵老槐树还是老样子,仍然屹立在村口,丝毫不减往年的神气。那背诵语录的亭台依旧昂然挺立在杨柳村的村口。水井上的辘轳依然缠着一圈一圈的井绳,等着人们来打起井里清潺潺的井水。一切都是那么熟悉,那么可亲。可他林枚却变了,不再是从前的林枚,他残疾了,瘫痪了,他再也无法站立着从这个村子走进走出,再也无法替香草去那井里打起一桶清水。林枚的眼睛湿润了,林枚的心也湿了。
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林枚回来了。”大家闻声,惊讶地朝村口方向跑来,迎接林枚。林枚坐在架子车上,车子被人们包围着向前移动。
“林枚,你回来了,恢复得怎么样?”
“林枚,你终于回来,可把你妈急死了。”
“香草,看你都瘦了。”
“回来了,回来就好。”
大家热情地拥护着林枚和香草。香草的眼睛里装满了泪水,是的,她回来了,她无奈地回来了,她的林枚没有如他们想象的彻底恢复,她是带着遗憾回来了。
田绒获得了信息,迈着年迈的步子向村口方向跑来:“林枚,香草,可回来了。”林枚的妈妈老泪纵横:“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人心疼地看着儿子坐在架子车上,拉着儿子的手久久不想松开。
林枚终于在人们的前呼后拥下进了自己家门。家还是那么温馨,虽然有些凌乱,可家里的一切仍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芳芳和小莉围拢在车子旁边不停地叫着:“爸爸,爸爸。”林枚的泪水充盈着双眼,他多想象从前一样一把抱起他亲爱的女儿,可他不能,他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他再也无法保护他的孩子了。彬彬哭着扑到香草的怀里,香草的泪水浸湿了儿子的衣衫。彬彬满脸脏兮兮,小手黑乎乎,香草心疼得用手绢帮儿子擦去脸上的鼻涕和泪痕。
可怜的一家人总算团聚了。在大家的帮助下终于把林枚安顿在房里。李印强对香草说:“今天先这样,明天我派人来帮林枚做好锻炼用的架子。传,生产队的保管室有,你就不用操心了,我先回去了。离家这么长时间,我也得赶紧回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助的你尽管找我。”
送走了村主任。村里人知道林枚回来的消息,陆陆续续来看望林枚,香草不停地倒茶上水,忙前忙后。人们真为林枚担心,看到林枚能活着回来又为林枚高兴,看到林枚的现状又有说不出的难过和感慨。
农村人厚道。林枚、香草人缘本来就好,来看林枚的人都带来了丰厚的礼物。人们送来了鸡蛋、苹果、点心等稀罕物品。
陆陆续续送走探望的人们,香草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孩子们吵闹着肚子饿,香草这才想起,林枚还没有吃饭。女人把孩子交给婆婆又强力支撑着去烧火做饭,有人们送来的鸡蛋、点心。香草做了几个荷包蛋,和孩子,婆婆,林枚热乎乎地吃着荷包蛋,就着点心,孩子们吃得非常高兴。
在那个岁月,荷包蛋,只有生日才能吃上一个的特别东西。点心,只有过年才有的稀罕之物。孩子们吃完以后,看着久别的爸爸、妈妈终于回来了,兴奋的不想就此睡去。奶奶田绒花也激动万分。她盼望了两个多月的儿子终于回来了,她怎么舍得离开她的儿子半步,老太太看着儿子,心疼得眼泪直流,可怜的孩子,再也无法走路了。
孩子到底是孩子,他们忘了爸爸的瘫痪,竟兴奋地和爸爸在床上玩作一团。林枚坐在床上抱着他的儿子,一刹那,男人的心碎了,眼泪不自主地从林枚的脸颊流了下来。“爸爸,你怎么哭了,彬彬都不哭,爸爸也不哭。”
“爸爸不哭,爸爸不哭。”林枚抱着尚且还小的儿子,泪水再次从男人的脸上淌下来。他再也无法照顾他的母亲,再也无法保护他的孩子了。
田绒花坐在炕边看着中年伤感的儿子,抱起彬彬:“奶奶抱,爸爸累了。”彬彬不解地看着爸爸,又看着奶奶。芳芳和小莉停止了打闹嬉戏。
香草让芳芳去奶奶房里睡觉,芳芳不情愿。香草费了几多口舌才好不容易把芳芳劝去奶奶房里。小莉和彬彬累了一天,倒在香草的怀里呼呼睡熟了。
夜已经很深,林枚心疼地看着疲惫不堪的香草:“快睡吧,别忙了,明天再收拾吧!看你都累成啥了,都是我不好,一点都帮不上忙。”
香草心疼地看着林枚:“我帮你洗洗吧!”香草又帮林枚洗了洗,收拾停当。看时间,都半夜一点了,女人实在累了。是的,终于回来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香草倒头睡去。
香草累了,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情如梦境一般。女人真的希望这一切都在梦中,女人希望她一觉醒来日子一如从前。林枚依然健康,孩子们依然快乐,她的家庭依然幸福。
十一、
黎明从东方划破天空,夜渐渐浅淡下来。“咕、咕、咕”黑暗里公鸡开始鸣叫,天快要亮了。香草从温热的被窝伸出葱白样的胳膊,空气中弥漫着寒冬的冷分子,香草觉得一阵冷气袭来,就又把胳膊放进被窝。伸展一下尚且有些疼痛的腰,毅然决然从热被窝钻了出来。
叫醒芳芳,芳芳赖在温热的被窝里懒得起床。上学的孩子多了几分自我约束,稍睡片刻之后,芳芳还是懒洋洋地穿衣起身,背起书包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里。
送走芳芳。农村的冬日早晨人们无事可做,大多沉浸在温热的被窝里享受黎明前最后一刻温暖。香草心中有事,两个月离家,婆婆一个人在家又看孩子又管家,身体又不好,已经够不容易。香草回来了,她的家里又可以是干干净净了,这是香草一的习惯。香草拿起扫把,把屋子前院,后院,里里外外清扫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劳动之后,香草出了一身汗,感觉一丝温热的舒服。
收拾完屋子,香草开始准备早饭。人们已经陆陆续续起床,村子在炊烟里再一次燃烧起新一天的生活。香草做好早饭,林枚从温热的梦乡醒来,婆婆田绒花也已经给孩子们穿好衣服,香草帮林枚洗刷完毕,新的一天开始了。
吃完饭,村主任李印强带着小牛和木匠力新,来到林枚家里,选好合适的位置,在客厅帮林枚做了架子。根据张南医生的嘱咐,他们在地下挖掘四个深坑,埋进四根木桩,木桩的高度和坑的距离根据林枚的身高和胳膊的位置,恰到好处。再把两根传横着镶嵌在木桩上端,有木匠力新的精巧手工,形似双杠的架子很快就做好了,香草和林枚显得有些激动,非常感激。有了架子明天他们就可以按照张医生的吩咐正常锻炼了,兴许林枚还可以恢复到自己能够照顾自己的程度,香草为她的理想而努力,林枚也在努力。
当人们在寒冷的冬日躲在家里享受一年一度的清闲的时候,香草每日起早贪黑,和丈夫林枚进行着一场特别的训练。为了林枚能站立,为了林枚的肌肉不会萎缩,他们做着巨大的努力。田绒花的任务主要是看管孩子和帮忙做饭。
从香草的房间到客厅那是一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对正常人来说只需要挪动几个步子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自如行走在房间与客厅之间。对于林枚,一个瘫痪病人,那是比登天还难。林枚从房间到客厅成了一天里最困难的事情,香草凭借自己干农活练就的力量,硬是每天早上把林枚从房间搬出来,晚上再把林枚从客厅搬回房间。
其间,香草受过多少次艰难,几次差点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林枚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他多次坚持自己晚上就住在客厅的床上,不用来回艰难搬动在客厅与房间之间。香草还是倔强地把林枚搬来搬去,总是说:“等天暖和了再说,冬天这么冷,客厅又不能烧炕。”林枚只有把无奈藏在自己的心里。
林枚感到无比内疚,便咬紧牙关加紧锻炼,一个冬天下来,进步确实不少。林枚戴着假肢基本上可以双手扶着架子来回挪动脚步了。
就这样,香草早上把林枚挪出房间,整个白天林枚就躺在客厅的床上休息、锻炼,一天至少两次。到晚上,香草再把林枚费力地挪进房间。
慢慢地,林枚戴着假肢扶着架子自己可以挪动了,香草便比以前轻松多了。她把林枚扶到架子上,自己可以去忙其他的事情,由林枚自己来回挪动。
香草白天大部分时间陪林枚锻炼。到了晚上,已经累得疲惫不堪。可香草不能像过去那样舒心地躺在炕上,她还有许多事情要做,静静的夜里,做针线是最好的时间。纺线、做鞋、缝缝补补,孩子的鞋都快破了,衣服也烂了。冬天闲一些,到了开春,地里的活计一忙起来,哪里有时间做这些。婆婆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帮不了什么忙,只能带带孩子,做做饭。
一个冬天,从回来的那一刻起,香草没有早睡过一个夜晚。大多是等大家都熟睡了,香草才开始安下心来做活。要做的活太多了,哪一样活计都要经过香草的一双手,女人感觉到从未有过的累,可她得撑着,她不能倒下,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眼看又要过年了。为了给林枚治病,半年来,香草花光了所以积蓄,过年无形又给香草的心里增加了压力。大人可以将就,可孩子总得买新衣服,香草作难起来。东借西凑才勉强给芳芳买了一块花布。
林枚躺在床上,心如刀绞。他帮不上忙,一点都帮不上,他真的成了香草的累赘,家里的拖累。他的孩子,老婆,母亲都是因为他的拖累日子一日紧似一日。眼看年关将近,香草整日愁容满面,茶不思,饭不香。而他林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这样无奈,一天比一天消瘦。林枚恨不能马上站立起来,扛起所有的苦难,保护他的女人,保护他的孩子,可他不能,他只能在心里无奈再无奈。
林枚的腿虽说比以前进步不少,香草很清楚,这就是她以后的日子。林枚再也无法帮她了,这个家就靠她香草一个人,她就是这个家的天。她必须坚强支撑着这个家里的一切,照婆婆,照顾孩子,照顾丈夫。她不能倒下,她必须坚强地挺立着。一个女人,一个柔弱的女子怎么能长时间挑起如此沉重的担子,可她香草就得这样,别无他法。
眼看就要过年,离初一只剩下半个月时间。一天,四哥和四嫂出现在香草的家里,四嫂心疼地说:“快过年了,我们来看看你还需要什么?”
林枚从西京回来,四哥已经来过几趟,看着妹妹的辛苦,做哥哥的辛酸呀。有什么办法呢?香草一脸愁容:“没有什么,挺好的,不需要什么。”
“林枚的情况怎么样?”哥哥问道。
香草回答:“还是老样子,进步不是很大,只希望不再向坏的方向发展,不再有其他的问题。”
“这点布给孩子们做衣服吧,你哥哥买的多了,你那几个侄子侄女都有了。”嫂子从包里掏出两块布塞到香草手里。
香草的眼睛红了:“谢谢嫂子,其实。”香草不再说什么,她已经谦虚不起来了,她需要,她的孩子需要。孩子要过年,孩子是应该快乐的。嫂子真好,知道自己难,给孩子送来了做衣裳的布料,香草的心湿了,她忍住眼泪:“我挺好的,你们不用总操心我,妈那边身体不好,也要花钱。”香草感激哥哥和嫂子。
送走四哥和四嫂,香草的心踏实多了,孩子们过年的衣裳有了,对香草来说那是最大的安慰。她再难也不能让孩子过年没有新衣服穿。有了布料在香草的巧手下,几个孩子就又可以欢天喜地地过年了。
终于到了过年,日子虽然艰难,少年不知愁滋味,孩子们依然快快乐乐。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新年的喜庆日子,穿新衣,吃年饭。喜气弥漫到香草一家,毕竟儿时的香草也喜欢过年。
有婆婆在家留守,香草终于抽出一天时间带着几个孩子去娘家拜年。母亲心疼地望着香草:“看把我娃累的,瘦成啥样了,唉!”
“妈,我不累,村里人都挺好,经常帮我,您就放心吧。”虽是如此硬气地说话,毕竟委屈憋在心里,佯装的喜悦还是经不住母亲的一再询问。香草忍不住流下伤心的眼泪,香草哭了。
孩子们欢天喜地地玩在一起,到了外婆家有好吃好玩,舅舅、舅妈、外公、外婆又都很疼他们,索性不想回家。加上舅妈和外婆一再挽留,香草就只带了彬彬回家。母亲和嫂子又给香草带了许多过年准备的好东西。
过年来看林枚的村里人很多,香草每天除了把林枚搬进搬出锻炼,也不做别的事情。香草终于有时间调节一下劳累已久的身体。
十二、
冰雪融化,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春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起。田里的麦苗吸足了一冬的营养一夜间开始疯狂地生长。为了使麦苗能结出丰收的颗粒,人们开始给庄稼施肥。香草家地里的麦苗也和别人家一样长势凶猛。这是最后一次施肥机会。
农历二月初,地里的活开始多起来。天气渐渐变暖,为了减少香草的辛苦,林枚从房间搬到客厅。香草不用每天把林枚搬进搬出,省却了许多麻烦。香草需要忙的事情太多了。地里成了香草的重心,不种好庄稼,一家人吃什么。农村人最主要的莫过于种麦子和收麦子了。
人们都在忙碌,经济好的人家已经开始施化肥,差一些的也已经用土肥为一年一度的丰收做最后的努力。香草心里着急,没有钱,家里仅有的一些土肥存在家里,已经来不及施到地里,眼看施肥期就要过了,香草也不能生出肥料来。香草急得什么似的。
林枚爱莫能助。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林枚躺在床上帮不上忙,还要给香草添麻烦,他眼睁睁看着香草着急,林枚觉得自己实实在在成了这个家的累赘。
屋外忽然传来小莉的哭喊声:“妈妈,姐姐抢我的苹果,还打我。”小莉一边哭,一边喊着香草,从门外跑进屋来。
香草正在气头,不问青红皂白,跑出门外,拉起芳芳打了起来:“你都那么大了,还不懂事,家里这么难,你还要惹是生非。”
芳芳被打了一顿后,站在一旁委屈地哭了,香草越发生气:“哭、哭,叫你哭。”抡起巴掌在芳芳的屁股又是几下。芳芳被吓住了,莫名其妙,不敢大声哭泣,站在一旁抽泣着。她从未见过妈妈这么凶,妈妈很少打她们姐妹。
原来是别人给林枚送的苹果,奶奶分给芳芳和小莉每人一小角。芳芳嘴快,三下两下吃完了,而小莉分到的一角苹果舍不得吃拿在手里。芳芳吃完自己的,看着小莉的苹果有些眼馋,想咬一口,小莉又不让,芳芳就趁着小莉不注意上去咬了一口。这下小莉不答应了,哭喊起来,芳芳吓唬小莉,小莉却不吃那一套,只管站在旁边大声泣哭。芳芳见吓唬无效,又怕小莉哭着告诉妈妈,才出此下策,打了小莉。没想到小莉却哭得更厉害,害芳芳被妈妈打了一顿,又自觉理亏,只躲在旁边巫自抽泣着。
林枚知道香草的烦心。温和地说:“干嘛打孩子,都是我不好,害你作难。”
香草越发生气:“你有什么不好,我就不敢打孩子,你都要揽到自己头上。”
林枚不作声来,揽着小莉哄劝,偷偷地塞给小莉一颗糖:“不要哭了,明天再有苹果,不给姐姐吃。”小莉得了好处,便不再哭泣。不一会,小莉就又和芳芳在外面分糖吃了。
林枚知道香草心里委屈,可他也没有办法替她排忧解难。林枚无可奈何。香草打了孩子,自己又心疼,也生不出办法,竟无奈地坐在林枚床边“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田绒花不敢做声,她也无法做声,媳妇已经够不容易了。一个女人,忙里忙外,辛苦不说,家里经济又紧张,她田绒花也没有办法。眼见着媳妇着急,她心疼呀。田绒花又想起自己一辈子经历的坎坷,临到老了,还要经受这样的磨难,可怜的老人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好找些家务去干了,希望能减轻媳妇的辛苦。又看看自己可怜的儿子,老人唉声叹气。
香草坐在林枚的床边,索性放声大哭起来。这些天来的委屈,这么长时间的辛苦和劳累,和着眼泪从香草的眼里淌了出来。香草不再克制自己,任凭泪水漂洗着自己的劳累,任凭泪水抚慰她受伤的心灵。
林枚看着哭泣的香草伤心的样子,心里不是滋味。男人的眼眶潮湿了,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安慰她。他知道,这时候,香草需要的不是任何语言和安慰,而是那只有买得起化肥的十几元钱,可这比什么都难。他林枚根本无法帮助他的女人,他所能做的只是陪着她流泪。
林枚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有去找村主任了。村上当时处理林枚的事故,只报销了医疗费用,这已经相当困难。包产到户责任田,生产队已经名存实亡,无法再给林枚任何补助。李印强曾经很为难地说:“如果还是原来那样,大锅饭,地还在生产队,我还可以给林枚记份工。可现在,包产到户,责任田都分到了自己家里,队里也没有什么额外收入。至于人的问题,如果有什么困难,我可以找人临时帮忙,队里的情况你也清楚,咱们村就是这个样子。”
林枚想了好久,别无良法,只好安慰香草:“我知道你难,我看还是找村主任借点钱吧,先把化肥施了。”
香草找到李印强,包产到户后,生产队形同虚设,队里也没什么积蓄。电工和老师的工资也是大家分摊出的。李印强知道香草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开口来找他的,李印强为难了。李印强和会计李爱民商量之后,决定从村主任基金里给香草拨二十元钱,算是资助,香草总算把肥施到了地里。
春暖花开,是农村人开始忙忙碌碌的时候,整个村庄都沉浸在热火朝天的春忙中。香草不好再麻烦别人,尽管村主任说,需要帮忙找他,可村主任家里也忙着施肥,谁又能在这个时候闲暇呢。香草只有鼓足干劲凡事亲力亲为了,把苦累闷在心里,好在化肥已经有了,就只埋头苦干。香草从小土生土长,再苦再累她都能支撑。
到底是女人,要干完所有男人力量的活,香草累得气都喘不过来。回到家里稍微休息,又要帮林枚锻炼。婆婆年迈,身体又不好,能帮香草做饭、带孩子,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减轻了香草的负担。
日子还得一天一天过,香草凭着年轻时候身体的厚实,强力支撑着这个家,这个她曾经给她幸福,她无比热爱,现在仍然辛苦地爱着,维持着的家。为了这个家,香草不得不不断地透支自己已经有些虚弱的身体。家里的活,地里的活,已经压得香草透不过气来,女人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
十三、
五月里,棉花破土而出,露出稚嫩的花苗。棉花是最累人的庄稼,也是关中庄稼人除了粮食外最主要种植的庄稼。过日子穿衣吃饭,靠的就是这两样。棉花同时也是家庭主要收入项目。香草当然也种了棉花。
为了使棉花能结出繁密的花苞,棉花的务养过程比较繁琐。最主要有三道工序。拨花苗,使棉花苗之间保持适当的距离,利于棉花的生长和保证棉花的最佳结苞效果。掐花尖,为了控制棉花秆的疯长确保花秆粗壮及控制花秆高度,要在棉花长到适当高度打掉花尖,阻碍高度使其横向生长发大枝叶长出更多的花苞。扳花芽,这是最麻烦的一道工序,棉花在生长过程中不断地发出多余的芽子,这些芽子如不及时拔除,就会不断地吸取花秆的养分,影响棉花的生长以及结苞浓密。这些过程做完,棉花也就养成了,接下来就等着开花摘棉了,棉花开一层摘一层,直至花期开完。
要务养好棉花,必须认真做好这几道工序,香草当然是务养棉花能手。经验归经验,过程还得自己一步一步完成。棉花从花苗到长成棉花并结出花苞,需要付出辛苦劳作。香草也不例外。为了养殖好棉花,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这段时间以来,香草辛勤劳作,把精力全部投在棉花的务养上,香草还指望收成棉花多卖些钱呢。香草比以前更加忙碌了。
由于田里活计增多,香草几天已经疏于搬动林枚锻炼了。香草黎明而出,日落而归,一心扑在棉花地务养上。她香草也是人,而且是个女人,纵使有三头六臂也有累的时候。林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觉得自己的活动锻炼已经毫无功效,只是消磨时间罢了。对于锻炼,他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慢慢地,林枚对锻炼也不热心了,当然也无法热心了,他得有人扶他站在架子上,凭他的能力,无法自己完成。
田绒花看着媳妇一天到晚为了田里的活计辛苦操劳,老人除了管孩子,做饭,侍候林枚,偶尔也帮忙洗洗衣服,做些力所能及的劳动。劳累一天回到家里的香草能吃上热乎的饭已经觉得相当幸福了。香草每日辛苦劳作,疲惫不堪,婆婆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善良的婆婆想尽量多给媳妇帮忙。
终于扳完最后一行棉花的芽子,香草长长地松了口气。香草一眼望去,自己亲手务养的棉花长势凶猛,深绿色的叶片在香草的巧手务养下婀娜多姿,簇拥在香草的周围。从棉花地穿过,棉花秆缠绕着香草的双腿,像是恭送它们亲爱的妈妈。叶片争先恐后握着香草变得有些粗糙的巧手,像亲吻自己的主人一样怀着无比的热情。
这是香草一天里最心情愉悦的时候,她抚摸着自己亲手一点一滴养殖的棉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香草分明看到了琳琅满目的花苞,看到了盛开灿烂的棉花,香草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明。看到这些,这些天来的疲劳辛苦顿时消除了许多,疲惫的身躯刹那间轻松起来,香草的心化作希望,随着那希望她的心飞了起来。香草觉得无比的轻松愉快。这些天来,她第一次由衷地笑了,笑得是那么的灿烂。
太阳要落山了。香草扳完最后几个棉花的芽子,准备今天早早回家,看到长势良好的棉花,这些天来的劳累顿时烟消云散,香草心里说不出的高兴。辛苦已经拙见成效,香草的心情格外好。
她想起来,林枚已经好几天没有锻炼了,今天早早收工,得让丈夫活动活动。她也不是有意的,她太辛苦了,她已经无暇顾及很多,林枚不会怪她。尽管她知道林枚的锻炼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可她宁愿林枚不要失去希望。张医生的话她还清楚记着,坚持运动,对林枚来说非常重要。床上躺久了,体质会越来越差,长时间不锻炼会导致肌肉萎缩。香草近来实在是太忙了,她也不想耽误丈夫锻炼。想到这些,香草甚至有些内疚,加快脚步急匆匆地往回家赶去。
走进家门,香草一下惊呆了,刚才所有的想法猛然间积聚在心窝,无法消除也无法排遣,顿在那里使香草窒息。林枚坐在地上,婆婆在一边斜躺着,两个人满身是土。婆婆挣扎着想起来,小莉在旁边想扶起奶奶。毕竟孩子尚小,胳膊无力,婆婆的努力也是白费。此情此景,香草的心碎了,一下子凉到了底。她急忙放下手中的筐子,一个箭步窜到跟前,用尽全力搀扶起婆婆坐到床上,又去搀扶林枚也坐在床上。
香草吓坏了,一瞬间差点晕过去。婆婆脸色苍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香草可真的是雪上加霜,无法生活了。她再也无法有能力支撑起这个家了。香草担心眼前的事情,刚才在田里,在路上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希望在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不过是香草的白日梦而已。
检查完林枚无什么大碍。香草给婆婆端来热水,几口水下去,老太太平静多了。香草扶着婆婆试着站立,好在没什么大碍,香草这才松了一口气。六十多岁的老人,哪里经得起这样一摔,老人脸色苍白。香草扶婆婆到自己屋子躺下,看婆婆无大碍才去做饭。
刚刚有些心情的香草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一下子又打入了新的苦闷里。
香草真想暂时离开这个家,远离这些事情,哪怕就一天。她需要休息,就一会也行,她太累了,家庭的重担压得她香有些透不过气来,她无法摆脱。可她还得坚持,这就是她香草的生活。
接下来的几天里,婆婆当然不能替香草做饭,香草又增加了新的劳累。除了务养棉花,还得赶回家做饭,侍候病中的婆婆。好在她务养的棉花已经基本完工。
林枚躺在床上,心里不是滋味。他又开始在心里埋怨自己,都是因为他的拖累,母亲才搞成这样。要不是因为他,要是没有他,林枚第一次脑子里有了死的念头。要知这样,真不如当初从电杆上摔下死了干净,他活着只能是一种拖累。他甚至想到用什么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如果不是他,如果他已经死了,香草再嫁了人,孩子和母亲也有人照顾,林枚甚至想着自己马上死去,家里的日子才能彻底得以拯救。林枚躺在床上,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屋顶。他想象自己一夜间睡去彻底解脱。林枚的想入非非香草并不知晓,林枚也不会告诉香草。他只能无奈地躺在床上,一个无法帮老婆的男人。一个瘫痪了的残废了的废人。
好在婆婆没大问题,经过几天调养,又慢慢地好起来,又可以慢慢帮香草做饭了。尽管香草一再叮咛婆婆:“妈,等完全好了,先不着急。”
“我已经好了,地里活那么多,我不要紧的,就是做做饭。”婆婆那里能坐得住。
“你就做做饭,看看孩子,以后不要再干力气活了,摔个什么的,可咋办呢。”香草叮嘱婆婆。
“我知道了,我就看孩子,做饭。”可怜的老太太她能闲得住吗?
婆婆好了之后,香草才放下心来,专心致志务养她的棉花了。
十四、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六月天。
“布谷、布谷……” 布谷鸟的鸣叫一夜间传遍了关中大地,麦子由碧浪迅速翻为金浪。
“算黄、算割……”鸟儿不断地提醒人们收割的重要。麦子经过春季里的生长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金浪翻滚。金灿灿的麦子迎风招展,一眼望去,宛如一片金色的海洋。又是一个丰收的季节。
包产到户责任田以后,麦子在人们精心培育下,呈现出一幅丰收的景象。香草家的麦子也和其他人家一样,微风轻轻吹过,金灿灿的麦田翻滚着金浪。香草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整个杨柳村都沉浸在丰收的喜庆里。人们准备好镰刀和磨石,摩拳擦掌,整装待发,时刻准备麦子一熟立即奔扑战场,打一场热火朝天的夏季丰收仗。
香草家地里的麦子长势良好,颗粒饱满,香草的心情无比兴奋。同时,香草又开始发愁,格外担心,这么多麦子,她一个人怎么完成收割任务。往年有丈夫一起,今年就她孤单一人。夏收最主要,别人都在忙碌,哥哥也在忙碌,香草只有一个人抢收麦子了。没有人帮她,要帮也得等人家收完,人能等,可麦子不能等。收割麦子那是抢时间,抢收成。
还没有等麦子成熟,香草已经辗转难眠了,担心充满着香草整颗心。刚包产到户那阵,还没有麦客,麦客就是外地来帮忙收割的短工。当然也还没有机械化的收割机,都是靠人力一镰刀把麦子割倒在地,再一车一车拉回场地。然后碾场,扬场,麦粒从麦穗脱颖而出,沉淀出黄灿灿饱满的颗粒。再经过晾晒,交公粮,剩下的才能储存。有的人家收成好了,留够自己吃的,收入不少钱呢。
终于到了打镰刀的日子,人们蜂拥而至,进入麦田,众人无不喜悦,无不兴高采烈。整个村庄开始正式进入一年一度的夏收期。虽然包产到户,可人们还是按照一定的规章进行收割,秩序井然有条,忙而不乱。香草势单力孤,起早贪黑,埋头苦干。学校放忙假,芳芳来地里帮忙,十岁的孩子,也只能帮妈妈抱抱麦子,捡捡麦穗。农忙期间,农村的学校都要放假,这也是学生体验生活,体验劳动的最佳时刻。这个规定一直延续至今。
由于春季及时施肥、浇灌,今年的麦子比往年长势迅猛。人们的脸上洋溢着喜悦:“你家的麦子长势真好,麦秆那么粗,麦穗又大,挺难割的吧。”
“你家的也一样呀。”
人们互相道喜。碰上这难得的丰收,谁又能不兴奋,谁又能不开心呢。过去生产队那会,按人头分配粮食,一年吃不到头。有好多人家过了春节就开始缺吃,到了青黄不接的阴历二三月份,忍饥挨饿的岂止少数。人们饿着肚子去田里干活,为的是多产些粮食。如今人们终于不再饿着肚子干活,眼看着日子一年比一年好。人们能不兴奋吗?
香草家种了六亩麦子,香草没黑没明地干。麦子长势太好了,香草一个人割一亩麦子要费一整天时间,还要把麦子一车一车拉到场地。如果不及时,麦穗晒干,颗粒掉在地里,那样的惨重损失难以言计,香草能不着急吗?香草每天计算着,看着别人家地里一片一片收割完,又一车一车拉回场里。香草心里越发着急,急中生火,终于在夏收刚过一半,香草就病倒了。
香草拿着镰刀用力地割着麦子。她觉得自己的手越来越重,她的胳膊没有力气,麦秆变得更加厚重。她想使尽力气,再剩下最后一行,坚持住,今天一定要割完这亩地。她香草是坚强的,没有那么娇气。香草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她觉得天好像在旋转,地也在旋转,她站立不住,身体向下倒去。不能倒下,对,不能倒下,还有三亩地没有割呢,她怎么能倒下,不能,香草提醒自己,她的手上似乎又来了劲,对,要坚持住,马上就完了,不能倒下。
香草的胳膊带动着她的手,镰刀在她的巧手下又开始轮番地割在她面前金灿灿的麦秆上。麦浪在香草的眼前翻滚。香草回头看了看被她割倒在地的一堆一堆麦子,她的手又向前面的麦秆伸去。麦秆似乎比刚才坚韧了许多,任香草使出浑身力气,那麦秆分明较劲似的割不下来。香草仿佛看见面前的麦子又越来越多,刚才分明割倒的麦子似乎刹那间又立了起来。香草急了,怎么会这样,香草又重新鼓起劲来伸长胳膊向麦秆割去。
香草眼前的麦浪继续翻滚着,她却使不出劲来,她看见麦子在向她招手,勾引她向它们割去。是的,别人家地里的麦子大部分都拉完了,就剩下香草一家,她也快割完了。加把劲,对,加把劲就完了,香草想重新酝酿自己体内的力量。她觉得自己浑身无力,天还在转,地也在转,天和地合在一起加快了旋转的速度。香草手里拿着镰刀,她觉得自己也在旋转,跟着天和地一起转了起来。终于,她被转得晕头转向,什么也看不见,麦浪不见了,镰刀不见了,芳芳也不见了,香草觉得自己眼前漆黑一片。香草终于支撑不住,晕倒在自己家的麦田里。
隔壁地里的雪琴嫂发现晕倒在地里的香草:“快来人,快来人呀!香草晕倒在地里。”雪琴嫂一边大声喊着,一边放下手里的镰刀向香草这边冲过来。临家地里的乡亲放下手里的活也相继赶了过来。人们急忙把香草抬上架子车,疾步奔跑着送往她家里。芳芳在一旁跟着车子跑。孩子吓坏了,刚才妈妈还好好的,怎么会晕倒呢?芳芳一边哭一边跟着跑向自己家里。
“赶紧,你们家香草晕倒在地里,可能是累的,好像发高烧了,芳芳赶紧去找医生来。”芳芳急忙跑去找来了医生。村医生替香草检查完毕:“温度:三十九度五,中暑了。劳累过度,身体又虚弱,得打针,人太累了,需要休息。”
香草昏睡了两天两夜。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她确实需要休息,可她怎么能安心休息呢?昏睡中的香草嘴里仍不停地喊着:“这么多麦子,怎么能弄完?我不能倒下,我不能倒下。”
村主任李印强知道香草病了,急忙来到林枚的家里:“我家的明天基本就拉完了,碾场就等两天吧。本来也准备明天开始帮你们,还没有来得及,香草就累病了。”
香草的哥哥听说妹妹病的消息后,第二天一大早就赶来看望。他们本来准备赶紧割完自己的麦子一起来帮妹妹,可还没有等他们完工,妹妹就累病了。三哥和四哥把自己的麦子交代给大哥和二哥,腾出手来一起来帮香草收割麦子。
哥哥心疼地看着瘦骨嶙峋病着的妹妹,拉着香草的手,心如刀绞,说不出一句话,哥哥的眼圈红了,心也碎了。要是母亲看了香草的样子,不知都哭成什么样了。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真得想办法,农忙起来,大家都在忙,谁又能随时都帮她呢。哥哥陷入了忧郁之中。
在两个哥哥和村主任的帮忙下,香草的麦子终于颗粒无损地收回到场地。哥哥帮香草把麦子碾完,场地扬完,就又赶紧赶回家,自己的麦子还没有收割完工呢。香草就剩下晾晒麦子了。
有哥哥和村主任帮忙,香草也很快好起来,她不能休息,得抓紧时间晾晒麦子。婆婆劝她:“病刚好,慢慢来,身子还虚着呢。”
“我没事,妈,你放心。”
香草心里有事,她哪里能躺得住。香草看着自己家的麦子已经完好的收成在家,又看着今年的麦子颗粒饱满,病一下子好了很多。就又紧张地投入到麦子的晾晒中
几天的修养香草感觉身体轻松了许多。林枚躺在床上瞧着香草受苦受累,他一点忙都帮不上,他又开始内疚,他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在言语上安慰香草。林枚劝香草:“病刚好,还是多歇息,少晒点。现在都收回来了,你不要太着急。”
“没事的,我哪有那么娇气,已经完全好了。”香草无所谓的样子真令林枚担忧。
是啊,香草哪里能躺得住,她得赶紧把麦子晒干,储存起来,这样她才能完全放下心来。
麦子终于在香草的努力下,以及哥哥村主任的帮忙下被香草储存起来。今年大家的收成都好,香草也一样。夏收终于忙完了,香草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十五、
李印强的女人兰花和香草关系要好,香草病中,她经常过来帮忙。看着香草日渐虚弱的身体,兰花心疼这个可怜苦命的妹妹,可有什么办法呢。兰花想来想去,觉得应该想些具体的办法,这样下去,香草迟早有一天会被彻底累垮的。
一天晚上,收工回家,兰花和丈夫坐在一起闲聊。兰花用商量的口吻对丈夫说:“我看香草长期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一个女人独自支撑这个家,迟早被累垮,得赶紧想个办法。”
“能有啥办法?”李印强闷着头抽着旱烟。见兰花半天不吱声,李印强接着说:“林枚瘫痪了,家里的活都是香草一个人干,这样下去谁都受不了。难道给她找个短工、长工,她家里的情况,连生活都成问题。再说这年头不兴那个。我也正为这事犯愁呢,咋办呢?”
兰花若有所思地说:“我倒有个主意,不知道行不行,你先听听。”
李印强想不出老婆能出什么主意:“你说说看。”
兰花随即说出了她的有些幼稚却也有些创意的想法。
兰花想了想,说道:“让林枚和香草办个离婚,然后给香草招个人进门。这样,既可以照顾家里,也可以照顾林枚,最主要是香草就有了依靠,只是……。”兰花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继续说:“只是,林枚怕不愿意。可是话又说回来,林枚瘫痪快一年了,成了残废,香草年纪轻轻,这样日子如守寡不说,还要经受这么大拖累和磨难,你叫一个女人的日子怎么往前走呀。”
“这倒是个主意,就是馊了些,这样对林枚不太好。”李印强觉得自己老婆的主意不甚高明,可细想起来,也未尝不是个办法,就是对林枚有些不公,可目前他们家的情况还能有比这更好的办法吗?日子还得一步一步往前过。
李印强思虑良久之后和兰花商量:“要不你先找香草提提,问香草什么意见,我去和林枚通个气,看林枚啥反应。不过,我觉得对林枚还是损了点,可也没有别的办法,试试看吧,兴许能行。”
兰花趁和香草一起干活的时候,把她的想法说给了香草。香草听完兰花嫂的话,不假思索立即回绝了:“不行,这怎么行,叫人笑话死了,不行,再说,林枚能受得了吗?”菊花嫂苦口婆心费了许多口舌,香草只说不行。
同时,李印强也找机会和林枚说了这事。李印强虽然觉得难为情,可他觉得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出此下策。林枚被村主任突然提出的办法给噎住了,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村主任的好心。是得想办法,不然香草迟早要累垮,可他林枚纵有十个心思也万万想不到要和香草离婚,并且还要让香草招个男人住进自己的家。林枚陷入了无限的沉思。矛盾充斥着林枚的整个心脏。
说实话,有哪个男人愿意自己的老婆眼睁睁地成为别人的老婆,不要说林枚自私,搁着是谁都不会同意。
林枚心里很矛盾。他确实觉得自己已经成为香草的累赘,家里的拖累,他内疚,自责,甚至不止一次想到了死,让香草彻底解脱,他也彻底解脱。可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尚在人世时候就给香草招个男人。林枚甚至觉得这无疑已经是个好办法,可这事要发生在他林枚身上他还是犹豫了。李印强看出林枚的尴尬:“都是你嫂子出的馊主意,全当我没说。”村主任说完离开林枚家。
虽然香草当即拒绝了兰花嫂的主意,可她心里清楚,她确实需要一个人来帮她。她一个女人再这样下去迟早撑不住,家庭的重担已经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可这办法未免对林枚太不公平。再说,哪里就有合适的人愿意接受这样的拖累。和林枚生活那么多年,从相亲到结婚他们一直过得很幸福,她怎么能背叛林枚。不行,不行,实在不行。香草在心里再一次拒绝。可她确实需要一个人,一个男人来帮她。
林枚被村主任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顿住了。是的,这一年多来,他们家所经历的一切都清清楚楚浮现在林枚的眼前,这样下去,日子没有办法继续。香草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管孩子,养老人,香草一个女人够难了。他知道没有别的办法,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农忙的时候,别人都在忙,没有人能够清闲地帮他们。况且,过日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林枚越想越觉得村主任的主意成了最好的最可行的办法。虽然,他觉得心里别扭,可他仿佛觉得他们家已经有了希望。对于这件事情,林枚变得积极起来。
一连几天,香草和林枚各怀心思。终于有一天,林枚向香草提起了离婚的事情:“兰花嫂找你了吧。”
“什么事情?”香草佯装不知地问。
“我们离婚吧,给你招个人,我觉得这个主意挺好。你看现在,我成了残废,瘫在床上,什么事情都帮不上忙。看着你那样辛苦,我心疼呀。”
“说什么呢,别胡思乱想了。我怎么会那样,让别人笑话死了。我就这样守着你。”香草装作很轻松的样子。
林枚诚恳对香草说:“我知道你不会不管我。我瘫在床上,你过得太苦了。咱们办个离婚手续,招个人进门,你还可以继续照顾我,家里也有人照应。我也能安心些。”
香草哭了:“别说了,我不会扔下你的。”说完香草又默默地做她的事情了。这件事就这样搁下了。
有了香草的表现,对林枚来说,有了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原来香草还是爱他的,她不会抛弃他,有这,他就足够了。他知道,就是香草招了人进门,她也一样会精心照顾他。林枚心里无比的欣慰,香草那么体谅他的感受,他也得体谅她。林枚心里打定了主意。
日子一天一天继续挨着过。夏收刚忙完,人们还没有来得及喘息过来,紧跟着又是一茬一茬秋作物的播种,生长。锄玉米,摘棉花,香草依然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这回林枚也派上了用场,坐在床上帮助剥玉米,剥棉花。
卖掉多余的麦子,香草家的经济算暂时宽松了,也有了一些积蓄。秋种的小麦种子和化肥都不成问题。只是香草越来越瘦,身体每况愈下。由于农忙,林枚的活动锻炼现在也是懒得做上几次,想起来时偶尔站立,香草顾不及了。
香草确实麻利,当姑娘那时候就是农活的快手,现在情况这样紧张,香草一天到晚忙个不停。村里人形容香草,两腿都看不清楚步子交换,可怜的香草已经到了支撑不住的边缘。她觉得很累很累,真的感觉自己无法再支撑起这个家。林枚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林枚又想起了兰花嫂的主意。
秋收完,棉花刚刚收回到家,人们又在准备着下一个秋种了。庄稼人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就这样忙碌,为了生存,为了日子过得更好。
十六、
香草日日辛苦,拖着疲惫的身躯操劳着农活、家务,林枚寻思,再这样下去,非又累病不可,得赶紧找个人。林枚急于想见到兰花嫂。
一天黄昏,兰花来找香草。林枚把兰花嫂叫到跟前:“嫂子找你个事,过来坐会。”
兰花走过去坐在林枚的床边,心里纳闷,难道林枚为了上次的事情不高兴。兰花有些不知所措,心里七上八下,不敢直视林枚。“啥事情?帮啥忙,你尽管说。”
林枚不紧不慢地接着说:“村主任上次提的那件事情,我考虑了考虑,觉得可以,我没有意见。你再去和香草说说,家里这么难,是得赶紧招个人来,都是我拖累的。”
兰花嫂听林枚这么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也是瞎出主意,你别往心上记。”
林枚继续说道:“我说的是真的,你再找香草说说,眼看又要秋种了,我看她一个人支撑不下去,她要是再有个三长两短,这个家就无法过了。”
兰花沉吟片刻说道:“好吧,我就试试吧,只怕她不愿意。”
林枚接着问道:“你有没有合适的人,找就要找个实在的庄稼人,能靠得住,咱家这情况,再好只怕人家也不答应。”林枚显得有些顾虑。
兰花热心地说道:“我听娘家哥说过,有家人,兄弟六个,家里穷得叮当响。老大都快四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你要是和香草没有意见,我去打听,听说人很厚道。”
林枚听了兰花的话,觉得事情好像已经成了六成:“如果人没有问题,我觉得这事得抓紧。你赶紧找香草说说,要是行的话,咱们这情况不能再等,最好尽快进门,香草也能多个帮手。”林枚如释重负地说道,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希望。
兰花是个快言快语之人,当下就找时间和香草商量此事。香草知道林枚的想法和林枚的一再坚持,在心里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她知道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当兰花嫂再次提起这事的时候,香草默默地答应了。毕竟香草已经没有了主意。
兰花说干就干,当下亲自去娘家找哥哥询问,哥哥带她去了男方家。
男方家有六个儿子,老大,老二三十好几的人都还没有娶媳妇,家里穷得叮当响,一家人就住在四间房里。老三儿子许志海,三十二岁,读过几年小学,个子不高也不矮,人不爱说话。也许因为家里穷,头总是低着,好像欠着人家什么。
兰花说明来意。许老头满脸堆笑,有谁会上他们家来提亲,老头已经习惯了被人冷落。听了兰花介绍对方的情况。老头寻思着,招过去好,也不用给儿子盖房。听说又都是厚道人,家里条件又不错。就是二婚,要不是二婚,谁找他们,当下就去征求许志海的意见。
许志海听了兰花嫂对香草及家里的介绍,默不作声。心想与其这样白白耽搁在家,浪费青春,不如趁机会离开家里,反正像他们这样穷的人家是不会有人嫁过来,况且他已经三十好几了。也曾经有人来提过亲,可人家一看他家情况就都没有了下文。眼看大哥、二哥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耽搁下去。他许志海这辈子要想娶媳妇,只怕也是纸上谈兵了。
许志海当下答应见面。是呀,他不答应他又能生出什么希望呢。大哥、二哥的现在就是他的将来。虽然,他们家的情况也越来越好,可是,全是男人,地又不多,粮食依然不够吃。他们家在周村方圆那是出了名的穷,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他做老婆。二婚就二婚,总比这样守在家里好。听说那女人原来很漂亮,许志海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是呀,他也只能答应,错过了这个机会,机会就不会再来找他了。人家要是没有难处,会来找他。想到这里许志海甚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最起码比他的哥哥幸运。
兰花和对方谈妥了后,急匆匆赶回来和林枚两口子商量。兰花介绍完对方的情况,香草默不作声。她怎么吱声,香草不好意思起来,总觉得事情特别别扭。倒是林枚权衡了各方面的利弊,说道:“香草你觉得怎么样,听嫂子的介绍,我觉得还行。要不先见见人,也别太委屈你。”
香草羞地低下头:“你就拿主意吧,只要人家愿意。”香草说完悄悄地去厨房倒水去了。兰花和林枚商量完毕,当下敲定,商定了见面时间。
都是庄稼人也是二婚,用不着那些繁琐的程序礼节。见面的日子商定在两天后。
兰花嫂走了以后,林枚对香草说:“你去告诉四哥他们,让他们后天也来看看,别委屈了你,只要人厚道,庄稼人咱也不能要求人家什么。”
香草脸羞得通红:“好吧,我今天就去。”
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秋高气爽的日子。林枚家突然来了几个陌生的客人,人们惊奇,有好事者窜到门口悄悄观望。这便是许志海和他的父亲母亲和大哥,来和香草见面相亲的。对于许家,这件事情那可是无比隆重的,这是许家第一个儿子的婚事。香草的四哥和二哥,四嫂作为娘家的代表。李印强和兰花前前后后忙着招呼客人。
许志海的父亲和母亲穷惯了,对林枚家的情况比较满意,看到香草虽然经历艰辛,人变得有些憔悴,毕竟那美人胚子。老太太看在眼里,倒是十分喜欢。又见林枚母亲和蔼可亲,几个孩子可爱懂事。林枚躺在床上,看着原来也是能干的人,许老头老太太十分高兴。心想要不是人家有困难,哪里能轮上他的儿子娶这么好的媳妇。
许志海看着香草依旧有些风采的神韵,心里喜欢,香草毕竟是人家的媳妇,他觉得尴尬。他不愿意,他又能娶个什么样的媳妇,他又能几时才娶上媳妇。他许志海这样已经就不错了,他在心里已经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只等着香草和林枚点头。
许志海,中等个子,看上去有些腼腆,庄稼地里长大的小伙子,粗壮的身躯显然暴露着。他不知道是因为陌生,还是本身不爱说话,脸羞得通红。林枚看着小伙子虽不太满意,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觉得有点委屈香草。可再想起来,人家毕竟没有结过婚。香草观察到林枚落显满意的表情后,心里也就同意了,她也实在无法再煎熬下去。
兰花嫂忙前忙后,留下大家吃了顿便饭。把话说开了去,定下日子,毕竟许家是第一个儿子结婚,也不能太草率,最起码得举行个仪式。时间紧张,商量在秋种之前把事情办了,也不大摆宴席。就把香草的娘家人和许家的人叫在一起吃个饭,举行一个简单的结婚仪式。当下说定,婚礼日期就定在十天后的九月初三。事情定下来,香草家就开始忙碌了。先是李印强带着介绍信,领着香草一起去公社办理和林枚的离婚手续。有村主任帮忙,手续很快就办妥了。第三天香草和许志海去公社领取结婚证。办理完这些手续,香草匆匆忙忙赶制了两床新被子和新床单,毕竟志海是第一次结婚。
九月初三那天,许志海在父母、哥哥、弟弟一家人陪同下来到林枚家,从此也就是他自己的家,庆贺婚礼。香草的父亲、四个哥哥、三嫂和四嫂也来参加婚礼。婚礼很简单,摆了两桌饭,一家人在一起客客气气,和和睦睦吃了顿团圆饭。
志海穷人出生的孩子毕竟懂事,给林枚的母亲敬酒,小伙子满脸通红:“妈”把酒递到田绒花的手里。老太太激动地答应着:“哎,哎”掏出五元钱递给了志海。志海的脸更红了,僵持在那里,不知是接还是不接。老太太老泪纵横:“我又多了个儿子,这是妈的见面礼,不要嫌少,一定要拿。”志海拿起五元钱塞在口袋里。志海又给香草的父亲、哥哥、嫂子敬了酒,大家都很高兴地给了红包。
最后志海端起一杯酒走到林枚的旁边:“林枚哥。”叫了一声,把酒递给林枚,林枚被志海突如其来的举动给惊呆了。他没有想到志海会把他称为哥,他也第一次被人称为哥,而且是他自己的老婆新招进门的丈夫,林枚下意识地答应,把酒喝了下去。他喝了他老婆的喜酒,一杯酒下肚,林枚第一次感觉这酒是如此的辣,如此的苦,如此的烈,如此的不是滋味。林枚的眼泪流了下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激动家里找到了帮手,还是因为自己的女人从此成了别人的老婆而伤感。林枚搞不清楚自己的内心,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擦去眼泪:“我太激动了,好,好,以后这个家就全靠你了。”林枚握着志海的手,竟久久不能放松。
香草也相继给志海的父母、兄弟敬了酒,三亲家坐在一起觉得无比亲热。志海的父母完成了一件大事,又看到林枚、香草、林枚的母亲,还有香草的娘家父亲、哥哥如此厚道和亲热。许老头老太太为自己的儿子幸庆,摊上了好人家。他们对媳妇香草十分满意,那几个孩子在大人的指导下又一声一个奶奶、爷爷的叫兰,老人怎能不高兴呢。总算办完了婚礼。人们终于为香草松了口气,为林枚的家松了口气。
十七、
送走志海的家人和香草的娘家人,兰花拉着香草的手:“早点歇息吧,这几天一直忙得没停,总算事情结束了,准备准备,过几天又要开始忙碌了。”
香草把他们送到门口:“谢谢嫂子操心,谢谢村主任一直关照。”
“傻妹子,说啥呢,快去休息吧,以后家里就靠你了,还要多照顾照顾林枚。”兰花嫂继续说道。
“我知道的。”香草心里明白,为她招个男人,林枚心里要经受多大的痛苦,谁会自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老婆跟了别人,不到万不得已,谁会这么慷慨大方。她香草打心眼里感谢丈夫,感激丈夫对她的心疼。
这一年来,林枚虽是个男人,形同虚设。香草也是女人,一个有感情有血有肉的女人。女人需要的她当然也需要,林枚残疾了,他不能给她,什么也不能给她,他所能给她的唯一关怀就是安慰,语言的安慰。香草从来没有怪过林枚,一个男人能做到这样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林枚忍受了多大的苦痛,为的是让香草的日子好过些。想起这些,香草的心里觉得对不起丈夫,内疚窜起在香草的心头,她是爱她的林枚的。
香草去厨房烧了热水,端了一盆热水出来,静静地走到林枚床旁。她要帮林枚洗脚,是呀,现在有人帮他了,她完全可以腾出时间侍候林枚。她甚至重新燃起林枚天天锻炼的计划。林枚的身体已经不如从前,经常不活动,躺在床上,身体比以前虚弱多了。香草决定,从明天开始,不,从现在开始,她要重新为林枚做这些事情,现在她也有能力和时间来做这些事情。
香草端来了热水帮林枚擦洗身子,林枚不自在地说:“你去休息吧,累了几天,早点睡吧,志海还等着你呢。”
香草听林枚提到许志海,她的脸唰的一下红了。她低着头不言语帮林枚洗着脚。是呀,从今天开始她香草就是另外一个男人的老婆,她要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是她的前夫,不得不离婚的前夫,虽然办理了离婚手续,她明白,在她的心里林枚永远都是她的丈夫,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志海,今天和她结婚的志海,人老实厚道。因为家里贫穷,才耽搁到如此之晚没有成家。长期以来的贫穷,使志海显得有些自卑,他不多言,总是低着头,默默接受着别人的施舍。香草和志海交往这几次,她同情志海,善良的香草已经从心里接受了志海。志海虽不像林枚那么清秀,那么聪慧,可他的厚道,他的勤俭使香草动心,她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男人。他比自己小,又没有结过婚,香草觉得他像是自己的弟弟,在心里心疼起志海来,香草为她的想法而自责。
作为一个从小经受三从四德教育的香草怎么能喜欢两个男人呢。香草心里一直很别扭,为此她加倍心疼林枚。林枚拉住香草有些粗糙的手:“去吧,我也累了,早点睡吧。”
志海在这个时候走了过来:“枚哥,我扶你睡吧。” 志海扶林枚躺下,香草走出去倒水。
林枚抓紧志海的手说:“对香草好点,这一年,她累坏了。你来了就好,只是觉得对不住你,这一家子都要拖累你。”
志海低声说道:“能娶到香草是我的福分,我会照顾好你和香草的,还有家里。”
林枚安心地躺在床上,是的,他终于可以放下心来,家里终于有了希望,看得出来,志海是个厚道人,香草以后不用再受苦受累了。
林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香草雪白的身体一年来第一次不断地萦绕在林枚的脑际。香草再也不是他林枚的女人了,她成了别人的老婆,她现在在做什么?她一定躺在……,她一定和他……。林枚不敢想象,他躺在床上。林枚觉得自己不应该这样想,这件事情是他积极促成的,对,他不应该这样想,还不都是为了家里。
林枚按捺心思心平气和准备睡觉。林枚想关住自己的思想,尽快睡去,可是他的思维却是无比地敞开。那些影子,香草的影子像脱缰的野马驰骋在他空荡荡的思维的田野里。雪白的香草,腼腆的志海,志海厚实的身体,香草的呻吟。林枚被这些无序的思维搅拌着,他无法使自己停下来。他仿佛觉得雪白的香草就躺在他的怀里,他揽着香草,可香草努力挣脱开他的手臂,披头散发,赤身裸体奔出他的胸怀。
林枚喊着:“香草,香草。”可他的香草像是没有听见,继续向远处奔去,离他而去。林枚似乎看到远处香草分明奔跑着又跑了回来,我不会丢下你,我不会丢下你。香草哭着喊着奔跑过来,扑倒在林枚的怀里。林枚幸福地揽着他女人的头,抚摸着他女人的一头乌黑的长长的秀发。
“林枚,醒来了。”林枚被香草唤醒,原来他一直在做梦。可那梦那么清晰,仿佛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林枚有些闷闷不乐。
洗刷完毕,吃了饭。志海和香草去地里干活,他们得赶紧把土肥施到地里,为秋种做准备。中午休息的时候,香草去厨房做饭,志海见屋外阳光灿烂,秋高气爽,便把林枚扶到屋外的门口坐下来,晒太阳。
林枚躺在床上时间久了,没有接受阳光照耀,人和心都有些发霉的感觉。屋子外面,一览无余,村子还是老样子。小鸟在阳光下撒欢地“吱、吱”叫着,牛羊不时地传来“哞,咩,”的声音,小鸡在人们的周围撒欢地跑着。太阳直挺挺晒到林枚的全身,晒进林枚的血液,林枚觉得身体暖洋洋,舒适极了。
人和花草树木一样,也离不开阳光。有了志海,林枚便可以经常出来晒太阳。志海不善言辞,只低下头踏踏实实做事情,为孩子,为香草,为林枚,为林枚的家,为他自己的这个家默默地奉献着。对志海来说,他甚至觉得他很幸福,香草很疼他,林枚也很和蔼,林枚的母亲把他当亲儿子一样。善良厚道的志海一门心思侍候老人,一口一个妈,老人满心喜欢。林枚看在眼里,也感到无比欣慰,有朝一日,他要不在了,志海会照顾好他们的。
转眼香草结婚已经两个多月,寒冷的冬天已经来临,人们终于又松了口气。然而香草并没有轻松,她的心更紧了,林枚生病了。
从香草结婚那天起,林枚每天晚上做各种各样的梦,经常夜里在睡梦中惊醒。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拉?志海对香草无比的体贴,对他林枚也是无可挑剔,对他母亲更像对待亲生母亲。林枚甚至十分满意志海,他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可他不知道怎么拉?每天晚上做梦,他觉得自己内心的局促不安,他责怪自己不应该,可他好像无法摆脱一种什么力量。每到夜晚,他的神经便格外兴奋,他甚至已经开始害怕黑夜,害怕孤单。
这一年来,他也失眠过,但那只是个别时候,过一两天就会好的。这一次却不同,他说不清楚原因,他不想告诉香草,省得她担心。正在秋种,家家户户都在忙,香草和志海两个人起早贪黑,为了明年能有更好的收成。他林枚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添麻烦,一个多月来,林枚几乎夜夜做梦。虽然白天志海常常空闲时间搬动他到门外,晒太阳,也搬动林枚站立做锻炼运动。可林枚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终于病倒了。
林枚发着高烧,开始人还清醒,后来慢慢地昏睡起来。医生给林枚打了两天的针似乎效果不佳。人们替林枚捏把汗,香草打发志海去镇上请医生,志海骑着自行车飞快地请来了镇上的老医生。老医生仔细地听了林枚的前胸和后背:“病人没有什么大问题,身体太虚弱,感冒引发肺部感染,我给你开几服中药,再把这针打上,应该不妨事。病人有些神经衰弱,我再开些安眠药,还是要好好休息。”
几天的打针,加上几服药下来,林枚的烧退了,全家人松了口气。可林枚元气大伤,身体仍然很虚弱。尽管香草和志海买了许多补药,林枚的身体还是难以恢复。他已经不想站立,每天志海抱着他出去晒太阳。渐渐地天也冷了,林枚睡到了里屋母亲的炕上,也就懒得出去晒太阳。间或拗不过志海也出去,也只懒懒地坐在太阳下打着顿,片刻也就觉得很累,又闹着回房间。只是林枚依然做梦,依然失眠。
林枚的身体越来越差,越来越虚,渐渐地连房门也懒得出了,每天只待在炕上,到后来也很少坐起,只就躺在炕上。身体每况愈下,香草和志海也找过好多医生,吃了许多补药都不见效。冬季田里基本没有什么活计,香草就留在林枚的身边专门侍候林枚,林枚吃饭越来越少。在香草和志海的一再坚持下又吃了一些补药,还是不见成效。香草再一次请来了医生,医生摇摇头,没有什么好的办法。香草和婆婆天天守在林枚身边,婆婆看着儿子的样子,嘱咐香草准备东西,林枚怕是熬不过冬天了。
香草哭着喊着:“不会的,你会好的,你一定要好起来。”
尽管香草嘴里这么说,可她心里很明白。林枚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林枚在一寸一寸地走向死亡,这是谁也挽救不了的事实。香草哭着替丈夫缝制衣服,为丈夫在另一个世界里要穿戴的衣服。
林枚死在春节前一个月的一个寒冷的夜里。
(完)
二〇〇四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