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解
落光叶子的树林,来年还会长出新的树叶。木匠从地上捡起一片落叶,反复查看,也没看出什么门道。他知道这些树叶已经不止一次从树枝上冒出来,然后度过春秋,落到地上。也就是说,每一片叶子都不是原生的,而是上一年那片叶子的再生品,或者说复制品。一棵树的枝干里藏着多少片树叶是有定数的,不能多一片,也不能少一片,每一片叶子都对应着一个芽孢,尽管树叶长出来也许没什么用处,但是到时候发芽长大,由绿变黄,最后脱落,而且年年如此。
木匠熟悉木头的纹理,他曾经仔细观察和研究过木头,想找出那些树叶到底隐藏在木头的什么部位,但始终没有找到。木纹紧密地挨在一起,几乎没有缝隙,看不出哪里有树叶的藏身之处。有一些问题,他一直弄不清楚,一棵完整的树,到底是为了年年长出树叶而活着,还是树叶在空中生活,需要一些具体的支撑和陪衬?后一种可能性极大。你想吧,假如一棵树的树干和所有细小的枝丫突然间全部撤走或者融化掉,那些繁茂的树叶就会停留在空中,成为无根无本之叶,就像一群飞翔的麻雀忽然定格在空中,岂不成了悬念?
所有的树叶都需要具体的支撑,它们没有办法独自悬浮在空中。树叶不是麻雀,树叶也没有翅膀,尽管它们也能在风中飞翔。为了把树叶举得更高一些,吸收到更多的阳光,树干总是尽量长得高大和粗壮,以便给叶子们提供一个高处的落脚点。树叶们要成长,于是树木提前做好准备,长出了枝干。树叶需要营养,于是树木的枝干里长出了细小的纤维管道,向枝头输送水分和元素。从某种意义上说,树叶才是一棵树的主体,而枝干只是给树叶提供支撑和输送养分的管道。
木匠坐在一棵树下,手里拿着一片落叶,反复查看,觉得这个世界非常神奇。树叶需要生长,地上就长出了树林,小鸟要在高处飞翔,于是出现了天空。一把板斧需要力量和攥住它把柄的大手,于是木匠及时出现,并且掌握了劈砍的技术。一切都有因果,但是人们往往分不清主次,把习惯当成了自然。
在河湾村,与木匠这样想法相近的人还有船工。船工认为,青龙河需要一条木船,地上就长出了可以造船的树木;木船需要河流,山川就让出一条水路,在河谷里聚集起上游的流水。木船需要一个年轻的摆渡者,老船工就用最原始的方法创造了一个孩子,并授予他祖传的技艺,成为摆渡的传承人。
木匠在过河的时候问过船工,假如一个人的身上长满了树叶,会不会变成木头?船工被木匠不着边际的提问给问蒙了,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么离谱的问题,一时无法回答。在船工看来,一个人的身上长满了树叶,还不如长满羽毛,有了羽毛,人就可以飞起来。人们都会飞了,过河的时候就可以从河流上方直接飞过去,也就不用摆渡了。
木匠想的是人会不会变成木头,而船工想的是如何飞到河对面。他们考虑问题都是以自己的老本行为出发点,带有个人的局限性。船工说,人的身上长出的零碎已经不少了,别再长了。倘若人身上长满了树叶,站在地上时间久了,脚下会不会扎根?
木匠听了船工的话,觉得他并没有回答一个人会不会变成木头的问题。他关心的不是一个人的身上能不能长出树叶,而是长出树叶以后,人的体内会不会出现年轮,人体会不会变成硬邦邦的木头。木匠对木头的软硬非常在意,在没有出现更加锋利的板斧之前,硬木对他的技术和能力都是个考验。
木匠看着船工,又追问了一句,你认为一个人变成木头以后,胳膊和手指是树枝那样往上长,还是像原先一样下垂?
船工覺得木匠成了死心眼,钻进木头里出不来了,就回了一句,为什么非要变成木头?身上长出羽毛不好吗?
羽毛?木匠看着船工,睁大了眼睛说,我还没想过,你算是提醒我了。前几天我亲眼看见一片树叶被风吹起来,飘得很高,并且在空中长出了翅膀,后来一群树叶都跟着起飞,像是一群麻雀,飞到了树林的外面。
船工说,你说的这些我都听说了。
你听谁说的?
是三婶过河的时候告诉我的。船工说,三婶还说你在树林里张开双臂练习飞翔,只飞起来一尺多高,简直笑死她了。
木匠说,这个三婶真是嘴快。
船工说,三婶还说了,你练习飞翔的时候,有一棵柳树的叶子忽然变成了羽毛,纷纷飘到了天上。
木匠说,如果我身上能够长出柳树那样的树叶,我肯定能飞起来。
话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树叶。
就在木匠和船工谈论树叶的时候,从他们的头顶上空飞过去一群树叶,这些树叶掠过高空的时候,发出了若有若无的叫声,那些声音仿佛是从天空背面漏下的针孔,细微而尖锐。木匠和船工不约而同地望着青龙河的西面,那里,光裸的树林正在西风中摇晃,仿佛随时都会拔地而起。
木匠说,这么大的风,如果不是树叶落尽的话,这片树林肯定会飞起来。
船工说,这个我信。因为青龙河也曾经飘起来过。有一天夜里,我把木船拴好,准备收工回家,结果从上游来了一股神秘的风,把我的两只胳膊都给刮起来了,我回头一看,发现青龙河在月光中飘了起来,像是躺在空中的一缕炊烟。到了后半夜,风停了,青龙河才慢慢落下来。
等一下,刚才你说你的两只胳膊被风刮起来了?是这样吗?
木匠举起了自己的双臂,在空中来回摆动,让船工看。船工说,对,就是这样。木匠说,你那双臂不是要飞翔吧?船工说,当时我确实是飘起来三尺多高,但是很快就落下来了。木匠说,三尺多高?你比我飞得高多了,看来你有飞翔的天赋,你不飞太可惜了。船工说,我就是个摆渡的命,飘起来未必是好事。
木匠看着船工,对他羡慕不已,说,你的身上若是长满了树叶,不,长满了羽毛,你一定能够飞到天上去。
船工说,别,我感觉还是在船上踏实。
木匠和船工说话的时候,忽悠一下三婶出现在河谷里,与其说她走来,不如说是被西风吹来,她几乎是脚不沾地地从开阔的沙滩上飘浮而来,向青龙河接近。木匠说,看,说谁谁就来了。船工指着三婶说,她的身后好像有翅膀。木匠说,我看不像是翅膀,似乎是背部长着两个身影。也不对。莫不是她的身上长出了羽毛?不,也许是树叶。
选自《胶东文学》
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