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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号诊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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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廿

晚六点半,提前到负一楼排队。六号诊室不时传来喊名字的声音,每次喊六七个。门前一大堆人,闹哄哄的像是赶集。我在走廊尽头的空椅子上坐下。每次住院都是这一套:开单子,缴押金,办接诊,护士站登记,到病房安顿,做心电图,查血,输液,做CT、核磁共振和超声检查,用药,输液,出院。这一套流水线,我已经很熟了。申请免除本次CT未获准。主管医生说,不要妖魔化CT好不好?一次CT的辐射量还没有坐一次飞机的辐射大。

在医院,到处是一堆一堆的人。接诊处一堆人,买饭一堆人,护士站领检验盒一堆人,各种检查一堆一堆人。偶尔,这些成堆的人会被强制排队,但也总有加塞的,有自己偷偷加塞的,有关系户理直气壮加塞的。看来得等一阵儿才能喊到“翟东来”。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不排个序号。让大家卡着点来,不就没有这么多人挤来挤去了吗?每次都是这样,单子上给你个时间点,但那只是要你去等着的时间点。等多久,不可预测,可能是一分钟,也可能是一个多小时。等着,是所有被动方的义务。

我张开左手,看我的掌纹。每逢不得不在某个场合等着的时候,这是我消磨时间的常用方式。如果掌纹真的能够呈示命运,那么我的命运,我早就会流利地背诵了。掌心的“川”字完整、清晰,它们的弧度也舒缓悠扬,看上去像是兰草的叶片。生命线从金星丘与手腕线之间出发,一直延伸到合谷上方。智慧线从手掌底部的月丘发出,极其轻浅,犹如河流的上源,有许多小溪注入,在进入掌心腹地后逐渐深邃,然后,在接近合谷的位置汇入生命线。情感线很深,状如多股细线拧成的绳索,它完整地托起了小指、无名指和中指下方的小肉丘,到中指与食指之间开始分岔,如入海逆河。命运线仿佛生命线根部衍生的蘖枝。它强劲修长,在掌心勾出一个悦目的雁翅。雁翅在智慧线和情感线之间遇到一次垂直拦截,因而那个位置有个标准的小“十”字。但是雁翅并没有因此中断,反而更为昂扬,它继续向上,穿过情感线,左右出现两条辅线随行,直达中指根部。绳索般的情感线在与命运线相交以后,分为清晰的四股,直抵指根。

我掌心多肉。与拇指相连的金星丘、与小指相连的月丘,都长得饱满圆润,像两枚藏在皮肤下面的鹅卵石。圆鼓鼓的月丘,是富于幻想、不切实际的象征。从拇指到小指,每根手指的指尖都有个圆鼓鼓的小肉丘,像是托着十颗珠子:其中九个指尖小肉丘上的螺纹是“斗”纹。卫玢说,这叫“十指九斗,不劳自有”。卫玢说,姐姐啊,你是个不劳而获的命。我问,为什么这个命运没有实现呢?卫玢说,有浮尘。卫玢伸开左手,用右手拇指,逐一刮过那些穿过掌心的线条。卫玢说,要把浮尘刮掉,真命才会展现。

在无数个不得不把时间消耗于等着的时刻,我便開始“刮浮尘”。我用右手拇指沿着左手心那个兰草叶片般的“川”字,沿着雁翅般的命运线,一遍一遍,轮番刮过。我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如果命运之上还有浮尘,那大约也是刮不掉的了。不过,中医穴位医理认为,这些传说中象征着命运的掌纹,却着实连接着全部的内脏。那么,刮刮也没有什么坏处。它们各自连通到什么位置呢?该是生命线连接着五脏,情感线连接着心肝,智慧线连接着大脑?命运线呢,这个纵贯掌心的雁翅,它又该连接着什么?有什么脏器是可以左右命运的呢?

我记得多年以前,有个朋友也曾像卫玢一样端着我的手左看右看。他仿佛看见了我的浮躁与自相矛盾。后来,他在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点着我的手心留下了三个字:要耐烦。当时因为什么事引起了这番嘱咐,我已经忘了。但是鬼使神差,在一切不得不等着的时刻,我会一再想起这句“要耐烦”,也会一再感喟彼人彼时的早熟。当时我们不过三十多岁,大多数人在那样的年纪还做不到不惑,而他居然像个老中医似的,一下就号准了我的病脉。他都经历了什么,才会在那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耐烦了呢?

翟东来!六号诊室传来一声呼叫。

我从椅子上弹起来,一边高声答应一边走过去。

被大声喊出的“翟东来”总能让我打个激灵。我名字里的种鸽“东”,指的是“东岗”。故乡所在的位置在太行山东麓与山东丘陵之间最低的低洼带上,那也是禹贡时代的黄河左岸台地。东岗是村庄东边连绵数里的高坡。每逢雨季,东岗的雨水都会顺着河沟涌到村里来。我是在母亲和乡邻们到东岗避洪的时候出生的,电闪雷鸣的命运仿佛早已注定。我不止一次梦到那座山岗,山岗上迷宫般的小路以及山岗周围那些佚名的小村子里同样佚名的小路、院子、大树和房屋。我不喜欢“翟东来”这个名字。这名字影子一样跟着我,在许多被喊到的时刻让我感到惊愕,有种被揭露底细的不安。在我周围的朋友开始习惯于以笔名称呼我的日子里,“翟东来”仿佛成了历史,成为仅在档案里存在的符号。然而作为身份的一部分,它还是在许多时候必须被提供、被签写、被指认。

有时候它被人喊一下,只是为了走个程序。确认之后,针对这个名字的一切就开始了。这名字仿佛自带贬责。翟东来!似乎后面还跟着个无声的喝问。有几年时间,每逢这个名字以这样大声的、不容商量的口气被喊起的时候,我总是想起文日月,想起她薄如纸的身体以及那张苍白得可以写字的脸。

选自《边疆文学》

202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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