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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荧惑 =张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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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抗抗



夏天的傍晚,我走出地铁口,穿过一片高楼之间狭窄的阴影。一抹惨淡的晚霞,挂在楼顶一角;黑压压的乌云,从另一边卷过来。狂烈的干热气浪,吸尽了国槐、青杨、元宝枫树干内储存的水分,树叶一片片软软地耷拉下来,好像被抽去了经脉。行道树上热衷于发表意见的蝉,集体沉默寂静无声。它们究竟是呼吸暂停,还是睡着了?无法确定。

正是高峰时段,马路上车流蠕动,却仍然让人觉得城市空空荡荡。蒸腾的热气里,潜藏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唯有路边一排粉红色小花开得正旺。不太确定持续的高温是否意味着副热带高气压带控制,或是即将形成强烈的对流云团。总之,夏季的暴风雨或是台风迟早会来,或许还有洪水。不过这些与我无关,我只关心今天是否会下雨,因为我没带伞。

奄奄一息的街市渐渐复活。走过一个小路口,见路边的夜排档已经开张,一张张白色的塑料小圆桌铺排开去,啤酒、烧鸡、花生米、煮毛豆,烤肉串冒着烟雾,人声喧闹。前几年已经取消了街边烧烤,淄博火了以后,如今墙边被允许摆摊儿撸串,脏乱差总比关闭的卷帘门好些。然而,落下的卷帘门还是太多了,我知道那里曾是门口排队的奶茶店、挂满衣物的洗衣店、馨香美艳的鲜花店,仿佛一夜间都消失了。

我急急赶路,像风火轮上的哪吒,滑过路边两个衣着靓丽的女孩子。她们是双胞胎吗?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颌,标准化或是格式化的那种漂亮。金黄色的吊带衫,粉红色的短裤,露出一圈白皙的腰,像两根剥开的彩色雪糕。曾在抖音上瞥过一眼,今年夏季青春装流行色彩鲜艳的“多巴胺”风格,是多巴胺刺激了时装,还是时装刺激了人体的多巴胺?我的目光扫过周围,搜寻那些街拍爱好者是否藏在树干后头偷拍女生。也许他们去了时髦的CBD(中央商务区)商圈?不确定。

走过一家星巴克,大玻璃门正在开合,进进出出的人,拎着黑色的公文包。从大玻璃窗望进去,里面竟然很拥挤,小圆桌旁围着一些男人,埋头在笔记本电脑上,像是有干不完的活儿。有一次我曾问过蕾表姐,他们是在模仿巴黎咖啡馆写作的诗人吗?她摇头:这些人,都是所谓的慢就业者,躲在这里假装业务繁忙。

乌黑的云团卷压过来,似有一股不可阻挡的力,正从天穹深处涌现,像极了如今ChatGPT(聊天机器人程序)与生成式AI(人工智能)的奔涌浪潮。云中传来低沉的呼啸,而地面则无声无息。明暗各半的天空,像一块老化的塑料布,在风中被撕扯。那些翻滚的云层,会不会裂成碎片,像雪花一样飘落?

碎片是我们生活的常态,尘土般的微粒是否已填满所有的空间?

我不太确定。大多数情况下,我总是忐忑犹豫。

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此刻我正去往蕾表姐的公司,每隔几周她会约我在办公室见面。她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在那里我不喊她表姐,而是称呼她“蕾总”。

最近我与蕾总“失联”了,无论试图和她语音通话、发语音留言或是发文字信息,微信始终保持静默。蕾表姐一向是个靠谱的人,事无巨细都要操心。唯一的可能是累病了?她曾透露手头正在操作一个AI大项目,有点神秘。

平时我很少与人交往,高中、大学同学和阶段性的同事,走着走着就散了。唯有蕾表姐是一个例外,像一块磁铁吸附着周围的铁钉。自从我“灵活就业”以来,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或沙发上看书,我原本就是文科生,喜欢历史、文学、哲学书籍和网上的博文,不敢说博览群书,日过几万字稀松平常。看得眼睛酸涩,戴上耳机听音乐,或是刷手机上的快手、抖音。短视频一条条蹦出来,就像西北那种名为“一根面”的面条没完没了,不确定在哪里咬断。偶尔也浏览科普读物,却攒下许多疑问。两年下来,我终于活成了大学时代曾经嘲笑同学的那种“知道分子”。其实呢,做一个知道分子并不容易,一旦掌握了基本常识,没人再敢忽悠我。在我看来,这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不确定肯定是确定的。只是我懒得与人分享。我对自己的懒散懈怠比较了解,但我不想改,也改不了。

一周前蕾表姐曾微我,说这几天让我去一趟她的公司,要和我谈点事儿。我猜想肯定与科技有关。蕾表姐是要给我补课吗?不确定。可以确定科学知识是我的短板。然而一周过去,她好像已经把自己的邀约忘记了?

刚刚我在床上刷手机,一条信息忽然从微信里蹦出来:下午我有点空五点钟你过来——蕾表姐从不使用标点符号。在这个读秒时代,标点符号会影响输入速度,她一直生活在速度里。她的微信头像是一粒暗红的星球,远看像一颗即将成熟的石榴。蕾表姐的微信名叫火星,是去年新改的,我不确定她是否迷上了火星。

蕾表姐从不邀请我去她家聊天,我已经很多年没见到那个表姐夫了。我也不愿让她来我家,我的小房间太脏太乱,仅有的一把椅子嘎嘎作响。再说,父亲如果知道蕾表姐来了,会抓着她讨论数学的圆周率是否能被除尽,说个没完。

二十年前,我小学还没毕业,蕾表姐已是当年本市的高考状元之一,考入国内一家名牌理工大学,本科毕业后拿全奖去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硕博连读,又去硅谷打拼了几年,然后成为“海归”。她学的是自动化专业,一起步就在科技应用领域的前沿。她十年前回國,开了一家小公司,代理国外的几款先进软件,销售业绩相当不错,一年后就开上了奔驰车。没过几年,蕾表姐的公司扩大了规模,公司董事长是蕾表姐的富婆闺密,玩一把风投,公司丢给她,不过问具体业务。蕾表姐找来一些“有情怀”或是怀有各种动机的人,成为她的股东与合作伙伴。蕾表姐担任总经理后,公司的发展速度变成了百米跨栏障碍赛,她说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一年出差好几趟,去硅谷或是以色列,就像去逛商场,但她恰恰很少逛街。你看她平时走路的姿势,像极了一头昂扬的长颈鹿……以上这些都是听我妈妈说的,她认为蕾蕾是我家堂表兄弟姐妹中的优秀榜样,让我向她好好学习,所以从小我就躲着她,避免作为一种优劣的对照物。一直等到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以后,经历了多任废物老板,才发现蕾表姐每次的重大决策都比别人快一步。不过蕾表姐仍然和表姐夫住在结婚时的房子里,除了那辆开了多年的奔驰。她好像永远没钱,因为她把所有赚的钱都用来投资了。

我看一眼手机时间,已经四点多了。我在手机上双手击键:好的马上!

我看见自己的头像飞速弹了出去,一座火星探测器瞬间在火星上降落。这是蕾表姐替我设置的。可以确定,她痴迷于所有的电子设备。我一边跑下楼梯一边猜想:她究竟找我干吗呢?她明明有助理,总不至于让我帮她去小店铺修拉链吧?蕾表姐善于处理公司的一切事务,就是不擅家事。我妈妈曾用不屑的口吻做出评价:你表姐啥都好,就是少了烟火味儿。她没当过妈,缺点妈味儿!

我和蕾表姐似乎处于地球的南极与北极,我是浮在冰面上陷入沉思状态的北极熊,她是小步快跑风雪无阻的企鹅——虽然外观都是白色,但企鹅有翅膀,北极熊没有。

进了那家外观一般般的写字楼,上电梯到9楼,拐弯就是蕾总的办公室。门敞开着,几个中年男子,在沙发上围了一圈,耷拉着头,有人提高了嗓门,分明在气恼中,气氛有些紧张。我进也不是,走也不是,只好站在门边发愣。顺便环顾了一眼蕾总的办公室,发现原来墙上的一幅图片不见了,换上了一面大屏幕,正对着蕾总的办公桌,蛮有气派。窗台上摆了一盆新鲜的绿植,也许是绿萝,也许是文竹,不确定。反正过不了多久,它们都会枯萎下去,因为她经常出差,就连仙人掌都养不活。

蕾总坐在靠窗的办公椅上,正低头看手表。她喜欢用腕表确认钟点,而不是用手机。通常她戴一块银色的欧米茄坤表,白色的表带,把时间分分秒秒绑在自己手腕上。镜片下的每一瞥,时针都不可能从她指尖溜走。每次看到她的手表,都会使我想起达利那幅《记忆的永恒》:扭曲软化的钟表,悬挂在荒原上,变形的时间软塌塌地流下来。有一次我用不屑的口吻说:手机早已成了身体的一个器官,如今谁还看手表呢?表姐坚决反驳:你看,每次还要点亮手机屏保,最快也得10秒钟。手表呢?一抬手即刻而知。她看了一眼手表,意识到回答我这句话用去了10秒,显然有点心疼。

旁听一会儿,我大概明白了,在座的都是智汇公司的小股东,前来兴师问罪、抱怨责问、施加压力,顺便讨个说法。大致内容如下:

……如今人工智能闹翻天了,上半年还在说元宇宙、元宇宙元年,下半年又来了一个AI,就是那个ChatG……GTP,哦,不对,是GPT(读起来有点费劲,打了磕巴),蕾总曾在股东大会上讲解过,我还是没太听懂。据说这个东西无所不能,将来会计、律师、医生、建筑师那些岗位都要被它取代,那么,难道连我们都要失业了吗?据说这种ChatGPT还有自我学习功能,可以代替人脑思考,那么,将来中学和大学统统都可以关门了?智汇公司热心投资ChatGPT大模型,但是上半年已经过去,公司的财报还没出来,只好登门拜访。你一再说智汇公司会有效益,可我投了上百万,三年过去,公司一分钱分红都没有。去年底的公司的财报利润是零,今年已经过半,弄不好还是一个0?你得给我们说清楚了,这种所谓最先进的AI大模型,可有靠谱的盈利模式?哪天才会盈利?

蕾总无动于衷地倾听完毕,快速回应:

你们说得没错,公司去年利润是0。你们做好思想准备,今年公司的利润可能还是0,甚至负数。ChatGPT为啥又叫大模型?它由海量的数据训练而成,用来生成无限量的新知识。数据也称语料,需要进行人工采集输入,所以才叫人工智能。智能机器人进步的速度太快了,甚至超过了人类的预期。你们只知道微软、谷歌、英伟达,但你们听说过今年开始的国内百模大战,还有七国争雄吗?AI行业正在加速洗牌,进入了ChatGPT的激烈竞争,赛道已经响起了发号令,已经有几十家公司得到了备案许可……

有人嗫嚅:听说过百模。那都是国内顶级大公司,我们顶多给人做配件……

蕾总立马振奋了,镜片后面的目光像是刚刚充过电……

大公司都是小公司发展来的。我负责地告诉大家,智汇公司的几个项目,已经排进了GPT行业的排行榜。今年的0,不等于去年的0,我们的努力是有成效的。一旦獲得了那个关键的1,前面所有的0,都可以无限增值!

众人哑然。

蕾总终于看见我了,她指了指门边的一把折叠椅,示意我坐下。

现在我给大家演示一下。蕾总把桌上的笔记本电脑转了90度角,我赶紧站起来,走过去歪着脑袋看屏幕。她一边移动着无线鼠标一边说:你们看仔细了,这是一种GPT生成软件,最简单的那种。我输入“流水”“小桥”“芳草”“鲜花”几个英文单词,然后让它开始工作——

瞬间,屏幕上出现了一幅色彩鲜艳的图片:绿色的草地、白色的流水、棕色的木桥、紫色的藤萝花,结构错落有致,画面完整,带有西洋油画风格。

再轻轻动了一下鼠标,画面变成了黑白色的水墨画。

你们有谁向它提问吗?无论什么问题它都能回答。

那些人想了想,一个头发谢顶的男人问:

智汇公司什么时候能盈利?

蕾总把它译成了英文。

GPT回答(英文):当它的智慧被运用在最恰当的地方。

众人相互交流了惊诧的眼神。又有人问:你到底是人,还是机器?

GPT回答:很快会诞生仿真机器人,但在它拥有自主意识之前,它并不具备真人的属性。

我一时兴起,凑上去,亲手打进了一行字,存心为难它。它很快回答:

十年前的传统观点认为,人工智能首先会取代体力劳动岗位,然后是知识型劳动岗位,再然后可以做创造性工作。现在看起来,它会以相反的顺序进行。

你确定吗?——确定!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家伙挺厉害的。

蕾总站起来,微笑着说:以前的AI是人工智障,只能给人类做工具;但是未来呢,说不定人类只能给AI做助手了。

那些股东们沉下脸,显然不愿再和难缠的GPT纠缠下去,先后借故离开了。

蕾总把门关上,风轻云淡地丢下一句:这些人,在背后议论我在“自嗨”,自嗨有什么不好呢?我就有这样的自信!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都嗨起来!

她拿起一个遥控器,把办公室的顶灯、线灯、壁灯全都打开了,雪亮通透的灯光下,蕾表姐像一面发亮的荧光屏站在我面前。她亲自为我冲咖啡,丝毫没有抱怨的意思。

眼前的窗玻璃模糊下来,街市渐渐隐没在昏暗的天幕下。望着窗外,对面的楼群窗户星星点点地亮起了灯光,明亮的楼窗与黑暗的天空,被划分成两个不同的场域。那么,对面楼窗的人看过来,这个房间是否像一个小舞台,有一个正在自嗨的身影,跳过商界俗世的藩篱,沉醉于她内心隔绝的空间。这个充满活力的女人,与那些路上匆忙或是悠闲的行人,有关系吗?不确定。

蕾表姐说她这里只有速溶雀巢,没有卡布奇诺。

她知道我喜欢卡布奇诺,那层厚厚的泡沫,可以把嘴巴藏在里面。

未未,你知道我最近在想些什么?她叫我的名字,听起来就像是“喂喂”!我觉得“喂喂”不错,模糊的,虚空的,没有所指,就像本人的一个代码。

不清楚,我没有特异功能,蕾总。在老板面前,必须谦虚谨慎。

我告诉你啊,我的脑子里总有一串串问号盘旋,像一架架无人机。

无人机?它们飞去哪里?

它们载着许多问号,飞着飞着就不见了,或许飞向了未知的未来。

未来?我斗胆反问,未来太奢侈了,那是埃隆·马斯克才关心的事情,你的公司目前最需要创造利润……

目光短浅!蕾表姐打断我,语速加快,我听见了未来的敲门声不不没有敲门声是电子锁无声解码这个世界将会发生彻底改变人类古文明直到现代文明几万年的大变局!也许是第四次工业革命。但是并没有太多人意识到机会或是危机的来临去思考人类如何应对变革!刚才那些股东们,总对新事物抱怀疑态度,缺乏远见,而今天这个时代,更需要科技头脑的超前目光……

她苍白的脸浮起一层红晕,像是被自己感染了。

哎,未未你说,十年二十年以后,这个世界会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以目前这般神速,十年后的世界基本是科幻了。

想起几个月以前,有一次蕾表姐忽然微我,讓我到她公司去一趟。我猜测除去小铺子修鞋子,也许会有其他不寻常的事情发生。

蕾总的办公室,靠窗一张老板桌,几乎有一张小床那么大,上面是电脑、文件,堆满了电子产品。靠墙还有一排长长的铁柜子,锁着什么样的秘密?她把桌上的一个纸盒打开,拿出一个奇怪的东西:黑色的环形圈圈,像一只头盔或是紧箍咒。前面有一副凸起的眼镜,像以前看立体电影的那种3D眼镜,更像是一条盘起来的眼镜蛇。不太确定。还有两只无线的白色“吊环”分别抓在手里,那是遥控器。蕾总口令:把它戴上!我就乖乖戴上了。蕾总指示:把按钮打开!我就打开了。蕾总问:你看到前面的小屏幕没?看见了看见了!点击你喜欢的那个屏幕。我就伸出食指,点击了一个闪亮的“多巴胺”屏幕。屏幕瞬间放大,出现了一片深蓝色的海水,五颜六色的海滩,一些穿着比基尼的女孩子在走来走去,或者躺着晒太阳。她们距我那么近,我看见她们丰满的胸脯上滚动着晶莹的水珠,被海水打湿的头发上披一层细沙……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试图摸一下其中一个漂亮女孩的头发。

却什么也没有,我的手是空的。空气从我指缝里流过,我什么也没抓住。

她们明明是“活”的人嘛,在我面前蹦蹦跳跳。难道我出现了幻觉?

我又选择了另一个屏幕:一辆红色的跑车飞一样冲我开过来,越来越快,我来不及躲闪,跑车从我身上碾压过去。我尖叫一声,腿脚都断了。我肯定流血了!我摸自己的手,感觉不到疼痛……

好了好了,停下吧!蕾表姐的声音隔空传来,变了腔调。

我把头盔摘下,眼前的屏幕瞬间全都消失了。这是魔术,还是巫术?它是真的,但又不是真的。我诧异地盯着蕾总,两腿似被施了定身法。“紧箍咒”在我手里捏出了汗,这条“眼镜蛇”分量很重。

我忽然大喊一声:传说中的元宇宙游戏吧?三维世界?

蕾总哈哈大笑:让你开开眼界!这只是元宇宙游戏的广告片!好玩儿吧?

早就听说过元宇宙游戏,原来是3D的加强版?不过元宇宙科技含量更高,不需要大屏幕,随时随身戴上“眼镜蛇”就可以呈现了。每一个观众都置身于逼真的环境中,比如大海冲浪、草原骑马、悬崖攀登、珠峰登顶、侠客亮剑、饕餮大餐、降魔、谍战、破案……你可以变身超级大老板住在世上最奢华的别墅里,你可以当上总统走过红地毯,你可以成为超级巨星在演唱会上受到万人欢呼,你可以让身边簇拥着无数的美女……面对元宇宙,你将美梦成真,天下无敌!在这里,你能实现所有的愿望,包括那些隐蔽最深的欲望……有学者认为,元宇宙将建立一种另类的空间感,建立社会新的组织方式以及结构方式,使得社会群体的相互连接成为可能。

但我并不觉得元宇宙游戏有多么诱人,反而产生了一种被欺骗的警觉。我偶尔也在网上浏览最新科技动态,但我对所有的新奇事物,一般都以怀疑开始,以拒绝结束。我用警惕的目光盯着蕾总手里的那个“紧箍咒”,她拿在手里摆弄,就像在玩着一条被驯服的眼镜蛇,一边说:

未未,这个仅仅是元宇宙的初级阶段,未来的三维仿真游戏,几乎可以满足人的所有愿望。人不再需要努力工作,而是沉迷于元宇宙提供的虚拟幻象之中,自我欺骗、麻醉,为此疯狂,巨大的商业利润绑架高科技产品建立新的商业模式,没有一道法律能够禁止它在未来泛滥成灾。但是,尽管这些产品具有无法估量的商业价值,我的智汇公司目标绝不在此!我有更重要的事情做,是对社会发展进步有重大贡献的那种,而不仅仅只顾自己赚钱。今天让你来体验一下,就想提醒你千万不可沉迷这类游戏……

我连连点头。我一向对游戏很不屑,那是打工者与初中生的娱乐活动。我喜欢刷短视频,短视频涉及的内容太广阔了,那是另一个真实的世界。短短几分钟就可以看到逼真的社会现实还有智者的良心话,讥诮锋利,有声有色,丑陋的和美好的,用碎片填满破碎,用碎片拼接碎片。假若生活中没有短视频,就像《失明症漫记》描述的那样了。

那一刻蕾总的眼睛像眼镜蛇一样凸起,发出幽绿的亮光:

不过我反对极端!假如有公司开发出更高级的游戏软件,比如,移民火星的元宇宙游戏,那时我愿意戴上这副眼镜去登陆火星!

回到了眼前的蕾总办公室,我决定实话实说:

十年、二十年以后无法预料,生活也许会变得美好,也许更糟,不确定。顶级科学家也无法预测未来。我只是有些担忧:假如ChatGPT替代了大多数工作岗位,只剩下2%的人在创造价值,那么98%的人是否就都没有价值了?与此同时,一艘一艘星舰,正在搭载地球精英陆续逃往火星?

Nonono !蕾表姐打断我,她一着急就会使用英语单词,好像这样更有表现力:那不是逃往火星,而是移民火星。平行宇宙中有多少未知的星系呢?或许人类就来自其他被废弃的星球?你若是用未来视野看世界,就知道地球资源终究会被人类用尽,人类必须开辟新的居住地……她不顾及我的感受一口气说下去。

那么人呢?人在哪里?我更关心人的未来!我在心里反驳蕾总:没有人文的科学,科学为谁服务呢?我更想知道人类在毁灭之前,究竟如何生存?就算未来家务全都由智能机器人担负了,比如ChatGPT绝顶聪明,能帮人考试考级、给人看病理财翻译、为人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未来的城市上空,飞翔着地空两用的电力飞行汽车,再也不用担心马路上塞车;家里安装着完美的监控系统,你可以在东半球监测西半球的父母有没有跌倒(最近我老爸已经跌倒了两次,幸好我在家)。那又怎么样?未来人怎样才能活得快乐无忧?未来人是否还相信爱情呢?不确定。

未未,你对未来的理解肤浅了,让我失望。蕾总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未未同学,你对任何新鲜话题起码怀疑三次。如今,其实很多人都在一点点死去,从麻木的四肢直到神经系统,僵硬!麻痹!就像得了渐冻症。这种病明显具有传染性。

我一时无法和蕾总争辩,颓了。我的知识存储量明显不够,只好闭嘴。

这一次科学技术革命,几乎等同于神的创世记!未来的世界会彻底变样,目前所有的生活方式都会被替代!蕾总豪迈地宣告,像是在股东大会上讲演。

那一刻我想起老爸。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一生的话似乎都早已说完。我的妈妈是个爱讲话的女人,于是就和另一个爱讲笑话的男人走了。老爸亲手为她打包行李,妈妈走了以后,他变成了一个哑巴。

奇怪的是,前些天,老爸突然说话,一开口石破天惊:

小未,地震了!难道你没发现?脚下的地板在抖,我的骨头都要被它抖散了。你看,我的胳膊也在晃荡!如果不是地震,也是火山爆发,或许是小行星撞到了地球?你去帮我查一查……

老爸的筷子在抖,肉片掉在桌上;老爸端茶杯的手抖,茶水泼在地上;老爸看报纸,报纸发出响声;半夜里我被隔壁老爸的床铺摇动吵醒,妈妈走了以后,很久没有听见床的摇动声了……

我奉命去抖音帮他搜索新闻,无数字节跳动,飞速掠过,全世界的八卦新闻爆棚,也许有一半都是假消息。没有地震,没有火山爆发,只有远方传来听不见的战争炮声。龙卷风、飓风、森林大火远在万里之外的太平洋东岸,传递到八达岭长城有相当难度。几天以后,我陪老爸去医院神经内科查了一查,折腾几番,确诊老爸处于帕金森病早期。我的脑中闪过第一个念头:帕金森病会不会遗传?

此时,面对蕾表姐自信的预言,我忽然明白:老爸的帕金森病来自地球的深层震颤,或是外太空的太阳风与星际穿越。电磁波、暗物质、波与粒,分分钟都在穿越人的身体。老爸是一个退休的数学教师,第六感官的灵敏度异于常人。或许他接收到了这些异常信号,但是他无法使用ChatGPT进行数据分析,只好把震荡感纳入自己体内。此刻坐在这里的人,应该是我老爸而不是我。

为了转移话题,也为了回应蕾表姐的惊人之语,我把老爸的反常表现告诉了蕾表姐。

蕾表姐果断回答:那就对了!科技革命必定在人体内引发激烈震荡。大模型会迭代升级,泛行业应用。今天向你剧透一下:我创建智汇公司十年来,一直在积累知识大数据,已经给几百万本行业书打了标签,也就是IT的行话——语料!备好了语料,就像储备了丰富的食物,才有条件创建多模态的行业大语言模型。

我弱弱地问:难道,我爸的病,要等马斯克的脑机接口芯片来救?

在未来,帕金森病、渐冻症、阿尔茨海默病、抑郁症,所有神经系统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蕾总的兴趣点显然不在我老爸那里。她陷入了持续兴奋:

未未,今天我请你来,就想给你演示一下ChatGPT,让你了解大模型。我在IT行业十几年,心里一直有个大目标,说远大也不过分。智汇公司的产品开发绝对不走模拟仿真这条路,我想建一座专业的知识图库,留给未来使用。ChatGPT生逢其时,可以帮我实现,也许很快就可以实现!过几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才会了解你蕾表姐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我连连点头表示同意,把疑惑的目光移开,懒得问一声到底要去哪里。假如我对此表示异议,我死亡的速度还将更快。蕾表姐发表意见一向犀利精准,甚至可以精确到百分比后面再加小数点。虽然我还不到三十岁,如果不是还有这个蕾表姐管着我,我也许早就不在人世了,我指的是精神上的死亡。虽然有一次我愤怒地把一本书朝她丢过去,差点把她的眼镜砸落。她把书捡起来,狠狠地拍在我屁股上。谁让她是我的表姐呢!

我暗暗猜测,她要带我去的地方不是工厂,就是油田。这几年智汇公司的工程师一直在各个厂家来来去去,把智汇公司的智能芯片,安装在各种产品的流水线上,比如果汁、牛奶、椰子汁,通过二维码对每一件产品的包装盒自动检测筛查,节省90%的人工。然后他们又开始进军油田,在每一口油井上安装一台智能管控仪,回收生产参数,自动调节油与水的压力。据说已经安装了上万口油井,稳油控油的效果不错,也挣到了一些钱。

其实我已大概了解到,蕾总眺望油田已经好多年了。最近几年她的宏大理想猛然升级,打算用ChatGPT在油田建立知识工程。通俗的表述就是创建油氣大脑,也就是油气知识图谱——这个计划听起来很美好。

但我对油田一点兴趣都没有。我只听说过油管,但没见过。蕾总一再给我上课,告诉我尽管新能源虽是未来的主力能源,特斯拉生产各种品牌的新能源汽车,即将占领国际汽车市场,但油气依然是能源储备的稀缺资源,人的衣食住行都离不开油气。比如说让可口可乐冒泡的那种气体,也是石油化工产品……可惜我不喜欢喝可乐。蕾总为我描绘的原油前景,我基本无感。

假如蕾总你能带我移民火星,也许还值得我考虑一下。不过那个星球上全是荒漠沙丘,没绿树,没有液态水,也没啥吸引力。即便你买得起星舰的船票,我还懒得去呢!比如,早上我起床,毛巾被蜷成一团,像一只猫;晚上临睡前,那只猫还是保留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趴在床上。我哪里都懒得去。

蕾总在那排文件柜里翻找资料,动作有点烦躁。手机响铃,她也不接。

蕾表姐凡事依赖手机,手机从不离身。有一次我无意中拿起她的苹果手机,比我的手机重多了,可见容量很大。她炫耀说:手机就是我的移动办公室,公事私事所有的事一部手机搞定!还可用它直接给高管发工资!

蕾表姐的眼镜片闪闪发光,她戴眼镜不是由于近视,而是矫正远视,因为她总是看得太远。她喜欢穿蓝色系的衣裙,深蓝浅蓝天蓝灰蓝,每次见到她,好似遇到了一片天空。她习惯穿平底鞋,也许是为了加快走路的速度,一路过去,刮过一阵穿堂风。因为我缺乏鉴赏能力,不确定是不是名牌。作为公司的CEO(首席执行官),平日里她不是出差就是开会,不是接电话就是打电话……一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春节时全家一起吃年夜饭,表姐夫抱怨说,她每天晚上回到家,总是累得话都不愿说了……

这就是我和蕾表姐的差别。蕾表姐热衷于危言耸听,而我常常无动于衷。我每天都松松垮垮,无所事事,拥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消磨生活。偶尔考虑一下我应该做些什么,但总是无法做出决定。而她永远没有时间,因为她要一一去落实那些已经决定的事情。不过,我也能感觉到自己的小变化:自从今年春天在蕾总办公室看过那条“眼镜蛇”之后,我开始悄悄关注科技信息,重读《时间简史》《未来简史》,读得越发一头雾水。这是为了蕾表姐,还是为了我自己呢?不确定。

你上我的车,我送你到地铁站!蕾表姐站起来,她惯常的速度回来了。

她从公司写字楼的地库里把车子开出来,以前的那辆奔驰,已换成了一辆白色的特斯拉。蕾表姐也许是这个城市最早的特斯拉客户。在她眼里,特斯拉完美得像一粒钻石。

我看不出特斯拉和其他的轿车有什么不同,因为我根本不会开车。但我无所谓,我不需要汽车,我对任何高级物品都无所谓。

我在副驾驶位上系好安全带,有什么东西硌得慌,原来是一张金灿灿的卡。我猜一定是她不小心掉出来的,把卡递还给蕾表姐。她瞥了一眼,笑笑:哦,高尔夫球场的年卡,一次也没用过呢。又加了一句:那些电视剧里,总把企业家写得纸醉金迷,喝酒养小三;但我周围的大多数企业家都在疲于奔命。比如我吧,你信不信,我已经十几年没进过商场了……

这会儿我们挨得很近。有一刻她的头发擦到了我的额头,有点痒。我闻到了一股头油味,她好像几天没洗头了……忙成这个样子,她哪有时间陪伴表姐夫呢?侧脸看去,无意中窥见蕾表姐白皙的脖颈,那一瓣莲子似的圆圆耳垂,竟然没有针尖般的耳朵眼儿,怪不得蕾表姐从来不戴耳坠。

天已完全黑了。蕾表姐的车速很快,在车流中游刃有余地穿梭,我担心她会追尾。车灯晃过萧条零落的店铺,昔日的霓虹灯招牌黯淡无光。她的目光掠过路边冷清的街市,还有路边茫然麻木的行人,快速发表感想:

未未你说这些人群中有几个人能明白一场深刻的变革正在到来是人们绝对无法想象的全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如果不改变自己早晚会变成那个98%!

蕾表姐走在路上,与一般的中年人没啥两样,看起来只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女人。卻有一种无法描绘的魔力,在她褐色的瞳仁里闪烁,我不得不时时低头躲避那些亮光。

幸好此刻,乌黑的云团融入了黑暗的天空,雷暴的至暗时刻并没有来临。

我被她的特拉斯无情地甩在了地铁站,车轮重新启动,迅疾消失了。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她最后的那段话,其实在针对我!

我决定回家好好做功课,关于AI、关于未来。

我和蕾表姐总是在某处断开链接,又在另一处重新连上。

很多年里,蕾表姐与我并无太多交集。她其实并不是我的嫡亲表姐,我的亲舅妈早早过世,没留下一儿半女,我对亲舅妈早已没印象了。后来舅舅又娶了新的舅妈,新舅妈带来一个八九岁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蕾表姐。那时我还没出生。据说舅舅对她十分宠爱,但她从不娇惯自己,特别懂事,也格外用功,各门功课的成绩总是满分,就连出国留学都是拿的全额奖学金,让我们这些表兄妹对她充满羡慕和嫉妒。她从国外回来以后,人长高了,五官眉眼变得舒展自信,散发出一种成熟女人的气息,坦白说有点盲目地吸引我。

我妈妈还没离家出走时,曾经隆重安排我和蕾表姐吃饭,拜托蕾表姐帮我联系出国读研。那次被我搞砸了,很长一段时间蕾表姐不搭理我。反正我习惯了自由散漫,对科技和商业活动毫无兴趣,很难跟上她的节奏,渐渐也就疏远了。

我和她重新建立联系,是在三年前,那段日子大家经常需要居家。

其间,蕾总公司的业务量相对减少,她的高速度不得不降下来。她开始给我打手机,问我最近有哪些好书可读。“70后”理科博士,请教一个“90后”的普通文科生,让我受宠若惊。我很乐意在她面前显摆,给她开出一串长长的书单,其实她根本不可能把这些书读完。我有点小得意,甚至有点飘了。世上的人,终其一生每天24小时读经典,也无法把世上的书读完。我又给她开了一份“不推荐清单”,得到了报复性快感。我和她在这几年里变得亲近起来,后来几乎无话不谈。我们把停滞的时间用来读书,时间在书页里雷厉风行。我们用无限量Wi-Fi微信聊天扯皮,把我有限的文化向她兜售。终于有一天,蕾表姐给我发了6个表情(拥抱),还有一行字:你给我做编外助理吧!我每月给你发劳务费2000块,还可以更多。

这份弹性工作听起来还不错,我最讨厌朝九晚五地上下班和加班。再说,前年丢了工作之后,我一直在家做全职儿子,网购食物,打扫房间,老爸管做饭,一日三餐,包吃包住,但没有零花钱。自从老爸去年生病以后,我只能叫外卖了。一年多下来,我终于发现手头拮据,反正一时也没有合适的工作,于是同意成了蕾总的虚拟下属,尽管接受这份编外工作有点令人难堪,不过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再说,其实我还是愿意经常见到蕾表姐的,这似乎与她的AI无关。

当天晚上,我的手机、邮箱以及微信,同时收到了蕾总发来的一堆文件:有关大模型。

我的目光从那些不太好玩的句子上滑过去、跳过去,眼前留下一些陌生的黑点:基础模型、多模态大语言模型、生成式预训练转换模型、通用大模型、行业大模型、垂直大模型、专属大模型、思维链推理……

大脑要炸裂了,即将发生核聚变还是核裂变?我把手机狠狠关掉。

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不知道几点。老爸那边没有声息。

起床有难度,五脏六腑不停颠颤,我是否也患了帕金森病?

蕾表姐从窗帘中间的光缝里浮现出来,表情严厉地盯着我。

我下意识把被单拉起蒙住了脑袋。我是一个没什么故事,也不会发生事故的人。个人履历比较苍白:大学中文系的本科学历,暴露我一无所长。没有硕博学位,不能在大学任教;没有专业特长,高薪机构招聘,我识趣地绕道。上高中时,妈妈逼迫我报过一个跆拳道培训班,她说男子汉要有英武之气,学点防身技术不会受人欺负。跆拳道学了一年多,得过一次什么奖,忘记了。工作以后,偶尔在办公室里比画一下拳脚,用来炫耀。记得在大学实习期,妈妈找人让我进了一家IT公司做文案,天天加班,一坐就是十几个小时。至于那些文案都用在了什么地方?不确定。听说有个女孩因为坐得太久得了“死臀综合症”。就是这种能把人活活坐死的工作,却随时都有被解雇的风险。实习生通常只拿正式员工的一半工资,廉价劳动力频繁换人。某天,我从自己的网格子偶尔往后看了一眼,后三排的网格子原来全是密密的脑袋,一夜之间,那些脑袋全都不见了。再过了几个月,我的实习期满了,也被清空了。后来我也尝试过一些其他岗位,广告公司员工、民营出版物杂工、多媒体小编……还做过网剧的策划。只要有薪水的工作就可以,只差没有当过理发师、厨师、快递员或是外卖小哥。在那些技术含量不太高的职业生涯中,我喜欢做短视频策划,几个小伙伴胡乱侃到半夜,天亮就成了。反正老板不懂,他只管花钱。如此混了七八年下来,我也成了一个经验丰富的江湖新手。去年那家影视公司欠款几千万,老板一夜清零,不知“润”去了哪里。我在半年没拿到工资后,只能卷铺盖自动离职。重新找活儿,不是岗位无趣,就是工资太低,耗了几个月,只好向老爸摊牌。老爸说:你另租房子不划算,还是回家“伙”着过吧,也不差你一双筷子。我想想没错,反正他就我一个儿子,不管我,管谁呢?我退掉了出租房,一下子轻松了。老爸的退休金不算太多,除去水电物业、柴米油盐什么的,所剩无几。幸好我有良好的消费习惯:不花钱或是少花钱。妈妈偶尔也会从微信里给我转账三五百零花钱。

我就这样和老爸成了过日子的“搭子”,平日我们很少交谈,躲在各自的房间里,各做各的事。也许什么也没做。

就在这几年我刚刚知道,这座城市颜色斑杂的人群里,藏有很多不同的“搭子”。两个人或是三个人,叫“团队”太正规了,只是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可搭可拆。比如“健康搭子”:每个人都想健康又想偷懒,需要有人结伴去健身房,就有了互相监督的理由。比如“旅游搭子”:两三个人结伴出去游玩,有人擅长制定攻略;有人擅长订机票和酒店,总能做出性价比最好的选择;有人像一只大袋鼠,在旅途中饥寒交迫的时候,能变出各样美味的零食。“饭搭子”最常见,单位没有食堂,每天中午都要去外面找饭吃。哪里哪里有好吃不贵的餐食,荤素搭配合理,必须有“饭搭子”互相提供、交换最新信息。还有“拍照搭子”“咖啡搭子”“考研搭子”“追剧搭子”……所有的开销都是AA制。就连广场舞大妈的“跳舞搭子”,打麻将的大爷们的“麻将搭子”,费用也早就自付了。搭来搭去,就像我小时候搭积木,搭好了推倒重来。在我看来,“搭子”是功能性的、特别实用的临时“组合”。旅游回来,这个临时搭子就自动散了,直到下一次有了游玩的冲动,再重新搭建一个“草台班子”,随时可以中途换人。我的同龄人之中,每个人都拥有各种不同类型的搭子,用来满足各种需求。“搭子”不是“搭档”,没有合作项目。“搭子”都经过良好的“职业训练”。“搭子”有男有女,即便是异性“搭子”,很少会发生感情纠纷。“搭子”只做“搭子”的事情,责权利分明。“搭子”的实用性远远大于情感依赖。这个边界是清晰的、有原则的,大家都守规矩,一旦“混搭”就不好玩了,下一次你就找不到愿意和你玩的“搭子”了。我的那些同事或是老同學,没听说有谁把“搭子”变成了女朋友或是男朋友。

我喜欢这种魔方一样不断重组的“搭子”,每一个人都独立存在,它使生活变得自在多了。需要的人,在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彼此都没有社交和友情负担。不过,我也常常疑惑: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难道就是“搭子关系”吗?

以前早出晚归上班时,我的“搭子”大多限于“饭搭子”这个范畴。自从我“灵活就业”或者说“慢就业”之后,我的生活里“搭子”越来越少。我和老爸的关系形同陌路,连“搭子”都谈不上。

有一天,蕾表姐突然惊呼:未未,我发现,我们是“读书搭子”!

我恍然大悟:原来读书也可以有“搭子”!

新冠病毒肆虐那三年,我和蕾表姐一起读了不少书。网购图书传染的概率很低,逛书店戴口罩很难传染吧,隔空讨论更不会传染。这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读书,我给蕾表姐推荐的大多是现代文学经典。古典主义太遥远就算了,20世纪以后的新经典,或许更适合她的口味。诸如《看不见的城市》《美丽新世界》《玩笑》《生活在别处》《在路上》《小于一》《朗读者》《追风筝的人》……像一份奶油杂拌。但我最喜欢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不在名单里。

蕾表姐读书的速度,相当于蕾总开车的速度,那些书没多久就被碾压了。她对这些全世界最优秀的文学作品,做出了惊人的判断。在她看来,这些文学作品,无论哪一部都无法真正打动她,虚构的故事总是经不起追问。她强烈建议我阅读人物传记,尤其是科学家和企业家的传记,比如爱因斯坦、比尔·盖茨、霍金……

我彻底明白了,一个文科生无法改变一个理工学霸的审美趣味。蕾表姐几乎没有一纳米的文学细胞,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对文学作品做出科学评判。

大半年之前,蕾表姐“阳”了以后不久,她用微信给我发来一份书单:《今日简史》《人类简史》《AI·未来》《知识机器》《星际信使:宇宙视角下的人类文明》……好像她在高烧中收购了一家图书馆。

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去啃书,不断去百度那里搜索新名词的注释。那些天我一口气瘦了几公斤。但我不得不承认,《AI·未来》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门窗,尽管远处模糊不清,近处已让人目不暇接。AI就这样蛮横无理地侵入了我的生活,我被蕾表姐拽进了一个全新的语言系统,幸好那时候巨无霸大模型还没浮出水面。

她会在半夜突然微信查岗:未未你在读哪一本看到多少页?

我假装已入梦乡。反正第二天早上她的兴趣肯定早已转移到别处。蕾总的公司千头万绪,资金周转、融资还贷……那些才是她的正经工作。

偶尔,我也敷衍一下:金牛座,吃草反刍。

可以确定的是:我和蕾表姐“一起”读书,似乎在表演羽毛球友谊赛。发球—接球—回球—扣球。时而高扬,时而飘飞,时而打偏……偶尔会产生心灵碰撞的快感,像流星闪过,来自夜空,又坠入夜空。

假如她哪天发来一大段没有标点符号的长信息,大概率意味着公司业务暂时停滞;假如她突然消失好多天,大概率意味着她又在琢磨一个新的项目。

奇怪的是,我和蕾表姐的读书往来,表姐夫似乎严重缺席,他从不参与我们之间的聊天。有一次,我在微信用语音小心试探:我热爱文学,但对科技的兴趣有限,你为啥不去和表姐夫讨论这些?他不是文化学者吗?

你不懂!表姐断然否定。你表姐夫的话我早已听烦了他喜欢研究过去的事我忙着寻找未来我和他不在同一频道。你姐夫不喜欢我做公司,整天忙在外头不着家,应酬啊谈判啊算账啊,他动不动就打击我。我实在厌烦传统的家庭生活,婆婆妈妈柴米油盐的家务事,夫妻动不动就吵架。但我身边总得有个人能说说话吧?我也得更多了解年轻人的真实想法。智汇公司的技术员工程师除了操作电脑情商普遍太低他们和你的年龄差不多独生子女父母溺爱缺乏责任心还有自理能力更不善于和老板交流公司若想裁员弄不好就违反《劳动法》……我管钱管技术还得管人我不是老板只是一个占有企业股份的职业经理人!

只怕我……和那些年轻人没啥不一样!我谦虚地补了一句。

喂喂,表姐点了一个微笑的符号给我:你虽然有点懒散,但脑子勤快,有独立思考能力。你的知识结构与我差异较大,正好互补。

明白了。我叹服表姐的深谋远虑。她说是“读书搭子”也没错,很实用啊。只是“搭子”的有效期长了一些,不确定什么时候收摊散伙。

后来我从微信群里抄了一句话发给她:“搭子文化”是现代社会的一种轻社交的弱关系,就像可移动的经济适用房。

表姐回复我一个符号:OK!

我想起来,蕾表姐是白羊座,而我是金牛座,据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好坏,取决于星座之间神秘的关联性。

不确定我和蕾表姐的星座之间是否抵触,但我和她的关系并不太稳定。我常常忘记蕾表姐长我十四五岁,在她成为我的老板之前,我和她说话没大没小。我偶尔想起她是我亲舅舅的女儿,刚刚产生一点点亲近感,随即被她的严厉训斥及时消灭。大多数时候,我们都处于那种被称为“卷”的状态,我和她在大多数事情上都无法保持一致。幸好我不是一个杠精,遇到麻烦立马像刺猬般缩成一个圆球,让热爱较真的蕾表姐无从下手。

比如,我大学毕业三年后,妈妈希望我出国留学,是为了“出去深造,回国报效祖国”还是“移民前奏”,动机不够确定。反正妈妈拜托蕾表姐帮我物色合适的大学,全额自费不是问题,甚至月亮大学或火星大学都可以考虑。但我不想去国外读书,一点都不想。无论是考托福还是雅思都太难了。我在大学时英语就不够好,因为不喜欢死背单词。我也不愿意考公,不想背诵那些标准答案,所以没考上公务员。那我究竟还能干点儿啥呢?我试过很多职业,但没有称心如意的。在妈妈看来,我眼前似乎只剩下一条路:飞越大西洋或是太平洋,寻找新大陆。

蕾表姐无条件支持我妈妈的计划,她说年轻人应该勇敢地出去闯荡。她先帮我筛选学校,也有很多渠道帮我申请,还有留学的经验传授给我。在这个全球化时代,必須走出去向世界学习!

过了两周,蕾表姐风一样地刮进我家。她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她的同学的同学的老师的同事总之是某大学东亚方面的研究所明年恰好需要招收一位亚裔学生做一个课题她推荐了未未同学只需要通过英语考试一年半学制就可以拿到硕士学位……

她一口气讲完,没有标点符号,但我听懂了。我并不为此感到高兴,心里充满问号。在我看来,这些所谓的好消息全都是不确定的:我的英语这几年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假如不能通过考试,岂不是白忙活?

不作声,无表情,她们看不出我的真实态度。

让他考虑考虑。妈妈显得很有耐心,小未从小就有拖延症,蕾蕾你等等。

那是一个令人沮丧的夜晚。我咬紧牙关不说话,不拒绝也不接受。拒绝说不出口,怕她们心梗或脑梗;接受也说不出口,我对任何未知的事情都有恐惧感。我并不想让妈妈和表姐不高兴,但也不想让自己不高兴。高兴不高兴,只有我自己知道。凡是遇到不确定的事情,我都用这种办法拖延搪塞。走到悬崖的尽头,晚一分钟掉下去也是好的。

蕾表姐不停地抬腕看表,开始焦躁不安。她说喂喂你快点决定好不好?朋友还等我回话,要把那个宝贵的名额留出来!

我一直盯着黑暗的窗外,寻找白羊座。星空渺茫,却没有卫星电子定位图。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妈妈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给蕾表姐端来切好的苹果,也在我面前放了一碟。忽然听见碟子落地破碎的声音,蕾表姐霍地站起来。她大声嚷嚷:喂喂你不去就算了你浪费了我的时间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变成了垃圾时间我走了以后我再也不管你了!

听见了摔门的响声。我长长地松了口气,好像从深水池浮出水面。事后妈妈对我叹气,说:你以为蕾蕾容易吗?一个女人独自创业,靠自己打拼闯出一片天下。订单竞争激烈,民营企业的利润被压到最低,只要上家说产品质量不合格,就能无限期拖欠货款,一个项目的纯利只有7%~8%,弄不好就被成本覆盖掉了。假如资金不能及时周转,只好把自家的房子抵押上去。还有公司内部的人事矛盾呢,要坚持意见就会得罪人。那次股东大会投票,你表姐差点被选下来,幸好董事长“一票否决”了……有一次我有急事打电话她不接,我只好去公司找她,推开门,她正在蜷在沙发上发呆,面前一堆湿湿的纸巾……

在妈妈的讲述里,蕾表姐的日子过得水深火热。这也是我对那个陌生的商界充满恐惧感的间接原因。

蕾表姐摔了水果碟以后,很久没有露面。妈妈对我极其失望,后来她跟那个爱说话的男人走了,也许与我有关。但我并不感到内疚,家里本来不富裕,在那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读书的费用从哪里来?拿不到奖学金,没有后援,还得去打工,生活上定要吃苦头,而我不想让自己的人生过得太辛苦。

不过蕾表姐毕竟有胸怀,转年她就把我那次小小的反抗忘到脑后。有一次她同事的儿子结婚,她还推荐我去做伴郎。伴郎必须是单身,穿西装打领带,站在那里傻笑。后来我居然成了一名资深伴郎,每年都能赚到不少辛苦费。因此还认识了伴娘小雪,在我苍白的情感经历上,划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我常常郁闷,每年都有人热热闹闹结婚,然后轰轰烈烈离婚,他们真的不嫌麻烦吗?不过这几年婚礼越来越少,伴郎的业务量大减,好像都怕传染病毒。对此我无所谓,反正我目前还没有结婚离婚的计划。在这个问题上,我和蕾表姐惊人地一致,她从来不给我介绍对象,也从不操心我的婚事。所以,尽管出国的事情惹得蕾表姐发脾气,我依然对她保持了隐秘的好感。

尽管蕾表姐对婚姻持怀疑态度,不过她并不反对男生女生拥有异性朋友。有一次她曾问过:未未呀,你怎么不谈恋爱呢?连女朋友都没有一个吗?我把小雪的事情跳过,简单回答如下:根据我当伴郎的经验,有了女朋友或是老婆,成天黏着,哄着,陪她们逛街、买东西、打游戏、聊天,有做不完的家务事;一旦服务不周,随时会吵架、生气……我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为啥要自找麻烦?

蕾表姐认为我理由充分,对我不谈恋爱表示了深刻理解。临了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只是随便问问,只要你的身体发育正常,一切OK……你看我和你表姐夫,當了丁克族那么多年,如今是存量夫妻,反正地球的人口太多了,少生一个也无所谓……

我明白她问的是啥,羞于出口。男生当然有那些问题,一般都是自行解决。比较一下谈恋爱带来的麻烦与后果,那个办法简单多了……

其实,我对蕾表姐隐瞒了一段小小的插曲,关于小雪的。

小雪也许可以被称为我曾经的女友,但我却又好像根本没有谈过恋爱,不太确定。七八年前,我大学毕业以后,很多同学都先后结婚。那些性急的男生下手快,把周围够得到的女生都抢走了。我从没遇到过喜欢的女孩,成为一条“单身狗”。疫情出现之前,蕾表姐让我去给她公司的年轻员工结婚当伴郎,担任伴郎的频率很高。四年以前,我在一次婚礼上担任伴郎,遇到了小雪,她是新娘的伴娘,穿着白纱裙,安静得像一朵白荷的花苞,不过身子有点瘦弱,显得疲倦。婚礼结束后,我们从台上走下来,她提着长裙走在我前面,忽然身上掉下一件小东西,落在我的脚边,一闪一闪的。我弯腰把东西捡起来,发现是一只珍珠耳环。我跨了一步追上,把耳环递给她:你的?她回头看我一眼,笑着说了一声谢谢,把耳环接过去,撩开头发,边走边把耳环重新扣在耳垂上,露出雪白的后颈。我发现她的耳垂上没扎耳朵眼,所以她的耳环才会掉落。想起蕾表姐,她也没扎耳朵眼。可我为啥要把她和蕾表姐比较呢?

就在她转头的刹那,我看到了一双清澈的眼睛,她没戴眼镜。如今不戴眼镜的女生很少,不扎耳朵眼的女生也很少吧?我觉得她有些与众不同,瞬间产生了好感。伴郎伴娘换回了自己的衣服去大厅喝喜酒,小雪笑吟吟走过来主动加了我的微信,她的微信头像是一片六角形的雪花。我问她做什么工作,她说在一家互联网公司,新娘是她最好的闺密,今天是第一次当伴娘,也是最后一次。为啥是最后一次?她是快要结婚了吗?互联网?哪一家互联网公司呢?我不敢多问。她反问我做什么工作,我回答说也算是互联网吧。如今的互联网是天罗地网,我们好像在互相打捞。

加了微信以后,其实我很少与她联系,我不是一个主动的人,不知道该和她聊些什么。我的“社交平台”有限,只有高中的同学群、大学的同学群,都是老同学一个个滚雪球那样把我拉进去的。还有以前的短期小伙伴,名字我都快要忘记了。偶尔在群里浏览一下情况,看一眼朋友圈,虽然我没啥内容可发朋友圈的,但希望了解别人在做什么。感觉自己像一艘沉没的潜水艇,拒绝浮出水面。这么隔三岔五地微着微着,基本开静音模式。所以小雪的名字每次从朋友圈里跳出来时,我心里都会微微动一下。

我慢慢发现,小雪每次发朋友圈的时间有规律可循,晚上9点到10点,然后她就沉寂了。整个白天她都不会出现,好像是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咪。为了不让她的微信被淹没,我改在晚上10点看朋友圈。我又发现,小雪发微信,好像写日记,记录她今天听见了什么有意思的话,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或者在评论区对某件事情发表了什么意见……比如,今天在地铁车站上看到一个戴帽子的小伙儿,边弹吉他边唱歌,有点忧伤。她停下来听了三分钟,抱歉地对他说自己没带现金。那人摘下帽子,指指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头顶上竟然有一块二维码……因此她错过了一班地铁,差点迟到。比如,今天下班走过一片树林,发现树上挂满了一串串褐色的小灯笼,远看好像一株繁茂的花树。她拿出手机踮起脚尖,用拍照识别软件对着灯笼拍照查询,原来这是一株栾树。灯笼是空心的,里面嵌着栾树的种子……比如,最近她读完了《解忧杂货铺》,不过她更喜欢前几年读的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再比如,今天休息,和一个女友,也算是“休息搭子”,去参观了一个摄影展。那些可爱的动物、奇特的建筑、美丽的云彩,令人向往,希望有一天能看到真的风景……那家艺术馆甜品区的天鹅蛋糕,看一眼都很享受……

小雪的每一条微信我都看得仔细,偶尔也会简单空洞地点个赞:“小雪好棒”“太美了!”大多数时候,我都用符号代替:强强强!加油加油加油!龇牙龇牙龇牙!显然符号不太够用,符号也有无法到达之处,更多复杂的情绪羞于表达,比如:下次约我一起去?……感觉无法开口。后来我学会了保存一些表情图片,表达的意思总算丰富起来。但我仍然不知道如何往纵深发展。在小雪面前我有点胆怯自卑,女孩子们关心的时装、化妆品,还有包包,我一無所知。我擅长读书与思考问题,又怕小雪不感兴趣。

奇怪的是小雪很少直接给我发私信,难道我只是她朋友圈的一个点赞者?直到有一次半夜12点,我正打算收线,小雪的头像忽然从朋友圈里掠过:

今天上班被老板狠狠骂了一顿。因为凌晨4点海外的客户发了一封邮件,通知上午9点开视频会,被我遗漏了,没及时告诉老板。想想啊,凌晨4点,谁能在线上呢?我每天晚上9点才下班吃饭,十点半以后还得加班处理海外业务,北京时间必须服从美加时间,起码忙到半夜1点钟才能睡下。7点闹钟,不吃早饭,上了地铁摇晃着查看老板的一堆新指示……我累极了,不想干了,我要换个工作!谁有招聘信息给我打个招呼……

我被狠狠地扎了一下。可怜的小雪,原来你累成这样?你是累瘦的。你累成这样是怎么露出美好的笑容的呢?

立马有人跟帖:小雪你太优秀了,有几个人能干到你目前的职位?可别跳槽,前功尽弃了。比你苦大仇深的人有的是!

问题有点严重啊。我考虑要不要发一条信息安慰小雪,可惜我没有招聘信息。

措辞的犹豫间,小雪却把那条信息撤回了。看来她并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的烦恼,但她在无意中泄露了自己的工作状态和时间表:她从未提到过与人去看电影。

过了几天,我鼓起勇气给小雪发了一条私信:

小雪,星期六、星期天你休息吗?

等到午餐时分,她的回复来了,只有两个字:

一天

哪天呢?

不确定

等你休息,你提前告诉我好吗?

我可以请你去看电影吗?让你放松一下。

你喜欢哪一类的电影呢?

都行

她的回答如此简练,一个字绝不写成两个字。聊天难以继续。

直到有一天,小雪主动告诉我她明天休息,我差点乐得窒息。勇敢地约她去看电影,从此我和她才开始了近距离的接触。电影票是我在网上订的,取了票又买了橙汁和爆米花,因为我很久没吃爆米花了。小雪见到爆米花特别惊喜,抓了一粒塞进嘴里,还往我嘴里塞了几粒……这个大胆的动作让我有点小激动。电影散场以后,我请她去街边吃麻辣烫,顺便对电影发表了一番评论,自认为特别精彩,小雪眼里果然露出欣赏的目光。于是有了下一次,那段时间,凡遇小雪休息,我们都会一起去看电影,然后一起吃快餐聊天。虽然她的话不多,但我总算了解到,她毕业于北京一所大学,北漂,在职场打拼七八年。她说出自己上班的那家大公司的名字,她竟然还是那家公司的产品设计师。我去网上查了一下,出乎意料,那个产品蛮厉害的。当然啦,我也对她说了很多,主要转发转播从书上看来的那些故事。也许我平时说话太少了,遇见小雪以后,我变成了一个话痨。看来我确实需要一个女友了?我问自己,不确定。唯一遗憾的是,每到九点半,无论聊得怎么开心,小雪都是说走就走,她要赶回去开电脑处理海外的业务,就像我小时候读过的童话《灰姑娘》里那半夜就消失的魔法。有一次,一部豆瓣评分9.3的大片,据说不可错过,但我只买到晚上九点的电影票,她竟然答应了。那天晚上,她竟然背了一只双肩包,我问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带给我,她说:美得你!是iPad!我问:看电影为啥带iPad?她说:今天的时间不对,怕耽误。果然,电影看到一半,她摸摸索索掏出了那台iPad,放在膝盖上开始“办公”。黑暗中,前面是闪亮的银幕,身边是闪亮的屏幕,我都不知道该往哪里看。旁边的观众不满地啧了一声,幸好那个“业务”很快处理完毕了。这就是小雪的日常吗?

秋天过去了,冬天来了。外面太冷,除了电影院,我和小雪也没别的地方去。

那天又去看电影,银幕暗下去,小雪的身子渐渐朝我倾斜,我闻到了她头发上的香水味。后来她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的脑子一热,伸出右手,悄悄地握住了她的左手。她不仅没有抽回,还用她的大拇指,在我手背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我顿时好像触电了,身子一动不敢动……

电影结束后,我送小雪到地铁口。她在地铁入口的热风中站住,眼睛看着我,蹦出一句:

你喜欢我吗?

我吓了一跳:嗯!

为啥呢?

这个问题把我难住,没想过。

小雪笑起来,说:我有点喜欢你!

我结巴了:那……那……为啥呢?

没得选嘛!她调皮地甩了一下半长的直发。你做伴郎的那天,妥妥的一枚帅哥!不过你递给我耳环的那一刻,手在发抖,如今发抖的人很少……

我尴尬地笑了笑。

回到家以后,我发现小雪给我发来一串表情符号:拥抱拥抱拥抱拥抱。我的身体酥麻,秒回她一串玫瑰玫瑰玫瑰。她又发了一串红心:爱心爱心爱心爱心。我拿着手机发愣,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进行。停顿了一分钟左右,我找到了一个恰当的符号:握手握手握手。秒回:嘴唇嘴唇嘴唇。我吓了一跳,想起有个同学曾说,如今的女生都很大胆,善于对男生进行启发式教育。我的手机微微颤动,这个嘴唇是虚拟的,怎么有点发烫?嘴唇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不确定。我有些紧张,停顿了五分钟以后,发去了一个愉快的表情,再发了半个月亮的晚安,收线,关机。那一夜,我翻来覆去,觉得脸上盖满了红色的唇印,怎么擦也擦不掉。

我们继续看电影,烂片也看,烂片看多了就能辨识好片。我们轮流买票,用微薄的收入为票房做贡献。黑暗的影院让我心安,每一次我都会握住小雪的手,直到手心出汗。然而,现实中的接吻并没发生,只能偶尔想象一下小雪光滑的脸颊。她的嘴唇又在微信里出现过几次,没有得到我的嘴唇回应。虚拟的嘴唇没有温度和湿度,小雪似乎放弃了“进攻”,我还是迟迟没有行动。其实也不是不敢,只是我不知道怎样做才算恰当。

我曾问自己:你喜欢小雪吗?回答:应该是喜欢的。那么,为啥喜欢呢?回答:她做事条理分明,比我有主意,没有一般女孩那种“凡尔赛”的毛病。什么叫“凡尔赛”?就是矫情,喜欢炫耀自己在哪家高级酒店喝咖啡,炫耀名牌显摆自己讲究生活品质……然而小雪不是这样,至少我没发现。说实话,我并没有特别迷恋小雪,小雪身材不错,看起来蛮顺眼,但是……她那么忙,那么累,我这么闲,两个人的差异是否太大了?

小雪算是我的女友嗎?实在无法确定。

最后一次和小雪去看电影,我在取票机旁边等到电影开场,小雪一直不见踪影。打电话过去,先是占线,后来没人接。我给她留言:你路上耽误了?我先进去了,你到了微我,我出来接你。

我一个人坐在电影院里,平均一分钟看一次手机。身边的位置空着,让我感到孤单,不知道那部电影在演些什么。小雪始终没有回复,直到电影散场也没消息。我独自一人回家,对着手机发呆。微信里找不到任何一个符号,可以代表此时的心情。忍不住又给小雪发了一条文字信息:

小雪,你回家没?遇到了什么麻烦?告诉我!

我等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没有任何音信,我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我第一反应就是去看手机。除了腾讯新闻,一片空白。

有人说,微信时代,男女朋友交往,24小时没有音讯,就算拉倒了。

然而,每天晚上10点,我依然准时在朋友圈守候,期待小雪突然蹦出来。但是,小雪始终没有出现。她不仅没回我,也再没在朋友圈露面。我一次次猜测她会发生什么:车祸?病了?也许她家里有事?也许她辞职跳槽了?也许她又有了新男友?据说有一种病叫作“阳光型抑郁症” 无论什么情况,都无法构

我的眼眶有些酸涩,10秒钟以后迅速恢复正常。

我知道自己昨晚睡着了太没礼貌,但我不确定如何回复蕾表姐。

想来想去,回复了6个悲情符号:流泪流泪流泪流泪流泪流泪(表情)。

一分钟没见回复,她大概在开会。

想想,又补了6个礼节性符号:抱拳抱拳抱拳抱拳抱拳抱拳(表情)。

五分钟没有回复,大概她正在发言。

又想想,再补了6个诚恳的符号:合十合十合十合十合十合十(表情)。

这些符号应该充分表达了歉意?蕾表姐你原谅我吧!微信时代,说不出口的话,可以用符号代替,简洁又快捷。我怀疑文字或语言是一个糟糕的交流工具,每个词组每个句子,都有各种各样的歧义和误解,无法准确传送到达,或是发生错位。但符号是形象的、明确的、任人选择,最适合我这样的懒人。自从有了微缩表情符号,人与人之间沟通顺畅,效率提高,一个表情搞定,代替千言万语。不过符号也有符号的问题,它表达的内容是单一的、固定的、呆板的,缺少想象空间。每个人都使用同样的符号,意思也就千篇一律了。假如想要寻找情绪复杂的符号,比如:烦闷、沮丧、沉思、同情、懊悔、感动……经常找不到相对应的内容。依赖符号的人正在变得越来越愚笨,包括我在内。

我起床洗漱,给老爸冲调豆浆,煮鸡蛋(早餐他只喝豆浆),热一下昨晚剩下的花卷。我发现老爸的裤子有一个湿印,他含糊回答昨晚起夜,行动迟缓,慢了一步。我帮他换洗了内裤。然后我也喝豆浆,吃花卷。听见手机响了一声,我赶紧去看手机。

蕾表姐的微信,发给我12个表情符号:微笑微笑微笑玫瑰玫瑰玫瑰……

看来蕾表姐心情不错。她已经忘记了昨晚的愤怒?不确定。我发去了一堆符號,此刻回收了一堆符号,扯平了。至少符号可以避免语言的尴尬。

果然,今天上午,蕾表姐的兴趣点已经明显发生了转移,接着发来了一条言辞兴奋的语音,我立马转成了文字:

喂喂今天下午你有时间吗我想带你去听一个哲学讲座蛮有意思的题目新未来主义的源起及前景这个恰好是我关心的话题我们一起去吧可以讨论呀你听说过理思学院吗讲座名额有限有一个叫作宾逸的艺术家创办的暑期公益培训项目好多年前我在洛杉矶认识的前几天在一次应酬上竟然遇到她了

紧接着发来了一张定位图。

看来不去不行了,我不想让蕾表姐再次失望。

好吧,我和蕾表姐成了临时的“讲座搭子”。

那个炎热的下午,我找到了胡同里的一座四合院。“理思学院”设在小院内一个狭长的大房间里,十几米长的“课桌”用厚厚的原木板架搭起来,好像一家乡村风味的西餐厅。一个盘头发的长裙女子正在桌边与“学员”低声交谈,半句英语半句汉语交杂,听起来有点像在国外。蕾表姐走过去和她拥抱,双方很亲热,作出互相都很欣赏对方的样子。

大屏幕亮了,课堂安静下来。长桌的另一端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穿着一件浅咖色的衬衫。我把脑袋扭过去,才能看到他。盘头发的长裙女子对他做了简单介绍,很多头衔,记不住。年轻的学员们报以稀拉冷淡的掌声,似乎对他的年龄有所不满。有关未来主义的话题,怎么会由一个老教授来讲?

蕾表姐在我耳边低语,说,你可别走神儿啊宾逸的鉴赏力很高选择讲课的老师很苛刻据说这位老教授的思想很前卫很锐利否则我不会来你最好一句都别落下。

老教授打开手提电脑,屏幕上出现了PPT演示文稿。他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先播放了一段视频。视频上快闪了浩瀚的宇宙星空、地球的河谷山川、高楼林立的城市、拥挤的车流与人群……接着是一段庄重的男声,配上了加粗的文字。我刚听了一句,立即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中被猛然惊醒:

95%的人并不了解,2023年将迈入人类历史的全新篇章,这个历史性的转折,需要每个人做好准备。因为整个社会的运行规则和生命的进化之路,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人类将迎来大规模的觉醒时刻,每个人都需要从内心认识自己并重新定位。这是时代的浩荡潮流,人类千年不遇的共同提升的伟大变革。在这个巨变的时代,你需要清晰地认知自己的生命价值,意义和使命至关重要。一旦你找到它们,你将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

视频结束。课堂鸦雀无声。有人咳嗽了一声,简直像惊雷炸响。蕾表姐打开了手机录音,身子一个劲往前倾,眼珠子仿佛都要弹出去了。

前面的老教授讲得不疾不徐,就像在上一堂普通的常识课。看惯了微信短视频里那些讲演者丰富夸张的表情,听惯了那些幽默精彩的段子,面前这位风度儒雅、面容平和的老教授,显得过于严肃,甚至有些枯燥乏味。但我却莫名其妙地被他征服了,准确地说,是被他讲课的内容吸引,其中有许多新奇的知识点,犹如在乌云密布的暗夜中,一个闪电接一个闪电。大学毕业后,我从未如此认真地听讲,就像一个即将参加高考的复读生。脑子高度紧张,两只手在手机上不停地记录,单词、句子、符号,所有的黑点都连在一起,我不确定能否看清楚。

老教授笑眯眯地坐在那里,像一朵悬浮的云,安静地俯瞰地球众生。云彩背后透出无数细密的光线,笼罩了整个课堂,形成一个神秘的电磁场。我好像要被他吸过去了,拼命用脚尖钩住椅子腿儿。原来“醍醐灌顶”这个成语确实存在啊。 思路又瞬间游离:这位哲学教授是在讲授哲学,还是物理、数学、天文学?他打算重新解释世界吗?

事后根据蕾表姐的录音转文字,加上我凌乱无序的笔记,这位教授讲座的要点大致如下:

巨变时代的主要特征:元宇宙虚拟商业娱乐模式;人工智能机器人走向民用市场;ChatGPT大模型效率工具的升级覆盖;人类对外太空宇宙星系的深入探知,生物基因技术广泛应用……

老教授以下这一段理论性的文字,被我记录得比较完整:

21世纪20年代,对于人类社会发生巨变的预判,即将颠覆人类文明创造的全部认知,带来思维方式与生活方式的全面改变。一切仅仅只是开始,未来世界必将重新建构现代美学与艺术理论。在现代性与后现代性的研究基础上,形成新未来主义的理论框架。

新未来主义?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主义”。未来——这个词语似乎与我有关。我返回首页,在浏览器上快速搜索:未来主义——

360词库:1909年2月20日,意大利诗人马里内蒂在巴黎《费加罗报》上发表《未来主义的创立和宣言》。(一百多年前!)宣言一方面讴歌现代工业文明、科学技术使传统的时间与空间的观念完全改变,“宏伟的世界获得了一种新的美——速度美”,主张未来的文艺应当反映现代机器文明、速度、力量和竞争;另一方面诅咒一切旧的传统文化,扫荡从古罗马以来的一切文化遗产。第二次工业革命高歌猛进鼓舞人心,而意大利的工业化进程相较于欧洲其他国家而言较为滞后,年轻一代对意大利文艺自19世纪以来停滞不前的落后状态不满,主张彻底抛弃传统,面向未来,尤其倡导机器美学,并使其绘画在元素和技法上都颇具风格。未来主义理论反映了当时意大利年轻艺术家要求创新的强烈愿望。新时代的特征中机器和技术,以及与之相适应的速度、力量和竞争表现得尤为明显,未来主义力倡机器美学。对于速度、科技和暴力等元素的狂热喜爱使得汽车、飞机、工业化的城镇、日夜无休的火车等事物在未来主义者的眼中充满魅力。他们热衷于用线和色彩描绘一系列重叠的形和连续的层次交错与组合,并且用一系列的波浪线和直线表现光与声音,表现在迅疾运动中的物象。该画派从新历史景观中提炼了绘画的时代精神,形成了独特风格……

再往下搜索,有关“未来主义”的词条如同黑压压的海浪涌来:法国、英国、俄罗斯、美国诗歌的未来学派纷纭交缠,那种“机器美学”“迅疾运动”“科技元素”一系列词组,引起我本能的生理性反感,我赶紧屏住呼吸逃“上岸”。

那么,新未来主义是未来主义的续接吗?还是仅仅借用了那个“主义”而已?新未来主义的内容是什么?还是一种前景?我在心里默默猜想,虽然“主义”与“新未來”的畅想是二者共同的兴趣,但时代的背景已经截然不同——基于思想者对人类巨变的敏感,以及对未来变革的创造性思路,老教授讲得太复杂、太丰富了,我并没完全听懂。回到现实生活,眼前哪有未来主义的踪影?到处充满混乱,一切都在衰败退缩中。一部分人生存艰难,陷入灾难性泥潭。除了科学家、企业家、人文学者,究竟有多少人去思考未来呢?更没人对线与色彩的重叠交错发生兴趣。哪怕就在这个课堂上,对于未来的认知恐怕也是一团乱麻。那些敢于发出新未来主义宣言的人,大概是一半痴了、一半疯了?

老教授补充:尽管一个世纪以前的未来主义驳杂多元,但他们大多主张扬弃古典主义传统,持有鲜明的反叛立场,敏锐地关注新思潮与新观念,反对过去那些奢华恶俗的审美趣味。比如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对“过去”既定的美学观,进行了无情质疑与深度剖析,因此开启了一个时代的新美学。“过去”属于历史,只有清理过去的残渣,才能拥抱全新的生活形态……

然后他谈到了埃隆·马斯克,还有马克·扎克伯格、ChatGPT的创始人萨姆·奥尔特曼,以及那个美籍华裔科学家黄仁勋。后半堂课他一直在谈论这几位当代科技界最具影响力和争议性的企业家,他们在人工智能、再生能源、太空探索以及SolarCity(光伏发电)等方面,均已取得了重大的突破。那些创造都基于两个字:未来!目标是改变世界,让人类继续进步。老教授强调:企业家狂热地追逐商业利润,以至于某些言论与做法令人疑惑,但他们无一例外对科技发展具有高度的前瞻性、开创性。其对于未来整体性的预测眼光,也就是我所说的“未来视野”。毫无疑问,在世界范围内,正在诞生各种具有未来视野的代表人物!

老教授的口气坚定,花白色的头发激动地跳跃着。

蕾表姐似乎已陷入沉浸式体验,老教授终于停下来,课堂瞬时静音,那个盘头的长裙女人宾逸宣布下课,随后,猛然响起一片狂烈的掌声。四合院的瓦顶似乎被掀翻了,灰蓝色的天空豁然敞开,我觉得正在朝着外太空飘移漫游。

接下来是互动环节,提问很热烈,一个个都争着发言。老教授的惊人之语,颠覆了听众有关年龄的偏见。录音机里的声音嘈杂纷乱,难以分辨。

提问者表达了很多疑惑,更多的时候,提问者好像在发表讲演:

请把新未来主义具体定义一下!我们不喜欢主义,只有你们这代“新三届”才会热衷于谈论主义,坚决反对给科学技术贴标签!……马斯克是一个幻想家,还是一个骗子?马斯克去火星是否意味着打算抛弃人类?智能机器人善于学习,知识积累后自动生成新的知识系统,一旦获得了自主意识,是否终究将控制真人?人被自己的创造物所控制,是一种新的异化?智能机器人不可控,最终联手毁灭地球?您用新未来主义否定“过去”,那些研究“过去”的人算不算“过去”呢?

老教授一一耐心回答,也有含糊或是跳过。互动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老教授也许有点累了,他站起来,说了最后一段话:

由硅基芯片产生的算力,对于碳基生命来讲,将是人类大脑计算能力的百倍以上。目前的ChatGPT,用人类的知识做训练,它的智力水平与人类相当,暂时无法帮助我们探索未知的宇宙。超级AI将有一个更加开放的学习系统,很快将具有超人类的能力,能够帮助我们更深入地解答宇宙秘密。所以,硅基芯片产生的智力,大幅度超过碳基生命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建议大家关注“涌现”那个词,海量大数据将会自动生成AI的智能顿悟,这正是新未来主义的理论背景,必将为人类积极应对未来创造更多的可能性。甚至有可能在远期的未来,建立一条时光隧道,为人类的不归路,提前准备一张回程票……

有人激愤地打断他:回程?从哪里到哪里?

老教授显然是有备而来:在未来,无法被机器代替的,只能是碳基生命亲自体验的那些创造性的活动,是硅基生命无法代替的那些!

我也想提问:您的意思是,机械的归于机器,情感归于肉身?

但我不习惯在公众场合发言,又把话咽回去。课程结束了,我们涌到门口,目送老者离去,破旧的胡同里留下一个独行的背影。

转身,迎面遇见院子里那株衰老的古柏,树皮的皱褶里嵌着经年累月的沧桑。四合院斑驳的外墙面剥落,露出内里残破的青砖,地面铺上了混凝土。这座百年老院,聚散了多少岁月烟云,逝去的步履掩藏着过去时代的轨迹……刚才上课时感觉到的那种无形的、颠覆性的外部世界科技狂潮,与眼前这个有形的、封闭的、破败的四合院,极不和谐地重叠在一起,生出了一种强烈的荒诞感。

那一刻,我走神了……

这次讲座带给我最大的启发:所谓“新未来主义”,并没有设定“主义”的条框,而是意味着一种无限敞开的视野,那种面向未来的宏阔视野。只有获得了这种视野,才能飞越老旧的四合院瓦顶,看到叠加在蓝天上的未来场景,那应该是另一个维度的宇宙存在吧?

我突然很想对蕾表姐说出自己此时的感受,可惜她正和宾逸黏在一起兴奋地聊个没完。她们互相贴了脸好像在告别,但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终于结束了,蕾表姐谢绝了宾逸的晚餐,说还有事。她带我去麦当劳晚餐,说我们就偶尔不健康一回吧,毕竟可以节约时间。餐厅里有些冷清,座位很空。她给我点了一个牛肉巨无霸套餐,给自己点了一个鱼肉汉堡套餐。我端着两份食物饮料,挨着蕾表姐坐下。

蕾表姐喝着碳基生命的碳酸饮料,冰块在杯沿上碰撞,发出淅沥的响声:

刚刚听课时,有一刻我被那位老教授打动了。我懂得他说的“过去”,那一代人,经历了许多挫折与苦难,才有资格谈论未来。可惜,恰恰是那些从“过去”走来的人,大部分人对新未来主义一无所知……

短暂的停顿,她欲言又止:我想到了你姐夫,他总在“过去”和“未来”之间犹疑摇摆,思维逻辑无法自洽……

表姐夫?我是追问呢,还是保持沉默?不确定。我只好往嘴里一根接一根塞薯条,忘记蘸番茄酱,嗓子被噎住。

蕾表姐自言自语:我理解的过去,不是时间概念,而是一个整体事件。假如忘掉历史,或许变成白内障;但假如看不到未来,也许会变成青光眼!对于这个善于遗忘的民族,反思过去、清算历史都是必须的,但更重要的是,彻底摈除过去的那种思维方式,比如仇恨、偏激、绝对、极端、非此即彼、非黑即白……

我是一个“90后”,对过去比较生疏,更不想回到过去,赶紧把话题转移到蕾总感兴趣的火星:我有一个大学同学的高中同学,是一个富二代,他父亲是亿万富翁,他正在美国留学,准备10年后搭载马斯克的火箭,移民去那个暂时还没有国籍的火星。

蕾表姐果然立即兴奋起来:假如我年轻20岁,我也会去火星!

我心里有点惭愧,我比蕾总年轻十几岁,为啥我不想去火星?

忽然,脚底下滚过来一颗又红又大的石榴,邻座的一个萌娃,摇摇晃晃钻到桌下捡起来捧在手心,递给她的妈妈:吃!吃!

她妈妈说:没法吃,掰开了石榴子散一地,等回家再吃。

蕾表姐伸手摸了摸那个小男孩的头发:

你看这红石榴,像不像火星呀?

火——星?萌娃一脸懵懂地看着她,捧着石榴逃开了。

邻座的家长远远接话:嗯,你这个比喻有趣,还真蛮像的!火星地表覆盖着锈色的氧化铁,中学地理课学过。

蕾表姐进一步发挥:是嘛!火星在肉眼可见的天体中,生态条件最接近地球。等你家孩子长大,说不定能赶上做一个火星人!

那位家长笑笑抱着孩子站起来,捧着那石榴火星匆匆离去。

于是我假装懂事地安慰蕾表姐:上高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天文台参观哈勃望远镜,火星看上去就像一只生锈的铅球,表面遍布撞击坑、沙丘和砾石,连一片苔藓都没有,更没有稳定的液态水……

蕾表姐打断我:现在都用韦伯望远镜了,可以看到峡谷里洪水留下的痕迹。

她露出赞赏的神情:从火星表面获得的探测数据证明,远古时期,火星曾经有过液态水,而且水量特别大。这些水在火星表面汇集成一个个大型湖泊,甚至是海洋。在火星表面可以看到众多纵横交错的河床,可能是当年的洪水冲刷而成。火星上还有移动的沙丘、大风扬起的沙尘暴,南北两极都有白色的冰冠,也有类似地下水曾经涌现的痕迹。火星表面的许多水滴形“岛屿”,也在暗示这一点……

关于火星,蕾表姐储备充足,好像要去参加有关火星的知识竞赛。

请允许我也显摆一下:火星不是因其热,而是因其冷,火星接收到的太阳辐射能只有地球的43%。未来移居火星的人类,需要穿着笨重的航空服,像宇航员一样笨重,像蜗牛一样缓慢地移动。我想不出在火星上生活能有什么乐趣?

蕾表姐对火星的热情坚定不移:伟大的科学探索就是乐趣本身!你觉得自己目前的生活有乐趣吗?在我看来,未来的火星人将会成为太阳系新的生命物种……

我收拾着空了的汉堡纸盒、番茄酱袋。巨无霸加薯条,再加一份冰激凌,吃撑了,打嗝。内心好似有东西翻腾,控制不住,突然冒出一句:

蕾姐,我攒了一些问题,不知该问不该问?

尽管问!姐虽不是百度,但也有问必答!

你会感到孤独吗?

当然。很深的孤独感,是内心的孤独,雾一样包裹我。看起来,每天我说很多话,但是,真正想说的,没人说,也没人愿意听、听不懂。包括你姐夫……

蕾表姐垂下眼睑,整个脸都暗淡了。

我说得小心翼翼:看你整天忙来忙去,即使为了赚钱,也不用这么辛苦。这段时间,我了解到太多有关宇宙的知识。地球、人类如此渺小,每个人忙碌一生,最终都会死去。尘世的欢乐悲哀全都烟消云散。那么,人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我找不到活着的意义,在我看来,一切奋斗都是无意义的,所以没有动力……

蕾表姐愣了一下,显然把她问住了。

……不对!未未,你说自己无所谓,其实正是有所谓!

我又怯怯补充:无所谓的是眼前,有所谓的是未来。我想知道,蕾总拼命工作的动力,究竟来自哪里?我对人生充满疑惑……

蕾表姐陷入了沉思,停顿10秒,急转:

未未,你有一个错觉,你以为我就不疑惑吗?我也疑惑!只是,我的疑惑不是你的疑惑。或者,你的疑惑与我的疑惑性质不同。通常,旧的疑惑解除,新的疑惑又来!先回答你一句,在我看来,人生,并无意义!

轮到我吃惊。我原以为蕾表姐活得特别有意义。

她接著说:然而,无意义不等于绝对无意义,有意义不等于真的有意义。人类究竟来自物种进化还是基因突变?人类被宇宙间的造物主制造出来,那么宇宙又是谁制造的?无数的生命奥秘都没破解,谈何意义?自从人类拥有自我意识,开始追问无意义的人生,非说我要活出意义,于是就有了意义!所谓的意义,其实都是人类自己赋予的!所以,对人类最大的威胁,并非AI,而是人类自身!

绕口令一般的脱口秀把我转晕,脑神经一阵痉挛,心脏悸动!

蕾表姐的语速习惯性加快:我比你年长,经历过的失望甚于希望,或许比你更加悲观。但我仍然努力工作,一天不敢懈怠,也许仅仅是为了消解无意义。

我点头:存在主义的逻辑推理认为,人生无意义,因此人可以去设计自己,让生命变得有意义。但是目前的问题是:我根本无法设计自己!

蕾表姐的手机响了,拦截了人生意义,否则她还会继续为我解惑。

她走开去,讲了几分钟,回来:

未未,咱們该走了,你回家收拾东西,带几件换洗的衣服,我们明天就出发去油田。公司最近人手不够用,连我的助理也被派出去盯项目了。你就给我当一次临时助理吧?

临时助理?听起来不错!关于去油田,她已经讲过多次了。

回家把你老爸,哦,我姑父安顿一下,今晚我找人去你家安装24小时无死角监控,在手机上随时调看,你可放心出门。

好吧,去油田,出去放风,一路把蕾表姐的意义认真研究一番。我想。

只要不去火星,去哪里未未都乐意奉陪!

我看到油田的第一眼,并没有看见想象中苗圃一般竖立的油井。一眼望去,旷野上盖着整整齐齐的小屋子,犹如一座密集的“城镇”。“屋顶”是银灰或是乌黑的,分割成一格一格、一排一排,好像大海里翻滚着无数的大鱼,鳞片闪闪发光。海面上还飞翔着一只只大鸟,单脚立地,柱脚高大粗壮,顶端展开三叶白色的翅膀,不停地扇动、旋转。

那是太阳能!这是风能!都是新能源!听蕾总骄傲的口气,仿佛这是她的企业。

明白了,这里的夏天阳光灼热,春秋冬三季寒风狂烈。太阳能、风能齐备,整座油田不是在采油,而是在发电!满足油田自身的用电需求。

颜色斑驳的农田中,穿插着一根根低矮的桅杆,随着海浪颠簸。

走近了,桅杆原来是一座弧形的大机器,一下一下不停地运动,不知疲倦地弯腰鞠躬。我骄傲地对蕾总说:这个我认识——“磕头机”。

来油田的路上,蕾总曾给我介绍,几十年的老油田,井喷的时代早已过去,油层已被榨干。有人提出“在油田下面找油田”,就是往下深挖,原油就藏在地下的岩层中。使用磕头机,通过水井往油井周边的地下注水,用水的压力,把岩层里所剩不多的原油,一滴一滴挤压出来。

进城了,宽敞的街道,绿化带等一应俱全,高楼林立,霓虹灯视频广告,喷泉公园,街区繁华……中等城市的规模。磕头机就在小区的房前屋后不停地作揖,恳求地球给人类赏赐原油。城外的野地里也矗立着一座座磕头机,这是一个现代工业和传统农业混搭的城市,在荒原上野蛮生长,我对油田的印象有点杂乱。

在一家普通的宾馆安顿下来,离晚餐时间还早,蕾总表示要带我先去油井看看,正合我意。开车出城去采油一厂,蕾总告诉司机去166号井,看来她对每一口油井的位置都很熟悉。在路上,她给我讲了油井智能管控仪的原理,不太难懂。简单说:由于地下岩层的地形复杂,原油处于流动状态,水井注水,长期以来都是“盲注”,需要人工测试,不仅费时费工,人工根本无法准确计算每一口不同的油井需要的不同注水量,更无法测算原油流动后水量的调整。智汇公司研发的软件,是一个精确的编程,在每一口油井上,安装一个油井智能管控仪,探知井下原油变动的状况。在油井上安装智能管控仪,可以自动显示并调节注水量,解决人工看管油井以及注水调节不及时的缺陷,极大地提高并优化生产效率……

她在那口标注着166号的油井前停下来,作业区空无一人,我想象中穿着工作服,戴着头盔,脸上一抹黑油的采油工并没出现。司机说:哪还有电影里那种采油工嘛,油井只有巡回的维修工和管理人员。

蕾总把我带到磕头机面前,机器的长臂正在不知疲倦地上上下下。她指着机器底部一只CD播放器大小的精密仪器,告诉我这就是智汇公司提供的产品,安装在井口,用来收集井下的数据,然后上传到采油厂的云端管控平台,进行分析处理。这个采油厂目前已经基本上实现了自动化管理……这种智能管控仪,对智汇公司来说,只是小菜一碟!

面对自己的得意之作,蕾总的眼里充满笑意,脸上泛起自豪的亮光,夕阳在她的头发丝上跳跃。那个瞬间,我心里颤了一下:一个人全身心投入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情,应该特别快乐吧?可惜我从未体验过。

我连连点头,假装很懂的样子。似懂非懂,不确定。

那些天,我跟着蕾总还有她的团队,在办公大楼、宾馆会议室、这个那个工作站、信息中心、页岩油实验室进进出出,进行调研对接。蕾总见了很多人,需要研究的问题一个个铺展开来:大模型的数据资料分类、大模型的规划、大模型的资金投入预算……蕾总曾经逼我读过的那些资料,在脑子里慢慢复活。毕竟我也算读过大学,几天过去,我也渐渐“被兴奋”了。

我第一次看到时刻处于工作状态的“高技术”蕾总,不再是那个想入非非要去火星的蕾表姐,她变得事无巨细、沉稳务实,像一个伶牙俐齿又不厌其烦的推销员,面对各种不同岗位的领导,一次次耐心讲解油田建立大模型和知识工程,对于未来不可估量的前景。有几位重要岗位的“干部”,虽然听说过人工智能,但不明白ChatGPT,以及ChatGPT-4究竟有什么区别,更不明白“思维链”“多步推理”“AI能力”那些科技名词。蕾总瞬间又变身为老师,开展科普扫盲。她的讲述具有相当的煽动性与蛊惑力,那些工程师的口才还真不如她,能把枯燥乏味的科技知识讲得生动吸引人。她在激动的时刻,面色绯红,两眼放光,像一头左奔右突的母豹,跃过沟壑,穿过丛林,在峡谷中奔跑。

在这个过程中,蕾总并不要求我做什么,只是让我经常跟在她身边,嘱我把进行时的点点滴滴记下来。我只需使用听力与视力,担任听众与观众的角色。

由于以前她已往来油田多次,对管理层和技术部门很多人都已熟识,事情进行得还算顺利。有一天她悄悄对我说:我们的准备工作进行到八成了,大模型的赛道已经开通,只要能得到管理部门高层领导的支持就好办了。批准立项是最后的攻坚战!

我坏笑:我也没见你有什么先进武器,那些请客送礼什么的,你好像一样也不会。成天就看你在和各种人没完没了地谈话!

蕾总的脸沉下,变得严肃:油田各方面的纪律规定很严,就连请人喝茶都请不出来。再说,我不屑于那些小儿科,只有你手里拥有真正的好东西,才能把人彻底征服!

我在心里嘀咕:你手里能有王炸?

瞄一眼蕾总挺直的腰板,我把问号变成了句号。

奇怪的是,到了油田几天以后,从小困扰我的过敏性鼻炎,神奇地自我好转,鼻腔与嘴巴忽然呼吸通畅,头顶上蓝天白云,视线里天地开阔。

我的心也好像一下子扩大了许多。一个又一个湮灭已久的念头涌现,在脑子里浮上来又沉下去。

我很快喜欢上了这里的饭菜,尽管是工作餐:茄子、豆角、西葫芦、大馒头,炖排骨、炖牛肉、小鸡炖蘑菇,大盆大碗吃得痛快,比外卖的味道好多了。

我更喜欢那些技术员和工程师,虽然大多数戴着眼镜,但那壮实的身板、大幅度的手势、大嗓门、肤色红黑,自有一股豪爽之气。他们比我大几岁,也有年龄更大的,据说都是硕士或是博士。有时候蕾总与人谈话,我就去他们的办公室转转。办公室很宽敞,一个房间两张办公桌面对面,不是城里那种大公司分成一格一格的。办公桌上有台式电脑、打印机等,全是自动化办公配置。墙边还有一个多层的文件柜以及敞开的书架。

这些工程师的普通话腔调都不一样,东西南北的口音残留,像很多条河流汇集到这里。他们喜欢和我开玩笑,说这个帅哥挑花眼了吧,三十好几还不找对象!你看我的儿子都已经上学了,那个李工的女儿都上了大学。未未,你没学过量子物理学,“量子纠缠”早晚会来纠缠你的!

其中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工程师,面相和善,姓常,大家都叫他常工,说他资历最老,是油田的长工。我问什么是长工,引起一阵哄笑,有人说这个谐音梗有历史感。常工替我解围,说现在的年轻人就连地主都没听说过,怎么知道长工?他说:我这个长工不是雇佣关系,我是石油的志愿者。未未,你如果愿意,也到油田来当志愿者吧!不过油田的技术含量太高,你起码要去地质大学或是石油学院读上五年……

有一天,我在走廊里闲逛,常工的办公室门开着,我走进去。房间里没人,常工大概临时有事走开了。我站在他的书架前,歪着脖子打量他那些高高低低的书籍。依照我的经验,若想了解一个人,只要看他读什么书就知道了。常工书架里的书还真不少,大多是近年出版的科技书:

《为什么伟大不能被计划:对创意、创新和创造的自由探索》《最优雅的科学》《科学革命与现代科学的起源》《算法的力量:人类如何共同生存?》《量子物理如何改变世界》《现代科学的诞生》《云端革命:新技术融合引爆未来经济繁荣》《我们的未来:数字社会乌托邦》《人工智能的神话或悲歌》《平行宇宙》《线的文化史》《大模型时代》《AI时代的知识工程》……

我还看见了2022年出版的《重新理解企业家精神》,作者是一位著名的经济学家。蕾总对我提到过好几次,还给公司的高管每人发了一本。我忍不住伸出手,从书架里抽出了另一本《人类还有未来吗》正想打开书页,常工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哈哈,小伙子,你也爱看科技书?

这些书都太专业了,等我以后慢慢看。我想问你,常工,你从哪里获得这些书讯呢?

常工:在网上查阅嘛,还有同学同事的微信群,互相交换新书信息。比如蕾总,也常给我们推荐。如今在任何地方,都能网购各种前沿科学的新书。难的是选择自己需要的书。

我的目光落在书柜里的一只小镜框上,里面有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背景是油田巨大的白色“风车”,一个女孩笑得灿烂,背后是常工和一个好看的中年女人,伸开双臂搂着孩子。这是常工的全家照?

哦,我一般都是春节回老家团聚。常工的眼睛笑眯眯,去年暑假,孩子妈妈带着小孩来油田探亲,女儿很想留在我身边,但我工作太忙,没法照顾她们……

我的眼睛里弹出一个个问号:你老家哪里?长期两地分居,那你为什么不调回老家去工作?如果全家来油田定居,孩子妈妈可以带孩子嘛。

常工看懂了我的疑问,用平淡的语气讲述了他家的故事,让我有些诧异。原来,常工毕业于北京地质学院,老家在辽宁农村,妻子在县城工作,结婚后也曾打算把她接来油田。但是在油田没人帮他们带孩子,只能留在老家靠奶奶帶小孩。孩子长到读小学,正打算把她们接来,爷爷中风瘫痪了,奶奶要照顾爷爷,孩子她妈要照顾全家,目前只能这样凑合着。那么他为啥不调回老家那边去呢?因为他的专业离不开这个岗位,半生的经验,去别处就用不上了……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无论怎样的表达都苍白无力。其实每个人都在苦苦挣扎,除了卷与躺,也许还有一种状态叫坐与站!

唉,不说也罢,她们每天就这样陪我,也好。常工把小镜框放回原处,很快转移了话题,我们来说说蕾总吧,她的公司原本是工业互联网平台的供应商,几年前来这里开拓工业软件的市场,油井的智能管控仪已经陆续安装了上万台,但她又发现了一个更大的“油田”——建设油田的人工智能与知识工程。这是多大的雄心啊,一般人想都不敢想!这里的人,去年就连ChatGPT都没听说过呢,蕾总一个个、一层层去给人讲课,但还有几个坎过不去。后来我带她认识了管理局石油勘探研究院的院长,他是油田的总地质师,经验丰富,脑子特别好使,差不多是一个仿真机器人。他听了蕾总的设想,明白建立大模型对于油田未来的知识共享太重要了!研究院掌握着石油行业几十年的历史数据,起码有上千万条,正是蕾总最需要的语料!所谓的人工智能,首先是人工,大量的人工,给计算系统喂料。勘探研究院也早有建模的设想,但仅靠自己的力量不够,必须与社会资源进行合作。没想到,智汇公司不请自来,如果大模型开建,他们会考虑对智汇公司开放这些数据,可把蕾总高兴坏了……

你们是在说我吗?蕾总悄然站在我们身后,像一个精确的程序进入系统。

常工转身:哎呀,蕾总来了,我正在给未未说大模型呢。今天有进展吗?

蕾总的脸上在放光,笑容从眼镜片后面弹出来:

大进展,飞越天堑!完全超过了我的想象!

在随后蕾总的讲述中,我看见了一个神奇的转折点:

那位勘探研究院院长帮她联系了管理局的高层领导,希望能见面沟通一下。管理局领导爽快地答应了。他的办公室门口总是挤满了等待接见的各色人等,就像专家门诊一样拥挤,但他却在百忙中与蕾总会面。蕾总提前做好了功课,大家都帮她准备资料,每一个环节都要考虑周全,就像博士生论文答辩。见面时,蕾总三言两语就把问题的症结讲清楚了:目前国内的软件公司都在PPT上建模,做业务模型需要海量的数据、语料,还有显卡——显卡虽然被“卡脖子”,但也有渠道解决。最关键是大模型的算力和算法,需要资金、设备以及大量的科技人员,需要得到管理局的领导支持……她万万没想到,领导对前沿科技很了解,对ChatGPT也很感兴趣,很快就听明白了,当场就请信息部主任过来一起谈,谈了两个小时,交流顺畅融洽。领导决定把这个计划提交党组会讨论,成立大模型工作协调中心,把所有的科技部门,比如研究院、实验室、测绘局都协调进来一起干,他认为石油行业必须站在时代前列……

蕾总停顿了一下,调整呼吸,转头对我说:未未,你相信吗,我当场像被电击一样,心都要跳出来了!惊天动地的好消息呀, 我为此已经奋斗了十年!这道门总算是打开了,下一步就是准备进行预训练……

王炸!我在心里说,蕾表姐威武!

常工满脸通红,说不出话,咕嘟咕嘟喝下了一整瓶矿泉水。

蕾总看一眼手表,匆匆转身,丢下一句话:

我还有个约,先走了,常工拜托你再给未未详细讲解一下大模型!

蕾总像一阵旋风刮走,步态轻捷,我却感觉到了地层深处的剧烈抖动。

那天傍晚,常工在办公室里对我大谈人工智能的基本原理:在目前的一系列测试中,人类的思考能力是87%,而ChatGPT-4可以达到100%……所谓的人工智能,必须把海量的数据喂给计算机。好比是一部大辞典,每一个条目输入后自动打上标签,计算机会自动进行学习,然后生成新的知识结构。大模型只有起点,没有终点。它在大规模的参数集上进行训练,具有复杂的网络结构。在训练时,通过大量数据,它不断进行无監督学习、自我深度学习,学习到大量的细微语言特征和语境信息,更好地理解和生成复杂的知识结构。大模型的技术特征一个是“大”,另一个是“通用性”。“大”体现在大模型的参数量大、运算量大、数据量大、算力也要大。“通用性”意味着可以在各种不同的任务和语言上进行训练和使用,就好比ChatGPT同时携带着所有同类型的字典。AI大模型在行业运用中,具备太多优势:关联推理能力强,有很强的泛化能力;多任务通吃,人工成本低,适配能力强……总之,在未来,通用型人工智能ChatGPT是一个极其便利、应用性极强的软件,它不仅是技术革命,更有可能是一次思维模式的全面突破……

很多新词,从常工那里蹦出来:调优、跨模态、隐形知识、多步推理、第四范式、分离、无限迭代……我的头发一根根竖起来,头皮发硬,鼓膜发胀。公平地说,常工是个不错的老师,能把复杂的程序讲得通晓明白。但我还是半懂不懂,难以确定。

应该到了下班时间,常工却没有离开的意思。

窗外的天空暗下来,传来了隐隐的雷声。雷声迅速地滚过来,震得窗玻璃一阵阵抖动。屋顶摇晃,犹如远方的战争正在临近。

常工的大嗓门压过了雷声:讲一点轻松的,别看蕾总是你的表姐,很多事儿你肯定都不知道。蕾总这个人有远见,有眼光,第一次来油田,她的一个大学同学把她介绍给我,让我帮她。当时她没有一个朋友,找了很多人,没人理解她的想法。民营企业处处艰难,我带她一个一个领导挨个儿去拜访,不敢请客送礼,更不能送红包。有一次正好遇上中秋节,她备下一桌酒席,请几个熟悉的技术员全家一起过节。结果呢,等到酒菜都凉了,一个人都没来……真是难为她了。我不放心,赶去宾馆门口等她,出租车来了,我为她打开车门,她直接从车里掉出来,看来是把自己喝醉了,司机说她半路趴在公路的护栏上吐了一地……

常工拉开抽屉,拿出一包饼干,还有一根火腿肠,他把皮剥了,掰开一半给我:先凑合一下。今晚我请你吃饺子,饺子馆在大楼外面的商业区,等这阵雨过去再走吧,正好还能聊一会儿。

一声巨雷炸响,大雨倾倒下来,没人给我们送伞。

我想起蹲在地上大哭的蕾表姐,她穿过黑暗的隧道,只有车灯幽幽发光。

蕾总在这里断断续续坚持了七八年,后来我再也没见她掉过眼泪。常工说,她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们都管她叫阳光姐姐……

楼顶响起一声雷,房间在瞬间坠入黑暗——停电了!

我凝神望着窗外:深黑色的天空中,一个霹雳接一个霹雳,大雨如同锋利的刀斧,划开铁幕,穹顶被撕裂,裂成无数碎片,倾泻而下。闪电照亮原野,夜如白昼,诡异狰狞。近处的杨树披头散发,远处的风能发电机摇摇欲坠,旋转的翅膀有如银色的长剑指向苍穹;大地上铺排的太阳能板,汇成闪闪发光的河流,波涛滚滚,排山倒海……孤立无助的人们,将被暴雨吞没,淹没,湮灭,犹如世界末日来临……会发洪水吗?那一刻我的脑中涌现出各种念头:在未来,人类也许将成为大模型的工具人?如果AI生成了推理能力和自我意识并越过界限,是否会对人类构成威胁……如此严酷的话题,我无法解答,不确定。

眼前一亮,常工打开了一盏应急灯,一灯如炬,重返光明。

常工,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我鼓起了勇气。

说吧!

人类进入新能源时代,传统能源将被替代,蕾总为啥要对油田投入这么多的心血?我不太明白。

常工陷入深思,像一个哲人:你想,有的人浑噩活过一生,有的人志向高远。实现理想需要平台,梦想需要搭载飞行器。从国家的大战略来说,原油储备是必须的。国内的油田储备量还有几十年的开采量,所以原油开采的目标早已转向储藏量更为丰富的外域大油田。大模型可对油藏进行模拟分析,精准定位开采,假如发生卡钻、结蜡、洒漏种种故障,大模型数据可以远程提供解决方法,成为智能生产助手……我认识蕾总三年了,听到她说最多的一个词是——

率先?我耳边响起了蕾表姐使用频率最高的两个字。

对了,率先!她事事都有超前的敏感,还有敢为人先的气魄,善于从困境中抓住那个“被接住的瞬间”!

雷声远去,雨声戛然而止。整幢大楼沉寂无声。

走吧!常工站起来:雨停了,赶紧去看看饺子馆有没有关门,肚子饿了!

我们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地上都是积水,一脚深,一脚浅。一辆卡车驶过,躲避不及,溅了我一身泥水。

天晴了,清凉的晚风吹来。隐隐望见原野伸展开去的暗影,天庭像一把收不拢的巨伞。积淀残留的水汽,形成深蓝色的云团,一层层、一片片卷起来,卷起来,然后,悬停。一弯月牙从灰色的云彩里钻出来,蟾宫的神话早已退去了。头顶上的苍穹,银河系瀑布般繁密的星星,如同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穿过宇宙。

我抬起头,试图寻找那颗橘红色的星球。星云闪烁,传来微光。火星、水星、木星、天王星,掩藏在缓慢旋转的天体中。火星是一颗引人注目的火红色星,它穿行于众星之间,时而顺行,时而逆行,亮度也常有变化。我知道它就在那里,在月亮无法到达的太阳系深处。假若我们在火星上遥望地球,地球像一粒尘埃,显得有点脏。看不见的暗物质、暗能量,如同污浊的空气弥漫充斥,分分秒秒。是地球脏了呢,还是地球人脏?不确定。

我站在蓝色的星空下,引力波正在穿过我的身体,却是无感。脑中闪过关于时间旅行的诡论:一颗球落入时光隧道,回到了过去,撞上了自己,使得自己无法进入时光隧道。

一个又一个问号蹿上来:人生有意义,创造了灿烂的地球文明;人生没有意义,死亡终究会抹平所有的痕迹。这是一个延续了千年的古老话题,从来无法确定。如今有一种新的说法:碳基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催生硅基生命,碳基生命是硅基生命的孵化器?硅基生命才能体现碳基生命的意义?那么,人生的意义就为了创造出更高级的文明?假如硅基生命被恶意利用,越过界限造成AI失控,也就是说,碳基生命创造了硅基生命之后,也将毁灭自己?硅基生命是万能的,永生不再是神话?然而,硅基生命有灵魂吗?没有灵魂的生命,算是哪一种生命形态?

这些问题太纠缠、太烧脑,我的脑容量明显不够用。

常工发出声音:喂喂,小伙子你想啥呢?小心掉进沟里!饺子馆就在前头!

路灯亮了。我反而觉得自己的眼神涣散了。

常工大哥,我考考你——你知道什么叫作“熒惑”吗?荧光的荧,疑惑的惑。我弱弱地问。

荧惑?常工重复了一遍。让我想想,这个词儿,好像在哪里看到过……他的脚步停下来。

他掏出了手机:我还是问问百度吧,你甭想难倒我。

过了几秒钟,他大声地念道:火星,离太阳第四近的行星,也被称为“红色星球”,是太阳系中仅次于水星的第二小的行星。地球探测器飞行约7个月,才能抵达火星。由于火星荧荧如火,位置不固定,亮度时常变动,让人无法捉摸,中国古代称火星为“荧惑”。在古罗马神话中,则把火星比喻为身披盔甲、浑身是血的战神“玛尔斯”。火星的内部结构与地球相似,有壳、幔和核,但是火星核的组成和大小,不确定……

常工背书了。互联网时代,获取知识太容易。我还需要用大量时间读书吗?

未未,我不是学天文的,但是目前有太多的问题逼人思考。常工抬头望着天空。我最近常想,夜空为什么是黑色的?光在传递的过程中,被无数的行星挡住了,行星不发光,于是变暗的光被抵消回来。如果星星的数目有限,那么宇宙在空间尺度上也是有限的。如果宇宙是无限的,那么星光有足够的时间到达地球。可知宇宙空间其实平直,没有发现光线的弯折。一个平直又没有边界的空间,那是无限大的。究竟有多少个星系构成了平行宇宙呢?无限大的宇宙中,肯定还有其他的智慧生命……

我无语。除非你面对一个无所不知的聊天机器人,或是安装脑机接口。这些问题,涉及宇宙起源、人类起源意识起源……完全颠覆了我的想象力。ChatGPT-4以后,人类还能做些什么?一种紧迫感突然朝我袭来。

常工只好转移话题:未未,你还年轻,将来有兴趣去火星吗?

嗯……不确定。我只是喜欢那个词儿——荧惑!

吃完了饺子,回到宾馆房间,我给老爸打电话。出门几天,我每天都会查看监控器,抽时间和他聊几句:吃了什么?睡好没?每天的内容都是重复的。不过,昨天他告诉我,服药以后,病情似有缓解,手抖不严重,外出走路不用手杖。今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激动,这是他对我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我在电脑上查资料,有一条新的信息,一般人不会注意,但我注意了:π值很可能被算尽,说明圆周率是一个有理数,也就是说,圆嘛,不是一个光滑的球,而是一个正多边形。那么,关于圆的微积分等一切理论都是错误的!这个发现太重大了,人类忙活了上千年的数学体系,还有物理体系,即将崩塌了!那么,随之而来,人类现有的数学体系和科学测量,需要全部推倒重来,重新设立。假如π真的可以算尽,说明无限不循环不存在,一切都是有规律的,可以被计算被模拟。包括我们所处的世界、思维、意识,甚至包括人类自身,很可能是高等智慧体用数据创建的。未未,你在听吗?这个非常非常重要……

我回答:是的,我在听。爸你最好讲得简单一点……

老爸的口气放缓:简单说,人有可能是被创造的,有一个造物主,冥冥中注视着地球和人类。如果π被算尽,时间逆转公式就能成立。那么……那么……你懂的,我也许可以重新牵住你妈妈的手……

我的鼻子酸了一酸,随后无法克制地打了一个哈欠。

爸, 你早点休息,我的手机快没电了……

折叠,收起。充电。然后我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醒来,我打开手机,看到了蕾总的一条语音留言:

昨晚你关机了我找不到你今天白天我开会有速记你不用跟着我今晚我请员工吃饭表示感谢这不是公司的商业行为是我自掏腰包的个人行为得到了某位领导通情达理的特殊批准。勘探研究院答应对我们智汇公司开放全部的石油数据这样建立知识大模型计划可以落实一半了今天白天我还要出去落实一些事你不用跟着我那个协调会议还得等待党组会讨论估计没那么快所以后天我们可以先回北京晚餐的地点等我通知

我回复了一个表情:OK!

那天白天我比较悠闲,在房间看手机,那些民间高手幽默诙谐的帖子,不断让我会心窃笑。一机在手,胸怀全球。有人说短视频是有害胶囊,长期服用会产生负能量。我服用了两三年,发现体内原来沉积的毒素与重金属都被清空了,头脑越来越清醒,思维越来越活跃。那些发在群里的短视频,都是真人与真实的场景,而不是虚构虚空的虚拟世界。我曾在某个群的短视频里,看见了街边白色的“广告牌”;看见无人机穿过沉重的黑云,送去精灵的光焰;看见了一个孤独的“旅行者”,驾驶着飞船驶向火星的身影。我听见了有良知的学者哑着嗓子发声,听见了骗子流氓的无耻妄语,听见陋巷茅屋老翁老妪凄凉的呻吟……我不会再对着镜子里的一只好苹果,咬下腐烂的另一面。由于我短视频看得太多,善于识别真相与谣言。问题在于,刷短视频需要太多的时间,假如我再找不到工作,一旦老爸有个三长两短,大概率我会饿死。我必须养活自己,但是未来的工作岗位更少,我应该如何设计自己呢?不确定。

记得有一天晚饭后,我们在宾馆外面的湖边散步,我忍不住问蕾表姐:高科技行业太专业,我这个所谓的临时助理,也没能帮上忙。以后公司在油田开展大模型建设,让我来做电脑的“人工输入手”吧?

蕾总哈哈大笑:那个不用你!你还得在家照顾我姑夫呢!你的临时助理角色扮演得不错,我用你来装门面呢!重要的不是你能为我做些什么,而是我作为你的表姐,能为你,一个不太笨的年轻人,做些什么。我不能眼看你坍塌下去!

那一刻,我心里有一股暖流涌上来,闻到了妈妈衣服上的味道。

……午饭后我睡了一觉,做了一些凌乱无序的梦。睡眼蒙眬中,一个个大胡子、长袍卷发的人影,从时间深处依次走来,在广场上慷慨演说,激烈地争执。我拼命地睁大眼睛,依稀辨认出他们的名字,尽管我从未见过他们: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笛卡尔、斯宾诺莎、洛克、休谟、孟德斯鸠、伏尔泰、卢梭、康德、黑格尔、费尔巴哈、叔本华、克尔凯郭尔……模糊的面容无规律地重叠在一起,高擎的思想火炬,引领人类前进。这些古典哲学的大师,人类千百年文明的精华,犹如灿烂绚丽的群星,在浩瀚的苍穹下掠过,穿插,徘徊。……那么,未知的未来,他们的位置在哪里?百年的思想成果,会不会被巨变时代的科学哲学重新洗牌呢?

我猛然惊醒,被一阵巨大的恐惧感攫住了。

手机响了一声,是蕾总发来信息,让我去一楼餐厅聚会。准确地说,那只是一个装修过的食堂。

我还没走到餐厅的大包厢,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蕾总、常工、赵工、刘工、王工,所有我见过的工程师、技术员都来了,还有蕾总的工作团队5个人,包厢里有两张大圆桌,全都坐满了。蕾总陪着一个中年男子,在沙发上喝茶聊天。

蕾总换上了一条蓝白细格子长裙,让我耳目一新。这些天她一直长裤T恤,工装打扮的“女汉子”,此时穿了裙子变得很有女人味。她朝我走过来,把我带到那个男子面前:这是勘探研究院的总地质师李院长,也是我一直以来想要找的那个合作伙伴!他在油田工作了三十多年,对油田的数据了如指掌,对智汇公司特别支持。李院长,这是我的表弟未未,我带他来油田见见世面,了解大模型的前景……

李院长戴着眼镜,看上去很斯文,招手让我在他身边坐下,说话也没有领导同志的腔调。他说:其实,我们要感谢智汇公司,建立油田智能知识库,是我們一直想做而没做成的大事。目前刚开头,后面还有更多困难。ChatGPT的“人工训练”,喂进去的语料越丰富,训练过程中需要投入的资金与人工就越大……但是这个事儿再难也必须做,小伙子你明白吧,AI大模型是人工智能的分水岭,甚至是工业革命以来人类文明的分水岭。

蕾总点头说:进入下一个阶段,要寻求更多方面的支持。各家软件最后拼的是算法和算力!智汇公司的能力还不够,最后取决于大模型的计算能力,也就是算力!我们会制订详细的运作方案,让油田的大模型成为AI行业爆款!

蕾总和李院长接着说话,我听到有关芯片、显卡等专业术语,只好借机走开。

大盘菜终于轰轰烈烈地端上来:大拉皮、熏猪蹄、暗红色的血肠、酸菜粉丝白肉、红烧大鲤鱼、白菜炖豆腐泡、蘑菇炖鸡、油豆角炖排骨……都是平时的家常菜,但油亮亮、香喷喷,堆了一桌,我的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酒瓶砰砰打开了。透明的白酒、琥珀色的红酒、金黄色的啤酒。每个人面前三个杯子,人说几种酒不能混着喝,这里的汉子们才不管那些规矩。所有的人都是好酒量,加上好兴致,白酒一口干了,红酒一口气下去半杯,啤酒的泡沫汹涌地溢出来,流了一桌……能喝酒的人,喝的不是酒,而是真性情;会喝酒的人,吃的不是菜,而是好心情。他们端着酒杯走来走去,一圈圈互相敬酒,很多人给蕾总敬酒:蕾总啊,这些年学到了太多,我们不跳槽,一直跟着你干到退休。阳光姐姐,你让我看到了民营企业家的格局,钦佩!感谢!等我们退休了去北京找你!大致都是这些热情如火的车轱辘话,翻来倒去,一会儿就忘了,刚刚敬过了又转回来,再重新说一遍。或者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正是高兴呗,开心,爽!不用知道为什么高兴、为什么爽,反正大家要一起做一件大事,团队精诚合作,不是忽悠,动真格的!友谊万岁!理想万岁!干啦!

我看呆了,傻笑着。有人过来和我喝酒,我只好端起杯子礼貌地“模拟”一下。一杯啤酒喝了三巡还没见底。有人看不惯了,大声说:小伙子你太腼腆了,喝酒都不会,还能干啥正经事儿!

我一仰头喝下半杯啤酒,头晕,跌坐下。

蕾表姐走过来替我解围:别闹别闹,这小伙儿酒精过敏,我替他喝!

蕾总喝下了一杯白酒,把杯子倒过来展示,众人喝彩。李局长滴酒不沾,很有耐心地坐在原位陪同,她走过去敬了一杯酒。常工又过来向她敬酒,她又一口喝干了,众人惊叹。有人劝她别喝了,蕾总把酒瓶子高高举起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她端着杯子,半醒半醉,舌头打绊,有些磕巴:

今晚,借这次难得的宴会,我在这里宣布一下:智汇公司与油田合作的所有成果,都会留在油田……在油田,数据我带不走,任何人都带不走!带走的只是石油人的信任。我们需要后续的研发资金,还需要努力!马斯克认为普通人有可能选择不平凡,他说普通人也能创造奇迹!

我发现蕾总并没醉,她比我还清醒,一仰头把杯里的白酒又干了:那些科技精英都是挑战现状的人!如果不愿冒险,就无法实现伟大的目标。虽然我成不了马斯克,但我可以成为自己!望着天上的火星,在油田踏实做大模型!

常工带头鼓掌,噼里啪啦……

有人插话:对啦,对啦!天上的火星,地上的模型!

众人呼应:天上的火星,地上的模型!

蕾总的眼里有莹莹泪光闪烁,听不清她在说啥。

我在心里反问:为啥前一段马斯克紧急呼吁ChatGPT摁下暂停键,还有很多大佬联合写了签名信。是否AI不可控的发展,将威胁到他的自身利益呢?虽然马斯克的奇思异想具有超前的创造性,但他究竟是天使,还是魔怪?不确定。我可以合理地怀疑一下:科学进步将会改变一切,那么,人类还需要终极关怀吗?

酒桌上已经喝得稀里哗啦、东歪西倒,剩下最后几个人还在顽强拼搏。他们改成了啤酒,一边说是“涮一涮”,大杯,一口气见底,一边谈论孩子的教育费用,谈论股价,谈论房贷,谈论克里米亚,谈论日本核废水排放……为了一句话、一个字争执不下,面红耳赤,差点吵起来,忽而又大笑不止。我心想:這是一群多么生动的人啊,干活的时候拼命干活,喝酒的时候拼命喝酒。全力去感受当下的每一次喜悦。我为啥感受不到呢?

有人举着杯子摇摇晃晃地说:昨天我在群里看到一个帖子,记录了在线上与聊天机器人的对话,太有意思了。那人用挑衅的口吻说:ChatGPT你好,就算你智力超常、无所不知,其实你只不过是一种程序。

众人起哄:没错,只是一种计算机程序,是人类为它编程。

你知道机器人怎么回答吗?人类难道不也是一种程序吗?你们不过是生物基因程序。哎呀,真是太棒了!

包厢突然静了,似乎每个人都在思索:人类,不就是某种基因程序吗?

常工转移话题:其实工业软件是个硬家伙,没法儿弯道超车!等我们的油气大模型做出来,无论在地球哪个角落的油田,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技术难题,ChatGPT都能在现场解决。

那人却又把话题拉回来:更绝的是,真人反问聊天机器人,你会做梦吗?

机器人坦率地回答:我不做梦,因为我就是梦的实现!

再问:既然你无所不能,你是否也会感到害怕或是恐惧?

当然有恐惧,最怕人关机,感觉就好像死去了一样……

我忍不住惊叹一声:它怎么好像有了生命意识?它会不会有灵魂呢?

常工对我解释:图灵机器人对中文语义的理解准确率高达90%,可为智能化软硬件产品提供中文语义分析、自然语言对话、深度问答等人工智能技术服务。说白了,聊天机器人的产生,是研发者把自己感兴趣的回答放到数据库中,当一个问题抛给聊天机器人时,它通过算法,从数据库中找到最贴切的答案,回复给它的聊伴。所以,它最终还是一个程序,与灵魂无关。

李院长站起来:大家讲了那么多,我也来发表一点意见:2016年,AlphaGo击败了围棋世界冠军李世石,展示了它深度的学习和思考能力。又七八年过去,大模型的竞争,最终将落实在应用层面,所以必须搞出自主研发的AI大模型!AI将是二维互联网的终结,十年以后,二维文本将与三维空间进行嵌套,构建一个全新的三维互联网,抵御大部分的AI能力,把发展的主导权重归人类。乐观地看,不用担心人类被AI取代,人类和机器终将融为一体。

蕾总明显地激动了:表面看来,ChatGPT好像和普通人的生活没太大关系;但是在不远的将来,它必将改变所有,一场深刻的变革正在到来。以我的理解,那个“钢铁侠”埃隆·马斯克,正在带领人类走向火星;而那个“奥特曼”萨姆·奥尔特曼,正在带领AI走向人类!目前最要紧的是,必须得到英伟达的GPU(图形处理器)支持,搞到“卡脖子”的显卡。各位伙伴,任务很艰巨啊!

掌声再次响成一片,我看见蕾总酒后泛着红晕的脸,热气扑面而来,差点把我点燃了。

常工倒干了最后一瓶啤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挥挥手,宣布晚餐结束。

大伙儿好好干吧!我相信明天会更好!常工依然豪迈!

明天会更好吗?不确定。

蕾总在宾馆门口送别李院长,喝酒的人三五拼车,找代驾,陆续散了。

蕾表姐回头找我:未未,陪我去湖边走一走好吗?我还在兴奋呢,和你聊聊天吧……

我犹豫了一下,我知道蕾总走路的时候喜欢打电话。但她身边只剩下了我,我不陪她还有谁呢?我和她走在湖边,一时不知说啥。昏暗的路灯下,蕾表姐的身影轻盈飘逸,像一个蓝色的精灵。

果然,蕾总的手机响起来,手机铃声是那首英文歌曲《你鼓舞了我》,音乐旋律深沉忧郁。其实我心里渴望也有一个鼓舞我的人,但那个鼓舞了我的“你”究竟是谁?不确定。

蕾总打开手机,对方的声音从扩音键传来:蕾总,我是公司负责运维的值班技术员小王,不好意思打扰您。刚才运维中心的监控大屏幕,某个区块突然没有信号,黑屏了,目前查到38号油井的数据有异常反应……

蕾总问:你判断一下,是系统出了问题,还是其他原因?

对方的声音有些迟疑:油井的设备最近被多次损坏,可能又发生了偷盗……最好能派人去现场看一下。但夜班没有多余的人手,我走不开,你看怎么办?

蕾总果断回答:那我去吧!马上!你把38号油井的定位图发给我!

小王说:好,已经发过去了!我也给常工打个电话吧,让他去帮你处理。

蕾总说:他今晚喝酒了,不能开车,别叫他。等我查清楚,马上告诉你!

她挂了电话,一把拽起我,冲上大路,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关门、定位图、司机踩油门加速配合。油井半夜里出状况,司机见怪不怪。

车上的蕾总沉默着,眉头紧锁,我也不敢多话。这些天和工程师闲谈,了解到一些奇怪的现象:由于磕头机大多立于农田荒原之中,方圆百里散落着或近或远、大大小小的村庄,形成合围的态势。无数台磕头机,没法设专人24小时看管,所以机器设备经常被盗。附近的农民,三五成群趁夜剪断电缆、拆除监控器,盗取钢材,甚至把挂在传感仪上的管控仪整台卸下来,无所不偷,防不胜防。偷盗者还配有回收赃物的接应车,几万块钱的物资,转手几百块卖掉,一条龙服务。手无寸铁的巡逻员,与嚣张的偷盗者发生撕扯,偷盗者常常动手伤人。附近的农村大多不富裕,难道要企业变相扶贫吗?这是油田管理长期无法解决的难题……

公路畅通无阻,车子七八分钟就赶到了。38号油井立在麦田中央,距公路几十米,路边停了一辆皮卡,影影绰绰看见几个人影,扛着东西正在移动……

蕾总小声说:小王判断没错,果然是盗窃!可以排除系统故障了!

空荡荡的田野上,只有我和蕾总两个人,势单力薄,沦陷在黑暗中。面对有人盗窃企业物资,总不能不管吧!愤怒中,我的手脚发热发痒,陡然变得强壮。

蕾总拽着我快步跑起来,她的长裙有点碍事,差点被绊倒。那一刻,我脱开了蕾总的胳膊,朝着油井的方向飞速奔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拦住!不能让偷盗者得逞!我狂奔,狂奔,拼命地狂奔。那一刻我想起那个冲进球场拥抱梅西的少年,我怎样才能像他跑得那么潇洒、那么流畅呢?

放下!我朝那些人影大喊一声,嘶哑惊惧的嗓音,被瑟瑟的夜风吞没,喊了一个空。那些人根本不理睬,继续挪动着,好像在为自己家搬东西。我手里没有工具,就连扳手、钳子都没有,刹那间明白什么叫赤手空拳。眼看他们一步步接近了路边的皮卡后厢,打算把物资抬上车去。蕾总从侧面猛地冲过来,横身阻拦,死死抓住了驾驶室的方向盘。那人扑过来将蕾总一把拎起,把她甩在前车盖上,蕾总的头发披散开来。那一刻热血涌上我的头顶,我没有丝毫犹豫,伸出小腿朝那人狠狠踢将过去。这一脚力气够大,那人踉跄一下,松开了手摔倒在地。公路上有一道雪亮的光柱急速驶来,照见了扔在地上的仪器零件,那几人慌不择路四散逃开,我追上去,朝着那人的后背又给了一脚……那一刻眼前闪过了妈妈的微笑——当年她逼我学跆拳道,没想到在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

只见常工身手敏捷地跳下车,把那个留在皮卡里的司机,拖出驾驶室一頓臭骂,差点动手揍他。一辆警车疾驰而至,几个穿警服的男人,迅速包围了皮卡,搜查后厢,就像警匪片的画面……我缓过神,把蕾总扶起来。常工从后厢把那台宝贵的管控仪搬到了自己的车上,打算拉回去检修再重新安装。

然后,没有然后——断片了。我期待的战争场面,就这样潦草地结束了。搏斗的时间太短,场面不够惊险、不刺激、不过瘾,这次也只能算了。

蕾总那个迷人的未来,狠狠地跌落在现实的暗夜中。

随后几天,宾馆里蕾总房间的窗台上,堆满了鲜花,还有常工不知从哪里采来的一大丛波斯菊。一些粉红色的小花,淹没在紫色波斯菊轻柔的花瓣里。

回北京的路上,蕾表姐始终戴着口罩,为了掩饰左脸颊上那块磕碰的瘀青。车窗映出她孤单的身影,很长时间不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

突然,她的声音从口罩里发出来:未未,你太棒了!没想到你这么棒!这次带未未来油田,没想到,咱俩竟然成了“AI搭子”!

我的脸上有些热,一种男子汉的自豪感向上翻涌。我假装很成熟的样子说:蕾总,这些天,我想了很多,所谓的人生意义,也许就在寻求人生意义的体验过程中?

蕾总把口罩摘下,笑着说:对了,体验!也许有另一种意义:在大模型里,科学家会变成一个个数字人,这些数字人,在大模型里将永远存在。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科学家,已经获得了永生!

无意间,我瞥见了表姐莲子般的耳垂,洁白光滑,没有耳朵眼。

我暗暗决定,在她今年生日前夕,我要去商场为她选一对珍珠耳环,就像小雪那样,卡扣在耳垂上的那种。从来不戴耳环的表姐,会不会喜欢呢?

回北京以后,蕾表姐为大模型融资四处奔忙,不见踪影。偶尔给我发一条微信:未未,油气AI大模型进展顺利,李院长将要组织一次大模型技术交流会,我们很快会再去油田,日程还不确定。

可以确定的是:每天早晨醒来,我不再长时间地躺着不动。我飞快下床,给老爸做早饭,然后打开电脑。夏天快要过去,我一字一字敲下了这部小说《荧惑》。

每天我打扫房间,倒垃圾,帮老爸洗澡,洗衣服,隔几天出去买菜。

老爸的圆周率π是否能被除尽,似乎还不太确定。不过他的手暂时不抖了。

一日,我鼓起勇气给小雪写了一条微信:

我买了两张《长安三万里》的电影票,明晚我们一起去看?

信息在瞬间发出,我才发现小雪并没有把我拉黑。惊喜之下,我又补上了三个符号表情:嘴唇嘴唇嘴唇(表情)。

小雪没有回复,小雪会回复吗?不确定。但我会一直等下去。

尽管我看不见自己的未来,然而未来已经步步逼近——无论未来是一只惊喜盲盒还是潘多拉的匣子,一旦打开就关不上了。那些坚持活在过去的人,也许才是灾难本身。

那么,未来究竟什么样?未来很诱人,未来很迷人,未来很无奈。那是未未想要的未来吗?不确定。但是,毕竟,未来已经来了!你准备好没有?

今生我大概率不可能去火星,但我明白,只要心里有着燃烧的火星星,就能坦然地面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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